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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这第六层的露台好大啊,风景尽收眼底呢!”追命总是大呼小叫的那个,他边叫边跑到露台栏杆边,从这里远望湖尽头位于山顶的大明寺,大半个瘦西湖也都尽在眼底,果然是碧水红花,绿柳云烟,仙阁瑶台,好一个江南啊!
升降梯的小房间只到第六层为止,就在靠湖这边栏杆不远,所以一出来就能看到极美的景色,第六层沿着各边栏杆间隔均匀地分布着六间若大的上等客房,竟是共用一个若大的露台,其中靠湖这边的两间则是上下两层的,上层的两间也就是客栈的第七层,从第六层单独再架空出一个露台供第七层使用,虽比第六层小得多,却是更上了一层楼。
白梅介绍道:“如诸位所见,这几间客房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只给最上等的贵宾,如今各位可自行选择。”
“那当然是要最上面那两间才是最上上等啦!”追命大咧咧地说。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这三座客栈的第七层都只有两间客房,如果诸位都要选第七层的话,不妨你们其中两位到隔壁楼的第七层去也是一样的。”说着指了指露台一边跟隔壁楼相连的天桥。
“这就不必了,我们可以两人一间的,是吧,朝朝,我肯定是跟你一间啦。”追命的嘴都笑咧了。
谁知从刚才就一直瞪追命的戚少商和铁手两人同时来了句:“我们住下面无所谓的。”
“这样的话上面刚好两间,追命,我就不跟你挤一间了。”顾惜朝也满脸笑容地对追命说。
“啊?什么?!怎么可以这样?朝朝,不要啦,管他们选哪间,反正我要跟你住一间,那房间那么大,肯定床也很大,肯定没问题。”追命又口没遮拦地缠上顾惜朝。
可那两个一听脑子里就‘轰’地一下,这追命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顾惜朝却只看了下追命那像要糖果吃的小孩撒娇的脸,轻描淡写道:“这房间是免费的,你不用帮咱们戚楼主省。”
“免费也不能浪费嘛,好啦,朝朝,我的好弟弟,我好久没和你睡了,很怀念啊……”追命像撒娇般摇着顾惜朝的袖子。
这回连站在一边的白梅都要开始飙汗了,这个,这个追三爷说的什么话呀,就算他的神情的确像孩子般纯洁,可也太暧昧了吧,他到底怎么当上四大名捕的啊,要不是自己跟踪了他们这么久,对他们已有所了解,怕连自己都要误会了,白梅使劲忍住快要抽搐的嘴角及额头快要跳出来的青筋,这帮人果然是有史以来对她最大的考验啊。
顾惜朝看着追命那张脸觉得有些好笑,可心中却忍不住些许伤感,他知道,习惯抱着东西睡的小孩,大多是因为寂寞和害怕吧,追命有着怎样的童年呢?而自己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一个人被锁在房间里,即使已经很晚了,娘亲和青姨也还是不会回来,她们要‘接客’,虽然他知道那是不得已,虽然他知道她们已经尽量抽时间陪他了,也知道把他关起来是为了保护他,可,对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除了紧紧地抱着被子寻求依托,大概也别无他法。追命的童年大概也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三十来岁的人了,却仍有着孩童般的纯真,真难得啊,在这张笑脸下,是一颗一直与孤独和害怕战斗的心吧。
正在摇着袖子的追命见顾惜朝没有回答,却用一种怜惜的眼神望他,他也愣了愣,“朝朝?你是答应了?”
顾惜朝回过神,不露声色地抽回他的袖子转身走向通往七层露台的楼梯,同时甩给后面的追命一句:“随你便,我无所谓。”
“太好了!朝朝,我就知道你会答应!”追命也兴奋地跟上。
顾惜朝上楼时不忘瞥了一眼站在那有点呈石化状态的铁手和戚少商,心中笑了笑,原本以为自己比以前淡定了,原来却更任性了吗?
