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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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情万事随转烛


      伸手填上整好第七十二朵消寒图的梅花瓣,胭脂蘸过了头,就难免晕到了边上,索性就把七十三朵一并填上了,省去明日一天的功课。林默搁笔扶住袖子,抬头往南看一眼天际,并不曾看到往年这时候群雁北归的半点迹象。把头再探出去一些,就被一束太阳光迎面打在眼睑上,异常暖烈,把满屋子的恹恹气一下晒得蒸腾起来,殊不可耐。她几步上前啪啪两下子把满屋窗户都推开去,一面对着纪渊嚷,「什么天气!不是人过的日子!人呢!一帮好吃懒做的玩意儿,都死到哪儿去了!」

      纪渊正靠在墙角绞他一头辫子,皇帝逊了位以后,也未见有什么变天儿的景象,灰天还是灰天,高墙还是高墙,就连林默这吆喝的调子,饭吃饱了撑的一般,永远是这么气性十足的。倒是他近来嫌一身灰布长衫埋汰,学那些革命巨子著起草冠皮靴,呢服羽衣来,或者干脆穿一身欧式西装,神气。衣装既变,那一条黑乌乌的辫子就显得累赘了,于是干脆趁着今儿天好绞了了事,省得拆也是麻烦,扎也是麻烦,受了几十年的劳累,正是今朝一剪断前尘。他这么想着,手上用了劲,手起刀落,咔嚓应声好一条油亮的大辫子,伸手摸一把光洁脑袋,那叫一个爽利、自在!

      他心情甚佳,就把空空如也的屉子一拉,拍得砰砰响,「瞎嚷嚷什么?现在什么世道,你还想用几个丫头老妈子,不如省下两顿烟钱来」。他这话纯属破罐子破摔了,林默闻言脖子梗得笔直,横眉怒目地瞪着他。纪渊给她吵得日久疲乏,生出了任尔风吹雨打,我自无言以对的无赖脾气,见此不恼反笑,恨得林默指着他鼻子骂,「吃里扒外的东西,瞎了我的眼!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跟死丫头是一个鼻孔出气,你们是一家的,你们才是一家的!」

      纪渊脖子略缩,躲过林默的食指尖,顺道把后颈上的头发碴子拍一拍,一脚就跨出了门去,笑嘻嘻道,「我是两不相帮,请便,您请便」。他出了大门几步开外,犹听见林默骂语余音扰扰,在他耳边扑棱不绝,「林家什么时候短过这么点针头线脑的用项,死丫头这是成心要撅我的脸面,不让我做人。她不让我做人,我也不能叫她好过!」

      她不好过,你我又何曾好过了?他不能去接林默的话茬子,否则真要说起来,他心中就隐隐要有怨恨发作起来。他这几年过得算是什么日子,林逸倒还要来问他一句,日子过得如何?这句家常话从她嘴里问出来简直就是生生打他的脸,她指望他如何从容应答?

      他转念又为自己这般念头丧气至极了。林逸是什么人,正经林家的骨血,他纪渊就算把姓倒过来了写,也写不成一个林字,他争什么?他哈哈对自己笑了两声,抬腿就往韩家胡同而去,转过街角时,二贵便悄没声息地跟了上来。这日也不过一吊钱打发了二贵自去消遣,他一低身就钻到了小月红门内。他以前不曾想到biaozi里头也有仗义的,他原来就不是凤凰,现在落地更是不如草鸡,小月红却没嫌他,华清阁的老bao如今见了他惟有白眼的份儿,碍着头牌的脸面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他十日里就有六七日要睡煞在了芙蓉帐暖里,舞裙歌板尽逍遥,有甚进退,谈何日夜,一把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二贵自打上次再见纪渊以后,就此换回了一身长衫布鞋,如常找个不起眼的角落靠下来。一副面皮周正手脚齐整,开口言笑如吐珠玉,多年受金石熏染,自有气概天成。奈何落在花酒天地的人情场中,成天和些纨绔子弟无赖儿郎消磨时间闲磕牙。徐锡川在裕隆斋一天,就断绝他回去门路一天,他为着讨好纪渊,帮衬了不少败坏林家的事,要一件件都抖落出来,无异于自掘死路。他是吃琉璃厂饭的,一辈子的盼头全在三代铸器青瓷白瓶里,徐锡川跟他一路的出身,徐锡川凭什么?像林逸那样的,生来只消天挣与家缘,就混该把人踩在脚底下。她不是问他这样的命他要不要认吗?他不认,他不服。他把一颗冷硬蚕豆硌在上下颚骨间,咬得牙根作响,仰脸不防一方帕子盖上来,他移开帕子往上望去,从三楼栏杆上花嫣柳媚一双千丝万绦眼,正望着他咯咯发笑,款款伸手要取回帕子,怕不是隔着层楼,简直要伸到他脸上去。

