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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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幽情冷处浓


      时近出冬入春,病患渐增,苏钦这些日子待在医院的时候就多起来。荣泰堂的生意偶有无法抽身时,里里外外倒是莫忻帮衬了她不少,自打上次后尹嘉木也就成了苏家的常客。对此她并无多言,男情女爱原本正当合理,何况她自己都是一本烂污账,有什么脸面去说旁人。只是如此一来,面上就好似她故意躲开林逸一般。她虽并无此意,但想着若见着林逸面,又竟是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也就索性不见了事。

      这日逢着袁府的姨太太过生日,临时大总统为显亲善,笼络了一批人来为太太庆生。除了他手下的文臣武将,来往者尽是富贵,如非权倾一隅的军阀,必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清帝虽已逊位,那些对袁氏不怀异心的前朝遗老,亦可尽为其入幕之宾。

      上次五姨太吃了苏钦开的方子以后,身子竟慢慢硬朗起来。苏钦心知绝不因她的本事比别人高明多少,只怕是老天也看不过眼,觉得一直以来薄待苏家,要多赏给她口饭吃。苏钦又不是榆木脑袋,她虽是个清净气性,却是个顶尖儿乖巧和顺的,绝无半点孤高脾气,这么个年纪轻轻的「神医妙手」,又擅调养生息之道,照例把袁府的女眷哄得高高兴兴的,五姨太就破例也叫了她去。她陪着太太们吃茶打牌,随便摸过几圈,输了一大把将五姨太哄到兴头上便借故下了牌桌。环顾望见闹中取静里,一处熟悉身影正对着一方棋桌子,捏着黑子脸色微醺。她在这般并不熟稔的五方杂处里突感宽心,便上前去把白子执在手,悄没声息地下了一子,「恒二爷赐教」。

      这一子下得很不高明,把之前残局里白子的咄咄锋芒一招殆尽,完全是变作温和中庸之态了。恒瑞起身把苏钦让到棋盘对面,笑道,「那我该让苏大小姐三子。」他如今彻底弃武从商,孙同和许昭甘做他的左臂右膀,华强几经收购,已扼住江南半壁织造,成为和洋货抗衡的仅存之力。袁氏眼下统领中国,登堂入室者岂有庶民?便是他不愿受袁氏恩禄,但凡他为华强想一分,为孙同和许家想一分,小皇帝尚且苟且求全,满洲哪还有家国天下可言?

      苏钦谢过并不推辞,两个人坐定下来,在周遭的觥筹喧哗中竟觉泰然。苏钦一手棋下得很有苏奉天遗风,这情境对恒瑞来说何曾相识,只是世事沧桑,对面人由苏奉天变了苏家的小女儿。他往日和苏奉天对弈,往往输多胜少,这一局棋下得五味杂陈,不想末了还赢了苏钦一盘,他不由连连拱手承让,引得苏钦忍不住笑道,「难为恒二爷陪我消磨半天工夫。不怕恒二爷见笑,先父过世得早,我这点摸棋盘的功夫还是比划着当年你和先父的棋局而来,许久不下手生得厉害,该是多谢恒二爷承让。」

      她如今在恒瑞面前提起苏奉天,也并无半点怨愤伤怀之感,话淡得譬如飞花蘸水,落得轻软无声。再往深里说,简直是面若娇春,心如枯槁。恒瑞心中苦笑,也是,若不是这样倒不像苏家的小女儿了。

      这边厢远远过来两个恒瑞的旧日同僚,目下正是春风得意,新内阁名单虽尚未发布,想来已在新政府里谋得高职。见了恒瑞未免唏嘘,又恭维他从武从商亦都是一世之杰。其中一个正欲在王正廷麾下于工商部任职,不由说起近日英国府的政务参赞将要回国述职,「那可算是个中国通,送别宴的帖子这几日刚送到部里来。平祥兄在苏州办织造,和英国人的交道想来不少,正好去熟络熟络。」

      话才出口,说话人突然神色微变,稍微错身从身后让出一个妙龄少女来,却是袁项城的一个远房侄女。那女孩一点也不避嫌讳,咯咯笑说,「李大人这可是你的不是,我之前百般央你带我去参加英国人的舞会,你推三阻四怎么也不肯应,做顺水人情给恒大人倒是大方。」

      「哪里,哪里。」李大人忙不迭把一方雪白丝帕摁在汗涔涔额头,半退到恒瑞身后,「我对洋人的那一套玩意儿全然不熟,岂不有碍小姐的脸面。整好平祥兄在此,平祥兄如此青年英俊,不如赏脸替我作陪。」女孩子倒是无所谓的,眯着一双凤眼含情带俏地望向恒瑞。恒瑞面上声色未改,却觉无异于飞来横祸,就着大总统的面子,他不好推脱,又不愿意应承。为难之际,众人耳边棋子啪嗒一声,正当此时落得又稳又清脆,就听得苏钦也咯咯笑道,「早知道袁小姐少人作陪,我前日就不叨扰恒二爷的清净陪我赴艾格尼丝的约了,看这下把恒二爷为难的。」