沿着倾斜的楼梯上得楼来,面朝西湖,这间客房就在第七层平台的左侧,正门在朝楼内侧的方向,右侧面对着对面的客房,中间以平台相连,右侧面有两扇大窗,其内是会客室,朝着湖那边亦有两扇大窗,这一边已相当接近平台的边缘,因而湖景尽收眼底。追命入得房来便大赞:“好大的窗!看风景独好啊!”,说着已跑到窗前往外望,手指着远处直呼顾惜朝过来看:“朝朝,快来看,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栖灵塔呢。”,顾惜朝也走到窗前,果然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啊,这高处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原来被绿树掩映的栖灵塔如今也跃然入眼。
“栖灵塔可是观景的的好去处,我们跟寺里主持一向关系良好,公子有空可去走走。”白梅建议道。
“我们会的。”
“二位对这客房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追命立马回答,这不要钱的高级货哪还有不满意的。
顾惜朝却仔细的环顾着,只见这间会客室大致呈长方形,阵设简单却不简陋,桌椅物架,包括地板窗棂,全都是最上乘木材,陈设十分精致,总体上是精雅而不奢侈,倒是很合顾惜朝的口味。
“请随我进来内窒。”
二人跟白梅进到内窒,果然是相同的风格,而且正说追命所说,的确有一张很大的卧榻,能容三人有余。顾惜朝在西夏及辽时见过很多较大的卧榻,本来北方民族及西域人就不像宋人那样讲究,他们身材也较高大,所以床的大小也多根据需要来,相对的大宋的床榻比较小,所以现在看到的这个可说是例外。卧窒靠湖的一头自然也是窗,可在卧榻的另一边不远还有一单扇的门,推开看里面竟像是洗浴间,这间也不小,只见有屏风,有纱帘坠饰,有一敞开的大木柜,内有悬挂浴衣长袍,浴巾等,另一边的台架上则有洗浴用品,脸盆,梳妆台等,可说是一应俱全。只是若大的洗浴间的地板上却没有洗浴用的木桶,顾惜朝正想,这里没有窗只有一些通风用的小格,刚才的门也不大,怎么搬木桶进来呢?这时却突然察觉地板上有一些细槽,再仔细看,一头的地板上有个若大的六角形痕迹,顾惜朝突然明白了,道:“原来你们也利用升降的机关来送热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公子好眼力,公子想沐浴时只要拉动门边的绳,稍候热水便会从这里被送上来,到时木桶会自动升起,完毕后只要再拉动绳子,就会自动撤走,另外在客厅和内窒都有相似的拉绳,各有功用,若公子不想有人打扰,食宿用度皆可如此。”
说着便领他们回客厅边看边解释:“比如这根绳为‘饮食’,公子只需拉动,墙上便会出现一个小暗格,只要把想吃的东西写在纸上放入暗格再拉一次绳,稍候便会送上,当然是从这里。”说着用手指了指厅正中的六角形桌子。
“哦——,”追命故意拉长的音调,“怪不得刚才我就觉得这桌子怪怪的,没腿,只有一个六角形大圆筒子在下面支撑,原来里面是个通道啊,那卧房里那个桌子也是一样的罗。”
“没错,顾公子,你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或……顾公子?”白梅正想问还有无其他吩咐,却猛然发现顾惜朝竟看着那桌子在出神。
“啊,没有了,你先下去吧,不用一分一厘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我也不是傻瓜,有事我会拉绳的。”顾惜朝说时竟连正眼也没有看着她。
白梅不觉愣了一下,这顾公子还真如传闻一样,翻脸如翻书啊,自觉言行并无得罪之处,怎么忽的就心情转阴了呢?虽然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是比平时多嘴了点,热情了点,可就待客之道也没错嘛,看来这顾公子的心思可得多花些精神琢磨。
白梅施礼退去,追命却忍不住问:“朝朝,你干嘛啊?白梅姑娘又没惹你,你怎么突然给人姑娘家脸色啊?”
“这整个天青楼甚至‘汐月阁’都在惹我,那白梅还不知是个怎样的姑娘家呢,给点脸色算什么?”
“哇,你果然翻脸快得很,我可总没惹你吧?可你的脸色好可怕。”追命做出害怕的模样,并未听出顾惜朝的话另有含义。
顾惜朝却只瞄了他一眼道:“你少罗嗦了,我累了,进去了。”说着就转身进了卧室,衣服鞋都不脱,竟然就直接往卧榻上侧身一躺。
追命跟进来看得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试探着问:“朝朝,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吃晚饭了吗?”
“你饿了就跟他们一起去吃吧,要不拉那绳子也可以,反正不要钱的。”
“那我怎能就这样留你一个人在这啊?你是不是昨天受了戚少商那一掌还没好啊?”