      小月红是南班中的翘楚,见了纪渊就知道他在家里受了不自在,自然是一百个贴心贴肺,温存体贴不够。夜半正是欢愉,砰地一脚门却给人踢开了,二贵鼻青脸肿的就被摔到纪渊面前来。纪渊在吵嚷里分辨了半天,原是陆军部军需司长的公子,年方弱冠,第一次上yaozi里来耍,就丢了一颗夜明珠子。yaozi里的jinv、guigong当然打死不认,上等jiyuan的规矩,偷客人东西要打断手脚,再者客人往往非富即贵,闹起来了吃官司算轻的。这位公子哥儿年少脸嫩,哪里吃得了这个亏,才发现东西丢了就咋咋咋呼呼地闹起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之前看见二贵鬼头鬼脑从三楼下来,马上就有人大声附和,把本来没头没据叫人狐疑的事儿说得跟真真儿一样。二贵本来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热闹,忒的平白无故祸事上身,还不等他辩解,就有人上去扭住了拳脚相加一顿好揍,再要等他开口,一时哪还有说话的气力。

      纪渊踩着雪白的袜子在榻上连磕烟管,他靠着小月红接济过活,少不得受人奚落,一心只愿躲在红鸾帐底把春宵安然过,哪里来这么些风波,叫人呼啦啦围成铁通的一圈,各个眼放异光,生怕他脸皮不够丢。他登时奇窘,皱眉向二贵道,「你不去赌钱吃茶,跑到三楼去做什么?」

      三楼一间间数过去都是姑娘们的屋子,不是去piao的不会往上走,也不该往上走。众人眼睛刷地要活剐了一样盯着二贵,他伏在地下顶着身后如芒在背,「我——我——我——」。楼上老bao厉声骂将起来,不要脸的biaozi赔钱货,让你出门碰见惊马撞死你个嘎锛儿的!他到三楼去做什么?你说他去做什么?他张嘴一口结巴,如何能说得圆活,叫纪渊一个大嘴巴抽过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牙咕咚滚下来,滚得满嘴血沫。他抬眼看看纪渊,纪渊擎着一杆镂花烟枪,颧峰凌眼,迎风就倒,叫老鸨指桑骂槐得脸色铁青。他过去还以为他是有一点潇洒颜色的,那年他失手打烂了一只雪花蓝大碗,他可不是揪着他领子就把他给提了起来,那神情,那力气,威风凛凛,器宇轩昂,尽成昨日烟云。

      他呸一口和血牙吐在地上,扶着膝盖目光灼灼站起来。原来如此,这些人哪里丢了什么珠子,他们看纪渊不过眼,想要羞辱他,埋汰他,就此大费一番周章,打狗三分看主子,他岂不就是一条落水狗?价值连城一颗珠子,抵得上他几辈子的贱命。嘿,他这一条烂污命,几辈子都算是抬举他,他是鬼迷了心窍,一时志气穷,居然着了这下三滥的道儿。他方才还想开口讲公道,他居然以为谁会空口白牙听他讲公道,狗屁的公道。

      胸口正中一脚,他不由咚的仰面又倒下去。几个人上来把他四仰八叉地扔出去,谁都踏上一只脚来,踩!往死里踩!踩不死你这个色胆包天的贼胚子!牙咕咚咕咚滚下来,真咸,真他妈咸。他把牙都和血吞到肚子里去,干脆都不吐了,囫囵囫囵全吞到肚子里去,要生根发芽,落地开花。他就这么躺倒在大雨滂沱的巷陌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身上都痛得木了,才恍恍惚惚站起来,突然后背就是钻心一鞭子!

