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红楼之环于九重

　　倏又腊尽春回，这贾瑞的病又更重了，代儒各处请医治疗，皆不见效。老人家焦心着急，却又是个刚强的，自己一直强撑着，不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因为怕耽搁孩子们，也没敢请假，连学堂里的课都没落下。他在教贾环的时候倒是神思恍惚过，但那也是在贾环低下头背书的时候，所以他也一直没发现。

　　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里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偏昨儿我已经叫人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叫个人往你婆婆那里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里有，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们的好处。”凤姐应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将些渣末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叫送来的，再也没了。”

　　代儒听了伸手接过那些渣末，一脸茫然。送来的人看到他这样，也不理他，竟自去了。

　　代儒一生刚硬，若不是为了唯一的孙子，又怎会低下头颅，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到荣府来求救。如果病的是他自己，他就是死都不会来求人的。脸面自尊统统都抛却了，舔着这张老脸到荣府来千求万求的，竟得到这么个结果。代儒手中捧着那些参须末子，脸色青白，心中悲愤，但想到在家中病的都快死了的孙子，转眼间，连那悲愤都没有了。小心翼翼地包好那些参须末子，生怕就这么给撒了。代儒抬头看了看贾府的大门，神色悲戚，好似透过贾府看见了别的什么，好一会子才收回目光，步履蹒跚的回去了。

　　代儒走得急，等贾环得到消息追出来，他人已经不见了。气喘吁吁地问了当班的小厮，小厮却说太爷早走了。贾环听了，气得忍不住跳起来，照小厮屁股上就是一脚，阴沉沉地回去了。

　　回去之后，贾环就让兰溪取了银两，叫了孙磊进来让他到外头药铺里买些人参给太爷送去。孙磊以为那人参是要给太爷用的，就给贾环道：“少爷，我家里的姨夫有在参行做伙计的，我听说如今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全枝，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若是要送人，送这个就显得不太恭敬。不如我去找我那姨夫，让他给掌管的商量多使几两银子，要一两原枝来。”

　　贾环头一次听说药铺里还有这些个弯弯绕绕，只觉得心凉。那些个药都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哪里是能参假的，要知道药方这东西从来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在药方里多加一味红糖水都可能要了人的命，少加一朵三七花可能就失了药效，何况是加其他什么材料进去。这些商家拿什么赚银子不好，竟然赚这种空子钱，也不怕遭报应。待听说孙磊有门路能拿到好药，才按下心思道：“这参不是给太爷用的，是贾瑞要用。你这既是有门路，就快些拿了银子把东西买来吧！”说完，把银子交给他，便让他下去了。

　　孙磊取了银子出门，只觉得心里膈应，他是知道贾瑞那些破事儿的。平日里在学里，他们几个小厮就看不惯贾瑞的行事做派，仗着老太爷不把他们主子放在眼里。后来知道他做了没脸的事，惹下了一身的病，还想着真是老天开眼降下报应了。没想到转眼间他的主子竟然要自己花银子去救这么个没人伦的倒霉玩意儿。孙磊觉得吃亏了，好像活活被人逼着吞下了三斤的黄连，差点儿没哽死他。可是这是主子交代的事情，又不能不做，孙磊只好委委屈屈地领着银子出来，他怕带着太多银子不安全，还特地把周卫也带上了。

　　出了贾府大门，孙磊徒然想到，主子只是说让我快些卖回来，这快不快的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参行的掌柜的要是不肯，或者姨夫没空，那也是没办法的，对吧？所以说迟几天也是人之常情啊！这样想着，孙磊那张苦瓜脸立马变成了不苦了，活蹦乱跳的回去了！

　　就是因为孙磊的这些小心思，这人参几日后才到了贾环手上。贾环一拿到人参，赶紧回房换了外出的衣服，就要去代儒那儿。还是兰溪把他给拦下了：“这么忙忙的就跑过去算是怎么回事啊？就为着送这么一两人参？这也太难看了。香芯早上做了些点心，我让碧采、和雨俩个装了，都在盒子里呢。一会子交到周鱼他们手里，让他们提着，一起带了去，送了给太爷，也不至于看起来那么单薄。”

　　贾环听了，不由道：“是我太急了！辛亏有你们在，想得周到些。这要是哪天剩了我一个人，这日子可是真过不下去了。”说得兰溪直想拧他的嘴，“这些鬼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不吉利的紧！我们知道你的心意，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咱们都不是那样的人，实是不爱听。少爷要好好的才好呢。咱们不学那些人，什么你啊，我啊！一个人，两个人！死了，活了的！少爷跟着二爷也不知学了什么，光爱学着他捡漂亮话说。这里急着出去，还在和我们贫嘴呢！”最后这句话提醒了贾环，他醒过神来，赶忙拿上东西出去了。