“你好罗嗦啊。”明明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却没心情理会。
追命知道再问下去也没用,只好说:“那你至少把鞋脱了,把被盖上才睡得舒服啊”,见他没动便主动上前轻轻为他脱靴,顾惜朝也任他脱还是没动,但他能感到追命那种小心易易,把鞋脱掉后,还用手掌轻握着他的脚顿了一顿才把他的腿往榻里侧移了移,拉上被子盖。
顾惜朝觉得奇怪,他刚才是在看自己的脚吗?忍不住转睛后望,正对上追命的眼,追命惊了一下的样子,就像做贼心虚般,其实追命脱下那靴时只觉那双脚挺好看,所以忍不住就欣赏了一下,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拉被子时趁机偷瞄顾惜朝,谁知刚好对上顾惜朝质疑的眼睛,有些心虚,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拿出嘻皮笑脸的绝招,“哈哈……朝朝啊,那我就去跟他们混了,待会见啊。”说着便溜了出去。
这个追命,真是的,不过,他这么一嘻皮,心情倒是没刚才坏了。
“惜朝怎么没来?”
“我也不清楚,他不想吃吧,刚才突然就心情不好似的,往榻上一躺就不理我了,我只好自己来了,我可不敢惹他,他现在是不用神哭小斧了,可他那些银针飞链什么的更受不了啊……”
“追命,说重点,他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伤……”戚少商现在问起来仍觉惭愧。
“没有啦,你们两个就别瞎操心了,我看没事,他可能想自己独自想些事情吧,聪明人的心思很难捉摸的,来来,吃饭吧。”
三人吃着天青楼提供的美味佳肴,可是没有那人在座,总觉得没什么滋味。
而顾惜朝的确是想独自想一想,想什么,他脑子里也有些乱,那个升降的机关其实最先是他想出来的,现在被设计得如此实用,这汐月阁果然跟当年的琼花楼有关吧,这样的话更与自己脱不了关系,虽然还不能证实,但心里已能猜到七八分,但其中到底有多少与自己有关的人呢?这汐月阁若大的势力又是从何而来?或者说从哪里以及什么时候开始集聚的?这些势力又是基于什么而行事?要行什么事?这一切顾惜朝都觉得有些乱,只因心里静不下,这不像自己吧,但那个升降用的通道却勾起了太多的回忆。
“小叶,我回来了,我回来面对我曾逃避了的一切。”顾惜朝望着床顶轻声呢喃。
闭上眼,回忆便如潮水般涌现。首先便是那张明朗的笑脸,总是很佩服自己的样子,听自己说着书上看来的东西那副认真又兴奋的样子。那个叫小叶的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男孩,也是妓女之子,母亲难产而死,比起自己,他的生活状况还要不堪得多,至少自己在十岁以前有娘亲跟青姨关照。但即使在污秽中出生,被人踏在脚下生活,他仍然有一张再明朗不过的笑脸以及如水晶般透明的心,所以自己喜欢把知道的有趣的事说给他听,因为最微小的事都能让他高兴和满足得不得了;所以自己会觉得就算总是一个人看书也不枯燥,因为有人等着分享。也许这也是为什么自己看到追命的笑脸时会自然地就有亲切感,其实是有点像的吧,要是……要是小叶能长大的话,大概会跟追命有些像吧。
顾惜朝睁开眼,已是满眼晶莹的泪水,自己在意的人为何都要一个个逝去呢?而且都是因为自己,自己真像个灾星,如今自己还有什么再可以失去吗?想到这里,数张脸庞闪过脑中,从西夏王李乾顺、红衣,到辽国的耶律大石,然后铁手、追命还有……还有戚少商,关心自己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有些讽刺,还是说自己以前太不信任人了?为什么戚少商能那样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经历了这么多血与仇之后,竟还能用那样关怀的眼睛看自己,到底是他不可救药了,还是自己不可救药了?而关心我的人是不是还会因为我而一个个逝去?可是我就是不信命,小叶,你能告诉我吗?用你那纯净的心让我看清那些模糊不清的答案?