      「好狗不挡道!」

      一场雨就这么不长眼睛地淋下来,把好好一个董小姐淋得花容失色,她一条马鞭在空中抽得气急败坏,把不知好歹横亘在路中间的破落小子抽得转了几轱辘,自己歪歪斜斜差点栽下马来。

      她是刚习的骑术,不甚精通,马这种动物,既通人性,就未免通到也晓得欺生,不由就着大雨笑得响鼻打得震天。董筱歌又羞又恼,对着马屁股就是一鞭子,「反了你个畜生!」

      二贵莫名其妙受了辱骂,他满心怨愤正是无处伸张,一下子也发起泼来,死命上去拽住了董筱歌的鞭子,蛮力起来,噗通就把个花容月貌的董小姐脸朝地摔了一嘴泥。董筱歌还没转过神来,早有随从上来一阵拳脚相加,「狗东西!董家的人你也敢动!」

      董家?哪个董家?盐贩子的董家还是大买办的董家?皇城地界,天子脚下,再过几百年还是遍地土豪,随便伸只脚就能绊倒一大片。他难道是命该风寒暑湿饥饱劳役,再过几百年也还是如此?命呐,命呐,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天公何曾开眼看,我cao你大爷的老天爷!

      董筱歌好容易爬起来,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恨得一边打一边哭。谁都欺负她。老天爷欺负她,马欺负她,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叫花子也欺负她。这叫化子还有脸哭,他比她哭得还凶,比她的委屈还大。她的命怎么这样苦,这样苦,不知道一早生她出来做什么。

      她抽打得够了,气却反而更炽了,回家才踏进家门,见前厅院子里栽下的红梅开了一株,正开得瘦骨轻红,料峭可爱。她见了,就着还未绽开的花骨朵儿啪地就是一鞭子,断枝正落在小花匠的脚背上。小花匠吓得一跳脚,盯着董筱歌发懵,还是老花匠摸熟了董筱歌的脾气,连忙把小花匠袖子扯住,知道董筱歌发脾气的时候就让她发,这个时候不要去触她的霉头,她也不会无缘无故把鞭子往人身上落。

      果不其然董筱歌呼呼把脾气发完了,转头就问,「我爹人呢?」「老爷正在见客呢,小姐你晚些时候吧」。董筱歌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见的什么鬼客,当我不知道他的那点心思,又想找人来收拢我。我倒看看他能找来哪里的神仙,骨头能比我的鞭子硬气」。说着也不顾老花匠拦,几步跑到前厅去一脚把花格楠木的长窗门踢得门户洞开,一根马鞭抽得山响。

      林逸端着闺秀样子言笑款款地应付着董治,把一杯茶香绵醇的珍眉饮得味同白水。京城里头官宦富绅、巨贾豪门买仿官瓷器的不少,以清秘阁打头的一溜儿行家里手排过去,轮不到裕隆斋头上。董治找上她,买东西怕只是此其一也。

      她把着青瓷茶杯盖笑说,「董老板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詹远广的手艺?别说在京师,放眼全国那也是独一份儿。做出来保管真真儿的,内行也未必能一眼辨出真假来。」

      董治生得阔脸大耳,面貌憨实,打眼看去并不像个生意人,听了林逸话搓着手呵呵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林二小姐不要误会,实在是董某人家里的小女儿,从小被惯得无法无天,家里但凡有瓶瓶罐罐,不怕林二小姐笑话,小儿要发起脾气来,管你是何奇珍异宝也难逃一劫。前天才刚打翻了一尊豇豆红的柳叶尊——」董治说到此处结结实实露了一个肉痛表情,「董某人万般无奈,只好请林二小姐帮这个忙。」

