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媒辛大露

作者:三语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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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 章


      刘迷津双手轻轻将琴捧下平放,自己盘膝在琴旁坐好,一袭绝尘白衫,仿若山涧泉水般清澈高洁。随手拨弄了一下,纤长的指尖便流出一串乐音,不温不火亦不事张扬。
      他滞了手,转头看向辛大露,满目的水天一色,温温和和只是淡然:“辛姑娘,你不过来?”

      “哦—”辛大露微微漾着起了一声,收起木檀盒子,半步做一步,慢吞吞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她刚坐好,刘迷津就从背后将双手环上,将她揽了起来。
      他虽未曾触碰相贴,辛大露却感觉自己好像就在他怀中一样,浑身都局促不已。她身子蓦然间就僵硬了,不能动弹。

      “奏琴,讲究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清迥幽奇、忝韵曲折、立声孤秀。”刘迷津连着说了一长串,冰凉的双手突然抓住她的双手,教她起指:“右手这么是有挑,左手这样则是猱。”
      辛大露明明想学琴,可此刻却一点也学不进去,身子微微发抖,眼底尽是惶恐与不安。她极害怕被他抓了手,觉得好生不妥。

      “然后右手这么一抹,左手这么一注。”刘迷津执着她早已僵直的手,全神贯注地教她,仿佛丝毫没有发现,她已是比自己还要冰冷。
      “刘大人?”她想叫他松手,然后起来,离开这份说不明道不清的尴尬。

      刘迷津仿佛置若罔闻,握着她的右手,向后一拉道:“而后剔之。”再将她的左手向前一推:“这边再一下。”
      “刘大人!”辛大露提高了声音,猛地主动将手一抽。可是,刘迷津的手明明只是轻柔地握着,却觉得像一对栓人的铁爪,她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刘迷津慢条斯理地转而看向她,双眉平展,墨眸深沉,嘴角无动,若即若离,似浓又淡。
      辛大露目光凝在他脸上,这一张容颜就好像画死在了纸上,永远都不会变化,让人觉得太不真实。不知道他知不知攒眉叹,能不能负气嗔,有没有垂泪悲,会不会展颜笑?

      “呵呵—”刘迷津突然笑了,这一次他是真笑,眼瞳淡淡似有微光泛起,言辞间落落清雅:“辛姑娘,甚么事?”
      “刘大人……”辛大露靠嘴吃饭的人,还不会扯理由:“小的甚么都没学过,你这么教虽好,但是太精深,像小的这种没文化的,学不懂。”
      “呵呵—”刘迷津还在笑,似乎嘴角上扬后就挂住了,再也垂不下来。他轻轻松开了手,再将双臂收回,放她起身。

      辛大露撑着手就要起来。她半站他坐,正好注目到他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也似的面庞之侧,一两缕没有扎住的发丝垂下,末梢落落分明,正附喉结之上,而后缓缓滑落,顺着那干净的白衣领摩挲下去。她的目光也随着这青丝,被引到领口之下:刘迷津的胸膛好生单薄,肋骨根根可见,仿佛拿手一碰,就会轰然坍塌。他白皙的肌肤上好多绛红的痕迹,犹如血上朱砂,或深或浅,长短不一,好似……伤疤?
      总之,他的胸膛同陈步元的,完全不一样。

      是的,她想到了陈步元。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想起他那宽胸厚背,结实的古铜色肌肤。那凸起的八块腹肌,带着浓厚的男子气息。她觉得刘迷津若说是一幅静态的人物画,精雕细琢的。那陈步元就是一轴摊开的长卷,不及走近已然能见墨迹淋漓,笔走龙蛇,一身的热血都是肆意外放的光华,那是难以描绘的生动。
      她发现在无形中,陈步元这个人,好像有些影响自己了。

      “辛姑娘。”刘迷津等她站稳,自己也慢慢起身站了起来。他走到靠着侧墙的桌前,竟磨起墨来,只听那墨摩挲在砚上,轻轻的沙沙声,墨香便淡淡萦开。而后,他执起一杆竹笔写了起来。辛大露走过去,见他字字光润,落纸如漆,只是这些个字,都似字非字,好像蝌蚪文般,她一个也认不得:“刘大人,你这是在写甚么?”

      “这是琴谱。”他听她说不懂,便耐心给她解释:“琴谱是将字减少几笔,而后复合,用来记指法、弦序和徽位。”刘迷津说着,将手指向一处,好似“下”“卞”两字上下合体:“一字分为上下两部,上为左手指法和徽位,下为弦次及右手指法。”

      辛大露呆呆地看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呵呵,这个给你。”刘迷津将写好的纸对折,递给辛大露:“在下想,辛姑娘先识一识琴谱,再来弹奏,也许就能记住该怎么弹。”

      “那……多谢刘大人了。”辛大露收起琴谱,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内,便欲同他告辞:“刘大人,时候也不早了,小的想……是不是该先回去了?”
      “呵呵,那你去吧,要不刘某送你一程?”刘迷津也不挽留她。

      “不用,不用,小的自己出去就好。”辛大露说着就往大门那退,临到要跨出去,她方才想起什么,回头冲他一望,浅笑妍妍:“刘大人,多谢你的琴谱!”她拍拍自己的兜,诚恳地说道:“还有透骨草!”

      辛大露转回身去,起脚边走边又笑着回头,远远对刘迷津喊道:“刘大人,下次小的一定要请你吃饭—”这声音绵长,回声从门口荡到室内,又反复了几次才消。

      刘迷津就一直看着辛大露远去,这个丫头,连门都忘了关紧。他不得不亲自把门重新带上,反锁了栓子,悠悠又坐到了琴边。

      “院事,这女的是谁?”一个女子打起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她胸腹起伏,蛇腰摇曳,妖娆万千。后头还跟着一个男子,眉骨突出,脸有凶像。
      那女子见刘迷津不回答她,便扭扭捏捏在他身边弯下腰,眼中带媚,想往他身上粘,却又有忌惮之色,只是玩味地盈盈一笑:“院事,莫非……你看上了这个长着媒婆痣的南蛮子?”