想着想着,顾惜朝竟真睡着了。然后掉进无边无际的梦魇。
梦中的他竟然变成了小叶,不,应该说是取代了小叶的视角,经历他在临终时的恐怖与挣扎。
“不要!不要!啊!————,放开!不要这样!……”
不要啊!会死的!好痛啊!惜朝!我不要死!我不要看不到你……你在哪里?我好痛啊……惜朝!——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在叫,却明明是小叶的声音,那从未叫出口的内心的撕喊……这是梦吗?是的话快点醒来,好可怕啊!……
面前有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它钳制住自己,不断用舌头舔噬着自己的身体,然后试图将自己撕裂……
“不要……救我!……不要啊……”
“惜朝!惜朝!你醒醒!快醒来!”戚少商焦急地喊着。
原来追命在饭后拉戚少商喝酒,戚少商不放心顾惜朝所以推说累了要去休息,追命便缠上铁手陪他喝,铁手本也想去看看顾惜朝,可是追命的缠功又相当了得,只好陪他,说喝两坛就得罢手,到时再脱身去看顾惜朝,可惜他的脑子哪有戚少商的贼,人家就懂得推说要去休息结果直接奔了顾惜朝的住处。
刚到门外便听到里面有压抑的撕喊声,赶紧进去一看,顾惜朝竟在梦中死命挣扎,仿佛是被魇住了。
“惜朝,醒醒啊!”戚少商手脚并用想要弄醒顾惜朝,可顾惜朝的挣扎反而更加剧,又抓又踢,而且力气还大得惊人,戚少商想打他个耳光都腾不出手来,再说他也不愿在那张脸上留下手指印,没法,于是戚少商一手揽腰一手揽肩把顾惜朝提抱起来,然后朝着软软的床面使劲摔下去,力道刚好,肯定不会弄伤他,而这一摔,顾惜朝在身体撞击到床面反弹的那一瞬终于脱离梦魇醒了过来。
“惜朝!你终于醒了!”戚少商很有成就感,然而眼前的人却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同时不断喘息,胸膛也剧烈的起伏,戚少商低下头看着顾惜朝,只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却有着惊惧,而且没有焦点,衣襟松散,发丝凌乱,有几丝被薄汗沾在额着脸侧,充满了凌乱而脆弱的美感,看得戚少商直觉浑身燥热,某种不可控的情绪升腾而起。
“惜朝,你还好吧?你认得我吧?”,戚少商只好以问话来稳定自己,就在他觉得某种情绪要从心中溢满的时候,眼前逐渐平息的人终于说话了。
“小叶……”
戚少商只觉快要到达头顶的炙热猛地退了下去,小叶?谁啊?
“喂,惜朝,是我啊,我是大当家,戚少商啊,你到底……?”,还没说完就见两行热泪从顾惜朝的眼眶涌出,直滴落在枕盼,然后那泪竟无可竭制如泉般涌出,戚少商又曾几何时看过顾惜朝流泪的样子?也有过,就是金鸾对决那次,顾惜朝惨败,晚晴以命相挟以救顾惜朝性命,看到过他委屈而倔强的泪,可哪能有如今这么多呢?他眼中原本的惊惧化为了伤痛,那眉间一向傲视天下的凌利也化作了委屈,那泪水仿佛集聚了多年埋在心底的痛终于再也无法抑制,眼前的人此时如同稚儿一般,戚少商只觉自己的心一下被紧紧揪住。
我不是自认他的知己吗?可我真的了解他吗?他有过怎样的过去?到底都经历过什么?从未见过如此无助的他,然而自己却完全没有头绪,戚少商忍不住伸手将他拉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顾惜朝却只是在他耳侧哽咽地说道:“小叶,你一定很恨我,……恨我逃跑了,丢下你一个人,悲惨的死去……”。
“惜朝,别说了,那只是梦,无论发生过什么,我说过,我和你一起面对,所以不要担心了,好好睡吧。”
在梦魇中挣扎到力尽的顾惜朝竟然就这样抵着戚少商的肩头渐渐睡去了。确定他睡安稳了才把他放下,拉好被子,然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所谓生命中的羁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就算伤害得再深,却始终无法放手,他伤心,自己也会心痛。他睡着了,要离开吗,好像舍不得,要是他再做恶梦可如何是好?算了,想到此,戚少商也脱去外衫和鞋,索性往顾惜朝身侧一躺,拉好被子陪他一起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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