      林逸听出话里的双关之意,两个手指捻着茶杯盖悠悠转一圈,总算要有此其二了。

      「实是我自小缺少管教,娇惯过盛之故。小儿虽性情乖张,本性倒不坏,这一年来迷上洋文骑射,而今风气渐开,她乐意学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要寻一个称心意的西席着实不易。董某人素有耳闻林二小姐自小在国外长大,虽和我等一般形貌,但早已是地道英吉利人。不想今日有幸能和二小姐坐在一处博古论今,董某人妄想,有个不情之请——」

      董治老狐狸一个,算盘打得贼精,他何等眼光如炬之人,一边把恭维的话撂在嘴边,一边上下里外把林逸打量了底朝天。好相貌,好心气,好身家,给董筱歌做西席半点不差,比起来以前那些个都算是什么玩意儿?虽说是坊间有些微妙传言,以董筱歌的本事,那都算什么,那都不算个事儿!

      董治的这一笔生意,林逸自然是想做的,她之前为了赎凌锦很是欠了一大笔钱,林默近来更是对头要与她做到底一般,钱花得有去无回飞流如水,把和纪渊多有不睦的账大抵也是全算在她的头上。她如今是彻底连林家的门也登不得了,便是她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她见了林默面又能如何呢?无非是针尖麦芒相对。她如今已不如当初做甩手掌柜那般快活,流言伤人,和苏钦间近来又徒生些说不上来的龃龉,她时常就觉得疲累。

      她想到此间,在心里又先帮自己受了一番累,一下子就连意气都短下去。董治送这么天大个人情给她,当然没有平白掉下来的生意。不过是给大小姐做西席,能解了她燃眉之急有何不可。她给自己宽了心,口上才应承下来,灰头土脸的董筱歌就生怕她不晓得董家大小姐何方神圣一样,惊天动地将将登场,鞭子就往她手里的茶杯直接招呼过去。林逸手比眼还快,一把揪住辫梢,把一张攒花簇锦的脸笑意盈腮地递给董筱歌。

      林逸骑射网球俱是在行,力气较一般女孩子大许多,董筱歌天娇地惯一个角儿,给林逸揪住了竟然卯足了劲都拔不出来,倒给她瞧得一时脸颊绯红,边扯边道,「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秀珠你赶紧住手,胡闹!」董筱歌听不得董治话,听了更是火上浇油,「谁叫秀珠!我叫董筱歌!」林逸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难怪,这半中半洋的名字敢情是董大小姐自个儿给改的。她也不恼,乖乖被董筱歌扯到了院子里,正见小花匠从脚面上把那带着伶仃花骨朵的红梅残枝捡起来。

      红梅因水土之故,向来只长在南方,在北地成活殊为不易。要不是因为董治是个地道南人,又是个爱梅的痴人,谁会不吝功夫钱财的从南方移植红梅过来。好一番辛苦始得今日这么一点小小所成,不成想,不成想——小花匠把残枝捧在手里,眼睛里汪出了满眼泪水。真疼,他的心可真疼。

      董筱歌正急冲冲往前走,不料林逸一使劲儿拽得她一个趔趄。她眉梢起火地回头对林逸怒目而视,就见林逸对着那一株残梅皱眉头,不由嗤笑道,「梅花本生锦城西,何来北地碾做泥。」

      她这一句倒是和董治颇有父女相,都对着林逸打双关。林逸愣了一下,手里的鞭子就松了。董筱歌把鞭子收回来,神气活现地翻身又上马,孰不知方才跑的一路里掉了马蹄铁,马掌此时正在吃痛,掀蹄就要把她摔下背来。一干人登时吓得面色如土,林逸站得最近,要抢上去要拉住辔头也已是不及。她情急之至扑身上去就把挂在马背命悬一线的董筱歌扯下马来,抱着往地上扑了几个大滚,叫发痛乱踩的马蹄一脚踏在颊边,活活踩下好多绺头发来。幸得被一帮人手忙脚乱地把马制住了,没把一条性命冤枉断送在此。

      董筱歌死性不改,煞白着小脸哆哆嗦嗦就要上去抽人,才站起来,两腿一软扑通又坐下去,她惊气交加,哇一声就要放声大哭,后背被林逸一根指头戳在脊梁骨,「董大小姐,你再不起来我这条胳膊可要被压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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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献给爱丽斯大大,祝爱丽斯大大万受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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