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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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邀月对影成三客(修正版)


      恒瑞为答谢当日苏钦解围之举,着人抱了些新产的料子,这日就亲自上了苏家门一趟。而今天下初定,恒瑞已是前朝遗民,然□□身为革命一子,今又安在?往昔恩仇竟如烟云。人算再精,到底算不过天道,两个人一番相谈,话未敢深,却也心有戚戚焉。

      苏钦每年趁着桂华秋皎洁时,都会备下一罐子木樨香片,她去年不在京师就给耽搁了。院子里两棵桂花树,本来就所得无多,今年拿来频频待客,就有些捉襟见肘。正如尹嘉木所言,这个东西虽不稀罕,却很是要费一番功夫,不在奇绝,胜在人力和心意,苏钦的手艺还是幼年时跟母亲所学,又加上她自己的许多心得,当真是苏门独一无二的女儿茶了。

      尹嘉木是西子湖畔长大的杨柳春风一般少年,和这等茶正好如出一遭。恒瑞行伍出身,虽然已改而经商,身上仍难免有肃杀气,也整好叫这般无尽温柔润一润杀气,一盏茶喝得额头生暖,不由陡生喟叹,「这样的景致也不知道还能看多久,明儿我就回南边了,天下如此,无事我也不必再回来了。」苏钦正在斟茶的手略一顿,如烟茶柱也就随之一顿,继而又倾泻如注了,「眼下权且将就,等来年我在苏州再请恒二爷喝一杯正宗桂花茶。」

      她见恒瑞一愣,便把话头接过去,「不如今日我就陪恒二爷再把京城地界好好走一遭吧。」彼时京城风气尚不及南地开化,苏钦做事一向很有分寸,这么兴之所至,与其说像苏大小姐所行,毋宁说更像是林二小姐的做派。恒瑞闻言突来的一阵神思出窍,便很想伸出手去握住对面人的手。他本来是个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人,他也不知他是想道一声保重,还是要去嘱托什么,只是他失神了这么片刻,便立刻从那懵懂中清醒过来。倒见苏钦并无异样,眼睛都笑起来,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柳绿鹅黄,让他想起在遥远的江南,有个几乎生着一般眉眼的人,在送他离别之时把一碗薄酒端平在胸口,笑吟吟说,「恒瑞,早去早回。」

      他胸口一阵温热,又一阵心酸,起身一抖袍脚笑道,「多谢苏大小姐」,思绪回转间人已踏出门外,眼界一时敞亮,高天,流云,满天光,好一个明净的北京城!

      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大喇喇地乱章法,一阵北风能吹来细雪,及到放晴了,太阳露脸,满城春/色就顺着城墙淌了下来。护城河边柳树抽条,沿街小卖中坐卧着不少大辫子的乞丐。恒瑞见了,就一路把口袋里的银钱叮叮当当散出去,之前传言革命党进京后要屠尽满洲人,于是逃跑的,跳河的,哭天抢地的,蔚为热闹。也有宁死不屈宁可头断也绝不剪辫子的,八旗昏聩,能剩下的也就这么点骨气而已,及至他自己,不也就是这么蝇营狗苟地活着罢了。

      奈何他自觉满洲对汉人不薄,满清一朝,汉人内则入阁拜相,外则封疆为吏,比之蒙元不知天壤几别!当年先有李自成入京逼崇祯自缢于煤山,后有吴三桂叛明降清开山海关,始有太/祖入关奠定大清二百余年基业,后来郑氏盘踞台湾,百年来滋扰不断,导致海禁施行商事断绝。孰知天/朝一日,世上千年,就此积重难返,沉疴难愈。

      这些话叫他胸口发堵,却终不能为苏钦道。他做这般事的时候,苏钦便只是静静立在一边,大多时候只见到她凝神远望的半边侧脸,和明净高天遥遥相映。世道这样混沌,她却分外分明,叫他胸口发堵更甚,他只得环顾左右,正好瞧见猎猎一方旗子,不由笑道,「倒还真有人把从前玩乐的本事如今当真做了正经营生,过得格外有滋味。」

      苏钦刚迎头入眼一个「齐」字,就见门里闪出个身影来,不是别人,正是林逸从韩家胡同带回来的凌锦,她虽只在林逸处打过一次照面却也一眼便认了出来,当下吃了不小的一惊。她原因凌锦和自己相像,心中就有狐疑,但大抵还是当做机缘巧合。林逸不是个正经生意人,磊落有余而心机不足,裕隆斋失而复得,与其说是林逸手段高明,不如说是齐颐半推半就的顺水人情,原来其意打开始就不在裕隆斋而在林逸,种种前因的蹊跷之处,总算由今日的引子穿引而来。她虽不至对林逸有疑,于凌锦总是难免耿耿于怀,不想心思一时走漏,竟没想到这一层,就听得恒瑞接着道,「说来我们还算是一家,他倒是老早改了这么个姓氏,在京城里把齐半仙的名头叫得呱呱响,分明是吃喝嫖赌一把好手的银样镴枪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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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逸一面给凌锦裹住伤痕累累的手指头,一面就不住连连叹气。董筱歌的性子譬如野马,高兴了是一鞭子,生气了还是一鞭子,喜怒哀乐皆以此待之。林逸只是个做西席的,尚能忍受,可怜了董家一家老小并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只有董治对这么一个狗脾气的女儿颇是爱护有加堪为世范,董筱歌却一点也不领他情,往往董治越是待她好,她就越是闹得凶,闹起来跟五心着火一般,你就是掏心掏肝给她,她照样看都不看踩个稀巴烂。反倒跟林逸在一块儿时,林逸对她愈是爱答不理,她就愈发急吼吼地自己往上窜。董筱歌是心里有十分,面上就有十分,凌锦跟董筱歌一般年纪,却是心里有十分,面上连五分都没有的。