　　贾环一路马不停蹄的来到代儒家门口，还未进门就隐约听见里头有哭声传出来。贾环就知道不好了，赶紧下马来，让人给他开了门，给他开门的奴才口齿不清的，问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听得说什么“镜子”，“道士”，听的贾环云里雾里的，闹不明白。这会子代儒家里的主子奴才全都集中在贾瑞屋里，贾环想找个人来问问都不行，他就这么走进内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进了内院，只听到贾瑞屋里哭声震天，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哭声从里头传出来，贾环甚至认出了代儒的声音。一下子他就有些慌了，也不顾自己讨厌贾瑞屋子的事实，让孙磊几个抱着东西在外头等着，自己快步走进贾瑞的屋子里。只见屋内众人或坐或站，哭做一堆，尤其是代儒夫妇两个抱着贾瑞哭得凄惨。

　　贾环见到这场景，因为过度的震惊，连手上的人参都掉在了地上，这下是真得呆住了。

　　屋里的丫鬟们发现他来了，哭着过去提醒代儒。代儒转过身，看到贾环木若呆鸡的站在那儿，心里更是不好受。这会子他的孙子死了，虽然这么想纯粹是迁怒，但当初他到荣府求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且，他虽老了，但不糊涂。有些事，他也不是半点儿没有知觉的，不然贾环那次来了之后，贾瑞病情好了又恶化，他是会告诉他的。他不过是为着保住那层面子，对着那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没想到到头来这脸是保住了，却也赔了唯一的孙子。现在这种结果，他怨着他自个儿哪里够啊？得把该怨上的都怨上，那才能完满，才对得起他那抑郁而死的孩子，才对得起他没有尽心教导自己亲孙子的那份罪过。

　　这当口的，他哪里还有心思面对贾环，就是他再无辜也没那个心思了。想到这里，代儒脸上一阵挣扎，声音干涩的对贾环道：“小子……你……回去吧！”

　　贾环听到代儒这句话，心神便是一震。心中又急又怒，窦娥之冤也不过如此罢。为着这样一个恶心的人遭受这样的冤屈，还是出手救了他之后遭受了这样的委屈，一口气堵在心里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憋得他气血上涌，脑子都麻木了。从小到大，他何曾陷入过这样的窘境，连办法都没有了。这就是个死局，解释，怎么解释？说不关我的事儿，我是一心向着太爷您的，我跟其他人不一样。这种话不能说，说出来就是罪人。那要怎么说？把贾瑞的事儿完完全全都捅出来，连带着那份借据也拿出来做证据？哪里能够？本来做这事儿做得就是凭好心，一旦拿出来，那就是居心叵测。人都死了，还待怎样啊？人家累死累活的教导你，末了，你跑去算计人家亲孙子，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够啊？都是畜生所为。

　　贾瑞恶心，自己作孽死了，这是真的。可他为什么而死的？为着凤姐儿，那也是真的。而他贾环就是荣府里头出来的，就是再好，也是个从犯。贾瑞坏，坏得透顶了，他都是太爷心尖上的。他一开始就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得跟荣府脱不了关系。他原本想救他，一方面是为着太爷的面子，另一方面就是他非常的清楚，贾瑞要是死了，那责任就会被划到荣府那儿。事不过三，三次贾瑞生死存亡都跟荣府挂上了勾，就算只有一次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人眼看得见的，那也是全部。这罪对无儿无女的太爷来说太大了，只有把全部的罪都归在荣府那儿，凤姐儿那儿，活着的人才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除非太爷自己想开了，明白了，愿意再次接纳他。否则，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个绝路，断了两个恩情的绝路。

　　贾环清楚这些，他知道，所以更加的憋闷。这事儿，真是解释不了了。太屈了，屈得他都迷糊了。现在这场景在他看来太不真实，他多希望贾瑞没死啊，希望他还活蹦乱跳的在他面前蹦达，不管他这个人其实有多恶心都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行，毕竟活人总有弱点啊，好拿捏，死人要上那儿拿捏去？死人，死了就死了，他的罪还在呢，可不就得活人来背了吗？