      刘迷津还是不答,反倒右手一摆,一股真气将女子推得更远,离开他数丈,一点也不怜香惜玉。那佳人“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
      “谁让你们出来的!”刘迷津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厉。这样的声音,才适合他这张寒冰一般的脸。

      “嘻嘻,院事,要蠕蠕说,人都走了……”女子被他无情地推开,却一点也不生气,声若莺婉,娇滴滴让人酥麻:“你还装南蛮子做甚么哦!”她说着就要拿手去碰刘迷津的脸,却震慑于他的冷厉枭寒,凝滞了一下,还是将玉臂收了回来。
      “院事,属下觉得蠕蠕说的也有道理。”后出来的那个男子也开了腔,竟是个哑嗓子:“此刻都是自己人,属下不解,为何院事你要还戴着这臭南蛮子?”

      刘迷津不言不语,仿佛无视了他们的存在,反倒一挥手,琴音行云流水而来,圆润飘逸。起先有倦倦之意,仿若轻烟缭绕、水气袅袅、云影飘忽。继而水荡云移,绵长的曲调突然起伏不断,奔腾翻涌,好似山雨欲来风满楼。数段之后才归为平缓,末了当心一拨,尤其低沉压抑。
      他方才放下手,缓缓轻叹:“前些年我们南进静江府的时候,汉人率迁,便有郭楚望作此曲《潇湘水云》,所谓‘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

      “院事,你说的,可是同那句‘郴州幸自绕郴江,为谁流下潇湘去’是一个意思?”那男子疑惑的时候,脸上突出的眉骨愈发高耸。
      刘迷津摇了摇头,淡得几乎不可察觉。
      “哎,这些南蛮子的东西,都是又别扭又生涩!”男子蹙起眉头,露出烦躁的神色:“属下比不得院事,完全理解不来。”
      “要我说,这些甚么琴啊诗啊,有个屁用!”坐在地上的女子笑意盈盈,起言调笑道:“要真天天研习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得跟他们一般,就要亡国。”

      “南蛮子的这些东西,细细品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刘迷津说着,轻轻将右手放在左耳根后,就好像揭开一层薄膜一般,缓缓掀开了自己脸上的皮肤。他动作优雅,这一幕却着实惊悚骇人。
      那面皮被他甩置一旁,瘫软如一坨肉团,原来,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这人皮面具下的真容实貌,眉若云,面如月,一张清幽俊颜煞是好看。唯独那双瞳眸,凛冽得胜过了九玄冰雪。

      “你们两个若是没事,就退下吧。”他俯视了一眼蠕蠕,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话语却是枭厉的:“蠕蠕,身为手下,要知道分寸。”
      “咯咯咯—”女子嘴角勾着那抹邪魅的笑,什么也没说。倒是她身后的男子,有些心急,低低地唤她:“蠕蠕,别惹院事!”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脸上的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紧,好像心底回忆起某人昔日的手段,隐隐作怕。他单膝跪地道:“院事,那属下们就告退了。”

      刘迷津微微点头,末了命令道:“还有,替我去告诉贾似道,叫他后日来见我。”这句话他说得轻蔑又威严,涵带着舍我其谁的霸道,让人不敢背驳。
      “遵命!”
      “遵命!”
      男女齐齐应声,均是单膝跪地,抱拳领命,而后辞去。

      屋子里只余下刘迷津一个人。他恢复常态,任他人自来自去,自己又起手奏起琴来,徵位泛音,好似弹出舞玉翻银,疏影横斜的寒梅。在一调、二调不同徵位上重复一调,犹如花引三弄,不觉魂飞。
      刘迷津弹着弹着,笑意慢慢地浮显在脸上,眼底里仿佛有一丝恍惚。

      他想起六年前,南丞贾似道私下求和,想保襄阳。于是,大汗便派了他到临安来。冬日里的贾家别院,和寒雪一样阴霾。于冰天中百无聊奈,他猛然发觉有人要攀墙而入,便习惯性过去,要取了那人性命。

      却发现,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想要攀枝折梅。她被他发现,惊恐得一下子就从树上摔了下来,慌得要命。
      “刘迷津”坐在墙头,冷冷地俯视着这一切。

      那少女爬起来,也不走,居然敢仰头看着他,清冷黯然,好似静止。不,他顺着少女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盯地是红梅。

      像是一瞬间,他迟疑住。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跃下,离她咫尺,递向她的手上,竟还持着一枝寒梅。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在想之前便已经做了的事。

      “多谢公子。” 少女一刹那的错愕,而后低头娇羞一笑。她站的地方,正好照落下明媚的阳光,于他这厢中,恰巧见得一张鲜活动人的脸孔。女子不美,但一笑一颦都是如此生动,如此.....如此牵起了他的心。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少女主动问他姓名。
      “在下姓颜。” 他告诉了她自己蒙人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跃起,复回到阴暗的院内。

      在落地的那一刻,他回了头。透过院墙雕琢的镂空,看见女子依旧痴痴地站在原地,目光中几许忐忑,几许灼灼,还有几许的似幻似真,都汇成了双颊上晕起的绯红。
      这样的目光他见得多了,也完全明白这目光中的意味。

      他想都不用想,干脆地扭回头,不再瞧她。

      虽说女子的心念远比男子好操纵,但她们太容易受情感支配,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所以他这个人,一向很少招惹女子。他甚至觉得,连利用她们做事,都不可靠,风险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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