      「跟你说了我这里不缺生火做饭的,你即是不会何必勉强去做?君子远庖厨,你不知道吗?」林逸对着董筱歌惯了,就把待董筱歌的腔调也带到家里来,她没往深里想小丫头们年纪相仿,脾性却天差地别。凌锦什么出身——五岁进窑子,三年清绾饭,要比场面上的事不知道压董筱歌多少头,但缝穷远庖厨,煮饭烧菜针线活计她恰恰是一窍不通的。

      「伺候小姐是我的本分。」她看着林逸一手包扎得又工整又漂亮,真正是挺拔如其人一般,落下来的头发梢在她手指间很是迤逦地打了个照面,就见林逸抬头边绾头发边好气又好笑道,「这是哪里来的本分?难道我白比你多吃了十年饭不成,反倒要你个小丫头片子来照顾我?」

      她话还没落地,就见凌锦眼圈先红了,只把刚刚包好的一双手往身子跟前缩,到缩无可缩了,整个人罩在一圈影影绰绰的轮廓里,把嘴唇咬得清白,小脸就落了下乘颜色。林逸以为自己话说得重了,一时没了言语。她向来是个懒得过意揣度他人想法的人,又不大懂得宽慰人,一个苏钦心思重得山高水远,她已经是应付不来了,董筱歌又实在磨人,哪还有精神跟多一个小丫头缠磨不清,不过低头故作无事地尽管把一桌子饭菜往嘴里扒拉了事,个中滋味如何全然不论,把先前起心要送凌锦到学堂念书的用意也只好搁置下来。林承业当年给她起了一个逸字,她一直以为还算勉强能合衬了,到头来却真真要随了林承业的性子了。

      窗外即是好天良夜,她也懒得点灯,就着豆大烛火把戒指的链子缠缠绵绵地一圈圈盘在了镯子上,一时难分难解,正如情之悱恻。随了林承业的性子——有什么好的?凌锦把眼睛红给她看,就能搅扰得她心绪不宁,更遑论苏钦之前对她的一副冷眼相待了,她这性子里哪里有一点秦怀瑾的影子。她想起埋骨在太平湖畔的母亲,心中又是悲戚,又是懊丧,啪一声就把镯子连着戒指俱都拍在了桌上,起身伸手欲将推窗去,手指尖触上玻璃雾气,不自觉又换了姿势去划拉。旧的雾气褪下去,新的雾气又朦上来,阴凉阴凉的,在她心底润湿柔软得厉害。她停下手来怔怔望着窗上布满的两个字,便一头抵在窗上,把长笑当哭了。

      这夜如何安然——一整夜的梦境如山如海,堆面而来,净是霜天长月下苏合香气中乍露出的一小圈白生生的脖子,近在她唇边,撩得她心间崩开一道道口子,震得耳朵眼作响,又痛又痒。苏钦,苏钦,苏钦,苏钦,她把整个唇都贴上去也不能好过一些,最后干脆变作齿舌绵密小咬,把身下人的气息一口口啃下去才好。苏钦从没这么乖巧过,身体温热得如同贴身暖玉,任她把手掌心都盖上她赤/裸背脊也绝不挣扎拒绝。背脊那么薄,一双手掌几乎就能拢起来,一直拢到胸口去,她把头埋在她润泽背脊的深处,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连眼睫毛都是一片湿漉漉的。

      她的心痛得不行,全不得解救,痛过了头就一脚踩空,凌空跌下来,登时就给摔醒了。她张眼瞪着头顶的帐幔许久,只听得一阵扑扑通通,心肝都乱跳出了嗓子眼,不知今夕何夕,待她拼命地一咬牙,这才痛得元神归位。之前眼口心手俱都跟不上趟,除了耳朵里扑通通的震天响外全无知觉可言,这时才晓得背上腻了一层湿热的汗,抬手一抹,额上淋淋也尽是汗。再躺下去就觉得不妥,只得恹恹地起来披了衣服到院子里。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肩膀一沉,回头就见到凌锦把身上的外衣脱下要披上她身。她伸手去挡,指尖碰到凌锦指尖,又正巧不偏不倚目光相接——月色皎白,映得林逸黑眸点漆,眼角飞翘,一大团的火烧云直从耳朵背一直连根儿地蹭起来,连眸子也是红彤彤的。