      他吃了一惊,那一点微醺醉意突然不成气候地涌上来,撞得他有些头晕脑热。是了,他倒差点忘了,林逸翻个面儿来就是艾格尼丝福特,货真价实的英国小姐,特纳参赞的「未婚妻」。只是这么造次地拿来当挡箭牌用,也就是苏钦能这么顺理成章,话说得太泰然,让人不疑真假。整好五姨太嘻嘻笑上前来,当着众人面亲亲热热挽了苏钦手臂,薄嗔道,「我说这几盘手气怎么这样差,敢情!来来,苏家丫头再陪我打两圈,几位大人海涵,少陪了。」五姨太的面子在场诸人哪里有敢不给的,袁小姐也只得讪讪笑道,「既然恒大人有如花美眷作陪,我怎好意思横刀夺爱,今日鲁莽了。」

      科林在中国的任期内和京畿的中国官员们打过照面的不少,这日来送别的尤以外交和工商的官员为甚。林逸很给面子的盛装以待,连科林都啧啧称奇地牵着她迎来送往颇觉颜面有光。舞跳到中间,林逸眼光斜睨到一个身形进了大厅,如今寸余的短发衬得人更是英挺有加,她正在感叹,被那英挺身姿适才掩住的一方削薄身影此时才现出庐山真面目来。她愣了一下,脚上就用了死劲,一鞋跟踩在科林脚面上,如果不是碍于脸面,恐怕一向彬彬有礼的参赞先生也要捧着脚边跳边骂起来,「艾格尼丝,你怎么回事?!」

      他不由循着她的目光去望原委,却被林逸作势又要踩一脚,「火气旺盛的小姐,你是打算要踩断我的脚趾头不可吗?」「你听,乐声还没有停下来,这么心不在焉可不是绅士作为。」科林无奈地耸耸肩,收回目光低身轻声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不认识你了,艾格尼丝,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果断、勇敢、无所畏惧的艾格尼丝吗?不过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东方人总是带着那么一点诡谲的神秘感的,虽然我过去从不认为在你的身上也会发生这种事情。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我们就认命吧,都去他妈的。」

      林逸无畏对上他询问眼光,与其正好相反,科林这么说话倒让她倍感亲切,于是她低声附和道,「是啊,都去他妈的。」她随着曲终轻推开科林,两腮带笑地退到角落,给自己咕咚就灌下去两杯又辣又甜的杜松子酒。她本来酒量不浅,酒过心肠耳朵里嗡的一声,鼻翼立刻就湿哒哒的了。眼睛里水光升起来,再望向舞池的目光也就灼灼的。

      是夜正值一场倒春寒的小雪刚过,地上的痕迹被来来往往的脚印踏得已是差不多了,惟有杨树枝头一点残雪,在白亮月色下映出梨花意来。林逸脸红扑扑地出门来透气,乍见无垠银月下苏钦不知何时站定了,她今天梳了一头盘香髻,叫淡妆薄彩衬出许多生气来。林逸刚近她身,正巧从树下落了两三团瑞白瑞白的雪,缀在她鬓际,倒似珠花玉簪了。林逸站在树下,偏了小半个脑袋瞧她,她有阵日子没见苏钦,这时也略有怔忪了。伸手附上她发间的雪,一时要作势去弹,一时又伸指想去拈,还没等她下定决心,那莹白的雪早给她手心里的热气给催成皑皑轻烟,不见影踪了,林逸就没轻没重地笑道,「好看。」

      苏钦没说话,整个人玉琢的人儿一样,立在天地间孑然无所依倚。林逸有些讪讪的,一时舌头打结,半晌道,「苏钦,你心里怨我了是不是?」苏钦侧过脸来,那张平素白生生的脸被围巾裹着,落在呵气成雾的冰天雪地里,愈加的白生生了。这么张盈盈巴掌大的脸,就挂了怨愤表情看住她,似笑非笑道,「我心里的怨气甚多,要是挨个儿计较,怕是怨都怨不过来的。」

      林逸借着火辣辣的酒劲只顾着笑,一个站不稳索性在雪迹斑驳的地上坐下了,顺手就把苏钦一拉。苏钦没防着,扶了林逸肩膀一把才没一块儿坐到地上去,苏合香气一时拍面而来,把人拢了个满怀。林逸抬眼撇见苏钦围巾下乍露出一小圈白生生的脖子,将她心中一团又暖又酸的毛絮拨来滚去,伸手攀上她肩膀就要亲上去,不妨苏钦一个起身,「再这么站下去,我腿可要断了。」

      她说着手用力挣了下,林逸却硬是没让她给挣开。她想着恒瑞半天不见她未免要着急,她念及于此,心里的不安就隐隐作祟起来。说是她帮恒瑞做挡箭牌,她又何尝不是拿恒瑞当挡箭牌,她盘算的那点心思,也绝称不上光明磊落。他们两个人,一个欲说还休,一个心知肚明,一个假装糊涂,一个顺水推舟,彼此把那点从未说开的情意烂在肚子里。她是为了什么,她都是为了什么啊——

      被林逸把攥住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了,把滚烫的脸颊整个儿都贴到她手掌心里,要把心肝肺腑都给烧透一般。她侧脸看过去,林逸今夜俨然又是洋小姐的打扮了,眸色乌黑,妆容明媚,长发卷起来,头发尖儿都带着新卷的火气,整个人因此而神采奕奕美丽非凡,被寒气侵扰得打了几个喷嚏,面上的桃花就闹腾开来,在素月分辉的夜色下甚惬清梦一般叫人不乐意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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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只想说:谁能吃定谁这件事,主要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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