　　这样想着，贾环更迷糊了。现在看到的，是在做梦吧！上个月，他还见过贾瑞呢，他还跟他玩了一遭，还逼他签下了字据，该安心了，该好了，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呢？可是，到底是死了吧，不然那个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脸色清白，身体干瘪，两眼凹陷，如同话本小说里被妖怪吸干了一般的人是谁啊？还是死了吧？结果，那个把他气了个半死的畜生就怎么死了？真是不敢相信！

　　贾环就怎么木着脸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代儒叫他出去，他也没听见。那是真死了，没掺假的，就这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死了。他死了，他不难过，一点儿都不，只是太悲愤了，就这么死了，我都这么努力了，你还死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我遭罪，怎么可以？我多无辜啊？想到这里，贾环心中就涌上一股不甘，心内一痛，‘噗’的一声，便迸出一口血来，身子即刻就软到在地上。

　　他这一倒，屋里就更乱了。代儒见他吐血倒了，心内不是不愧疚的。他也愧疚，他也着急，他也心疼了，可是再急，再心疼又能怎么样？他的孙子回不来啦！这个倒下的，至少还活着啊，还有未来呢，而他的孙子什么都没有了。这样想着，代儒到底没再开口，只是一味的守着贾瑞老泪纵横。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了，他这哭是为了躺在床上没有人气儿的傻孙子，还是为着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贾环。

　　代儒不发话，屋子里的人也都不敢动，可里头这么大动静，外头总会听见的。她们不管了，孙磊几个不能不管啊！一群人冲进来，见了贾环人事不知的躺地上，当场就急红了眼了。可看看地方，却不是他们能放肆的，能怎么样呢？人家又不理，只有自己离开了。这时候还有什么能要紧过知道他们主子到底有没有事儿。想明白了，那就啥出阁的事情都不能干，不太有脑子的几个也都给孙磊给拦了：“有啥可闹的，先背着主子出去要紧，刚死了人的地方，哪里好安置主子的。”孙磊平时就机灵，嘴巴也甜，可这会子他也毒气攻心了，气着呢，这机灵都机灵的坏心来得。

　　代儒正气头上呢，他这么一说，代儒还能说什么。这当口，人就躺在地上，躺在他面前呢，人家奴才说得也没错，反驳都反驳不了，只有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罢了。

　　孙磊才不理他，他心里就主子一个，其他人向来都是不认的。他让周卫背着主子先出去，又让跑的最快的周鱼去外头叫车。自己在一旁扶着，手忙脚乱的把主子弄上了马车，就跟着进了里头照顾，几个小厮留在车外跟着。现在贾环在里头晕着，外头几个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地打鼓。这要是被人发现了，赵姨娘，老爷什么的都是其次，兰溪姐姐她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明知道不应该，可他们几个却在此时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几个姐姐的手段，顿时忍不住簌簌发抖起来。

　　马车跑在路上总是颠簸的，贾环在里头躺着，突然就给醒了过来，说了句：“医．．．．．．”就有又昏了过去。孙磊在一旁吓得脚都软了，听了他的吩咐，强行镇定下心神，当下命外头改了路线，直接去京里最大的保济堂，先得让大夫给主子看看。

　　到了保济堂，几个人一通忙乱，叫来了坐堂大夫给主子看诊。大夫给环儿把了脉，看了看他的面色，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道：“怕是受了刺激！一时间迷了心窍，血脉凝滞不通．．．．．．吐了血了吧？”

　　孙磊忙见问，急忙答道：“吐了，吐了，就在出来之前吐的！”

　　大夫点点头，道：“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吐出来就不妨事了。我给下了针，现在你家主子没什么大碍，开几幅宁心静气的药回去，好生歇几日就是了。”说着就给开了药。

　　孙磊听了，守着环儿，让周鱼去取药，等药回来了，付了银子，他们方带着人回去。

　　这里大夫见他们走远了，才不禁摇头叹气：“这么点儿大的孩子竟然会急火攻心，大户人家里的事儿还真是说不清啊！”

　　贾环回去的路上就醒过来了，知道了他晕过去后孙磊几个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好好夸奖了他们一番，只是想起代儒的事情，心里又不由得堵得慌，索性连话都懒得说了。

　　没过多久，马车就到了贾府，孙磊拿了银子打发车夫走了，自己上前搀扶着贾环回去。叫人进去叫了兰溪几个出来，贾环刚吐了血，大夫开了药，身体需要调养，这种事是可以瞒着家里的大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身边丫鬟的，索性直接把她们叫出来说清楚。

　　兰溪她们出来接了贾环回去，自有一番忙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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