      凌锦一惊,立刻收了手回来,林逸佯作无视,将外衣重新给她披好,轻推她肩膀道,「回去睡吧。」凌锦点点头,便赶紧一路小跑地回房去,合上房门才将手背贴上如烧面颊,透过窗棂的缝隙望过去,只有林逸对着一天的月白风清,月既不解人意,便惟有影随其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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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钦踏进齐门时,和当日凌锦踏出齐门时相比就已是另一番光景。真正是春暖花开时节,院子里枝头喜鹊见了她,也晓得精神抖擞地聒噪着迎客了,齐颐闻声搁下笔拍手道,「我说喜鹊不停叫,原来是有贵客到。」

      他见她款款而至,似是第一次见她,又不似第一次才见她。之前芸香不服气时,他不过伸在她眉头一捻,「你既然已见过她了,你们两个到底像不像你心里没数?不过是这么点硬气,她放在心里,你放在脸上。可别糟蹋了这幅脸皮,林二小姐的心跟发好的面团一样,软乎的一摁就是个坑,把你那楚楚可怜的小样儿留到林二小姐那里,少跟我面前装大尾巴狼,你有几斤几两我比你清楚。」

      眼前人身量比芸香还小了半头去,他倒是起心想往她眉间也捻上一指头,想是无限风光旖旎之事,到底还是忍住未发,摆开手道,「富贵夭寿,姻缘前程,小姐要算什么?」苏钦欠身坐下来,见齐颐正在写的一幅字被她打断还差了最后一句,便信手拿笔给他添上,『过午醒来雪满船』。

      「扰了先生的清静,就当补过。」齐颐低头去看,苏钦刻意学了他的写法,仓促下依葫芦画瓢,一眼就能看出是两人手笔。但苏钦是女子,有小家碧玉的活泼态,加上她是个端正人物,难得落笔清朗神远,和韩致光的诗在意趣处颇为惟妙惟肖。

      「好字。」他笑着在纸上压上斋号,转手一卷递给苏钦,「钦者,敬也。小姐温和宽仁,金中带木。金虽克木,然木生火而火克金,木金混杂冲战,此大不利。小姐生于夏时,又恰逢金衰木盛之时,金主寿夭,如此恐是破家之身,遭逢辛苦,凶多吉少,一生悲忧。」

      「先生如此言重,言必称木。道我一生命数,皆是因木而起,怕不是另有所指?」齐颐没想到苏钦这么个心肠弯弯绕的人,也有一语直破天机时,不由大笑道,「好,好,荣泰堂的苏丫头,果然灵极了!你比姓林的丫头,论貌美,可远远赶不上她。可论心思剔透,她又及不上你了。你性子这么乖顺,凡事都能拿捏妥帖,要寻一段好姻缘并非难事,这是何苦来?」

      苏钦只是笑,诚如齐颐方才所说,笑得乖顺妥帖极了,齐颐这种男人见了,也觉着娶回家做老婆是顶好的,「她这个人遇事往往顺势而为,不懂推辞,谁也拿她不得,只能等她自己金石为开。若她不是这么个人,又哪来空子让人家来钻?」齐颐听出她话外之音,「你来找我,总不是为了和我扯闲话的罢。我无牵无挂百无一用之人,自是乐意不在话下。」

      苏钦看向他,眸子里的光又软又淡,容姿凛凛却不说话。齐颐盯着眼前这幅眉目神态,盯久了不由眼睛发花,要当成了是芸香丫头。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枉他半辈子在女人堆里打滚,能把两个五官长得天差地别的丫头给看囫囵了,他也从没见过长得这般不像又这般像的两个人,也真是奇事一件。他于是俯下身去往桌子底下探说,「我不知道你今日来,我这个人不爱喝茶只爱喝酒,但凡有茶到我手上,转手就要易主。要是你愿意跟我喝,我肯定是要捧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来敬你。」

      他说着就果真提了一坛女儿红哐的搁到桌上来,摸出两只酒碗倒满,「你外祖父当年所为本为义举,受人构陷实在冤枉。可惜你母亲过世得太早,到底是妇道人家啊——你父亲比起你外祖父来可是差得远了。你方才的话有一点不对,她算哪门子的金石?你才是金石。你何必要这么苦,你听我一句,她木气太盛,侮金必重,我不好说你们不配,却更不能讲你们是天生一对。」

      苏钦不回他话,仰头把一碗酒饮尽,空碗底对着齐颐,「多谢先生规诫,先生的好意我听在心里了,但先生是不是还欠我个交代?」「交什么代?」齐颐呵呵乐道,「我又不会害她性命。她坐到这个位子,就不要怪有人眈眈相向。至于吾等,还是长醉不复醒,同消万古愁罢!」

      她哪里是会喝酒的人——苏钦循着墙根摸着路往回走,缩身窝在城墙角,昏天黑地地吐了一遭,把酒酸苦胆都吐得差不多了,心里才舒坦些。她望着头顶的柳条儿一节一节地爆开新芽,噼里啪啦地响,把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厚厚的城墙壁上,把手砸得通红,人说喝酒往往能喝出真性情来,正当四下无人,她放肆些也就不为过吧。她是什么命?她这次就非要挣一挣,苏家的命够薄的了,不多她一条,也不少她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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