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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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是惊鸿照影来


      犀角枪,象牙口,醉卧连床岂因酒?

      华清阁头牌最招人的一处,便是点的一手独一无二的稍子泡,世间俗事扰人,不如一醉归去。纪渊捏住小月红的手,在铺开宣纸上笑嘻嘻写下数字。任耳边人喋喋赞他风流品性,他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物?长衫布衣,识得大字几个,他也不过是林承业救起的一个饿鬼,裕隆斋柜前的一介伙计罢了,香风绮罗十里红妆,终究与他有甚么干系?

      正在这当儿却有人极不识趣地笃笃来敲他门,他不欲理会,那敲门声就更如调笑一般,笃笃笃,笃笃笃,简直要打起拍子来了。纪渊只得放了笔去开门,来人衣袂里夹着北风寒冽,一把将漫天的鹅毛大雪囫囵扑到他面上,他醉眼定睛一瞧,才发觉不晓得几时下了这么大雪来。

      「纪兄,别来无恙?」

      纪渊到底是半个读书人,来人他虽不喜,仍旧打恭作揖还之以礼。来人是个脸皮厚的,半点不计较纪渊心情,进门如入自家,捡起纪渊的一口犀角枪一把倒扣在桌上,轻笑道,「你倒乐得自在,在此间卧花眠柳,我却不十分好。」

      纪渊听他如此出言相讥,心中气苦,「我输给你原是我技艺不精,并无二话。如今裕隆斋已姓齐不姓林了,你还要怎的?」来人不急不恼,仍是轻笑道,「我要怎的?林家二小姐现今打上门来,你说我要怎的?」

      纪渊这十几日在华清馆里缠绵度日,竟是不曾晓得林逸已经回京来了。此时听来人这么说,一个怔愣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来人似是早已料到他如此情态,这边哈哈大笑地推开房门去,饶有兴致地倚在三楼的栏杆边,下巴往天井一递,「有稀客上门了。」

      纪渊循着他眼光望去,跑厅的正打起帘子迎进来一个清俊后生。那后生头戴黑缎瓜皮小帽,长马外面一件羊皮袍罩子,穿戴十分寻常,只因十分怕冷样子,又备了围脖耳罩,从三楼遥看下去几乎看不清面容。纪渊正要起疑,那后生正巧抬头张望,这一望几乎叫纪渊魂飞魄散,一双手往死里扯住了身边来人。

      那一张说是小生都嫌太秀气的容仪俊巧面皮,哪里是什么清俊后生了,分明就是林家二小姐——林逸!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纪渊乱了方寸,来来回回便是这几句。林逸到底是林家人,为人又很是至情至性,他眼见着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竟然被引进这遍地纨绔子弟无赖二郎的妓馆中,顿时血气上涌连连跳脚,扑上前去就要和来人厮打起来。

      「林二小姐——」来人伸手挡住他,颇有兴味道,「琉璃厂里谁不晓得她背后站着英国人,何况那脾性——啧啧,我可没那份闲气招惹」,不知几时又把一副犀角枪抓在了手里,掰开纪渊攥紧手指,扣于他手掌心之上,又打起拍子来,「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明,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这般琼花之宴,既来之,可莫要辜负了。」

      尖风薄雪一时起,寒气凛冽森森都入了毛发,纪渊十个指头尽数抠进身前栏杆之中,一把将背上小月红披上的袍子扯落在地,一双脚刚要碾上去,悬在半空又是目眦尽裂里半晌怔忪,不过低低吼了一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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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炭火烧得十分旺,一直烧得林逸满头满手都是汗来。她心中发慌,又不敢将围脖耳罩摘下身,倒把自己的一张脸映得万倾平湖千层云霞。几个报过花名的姑娘出了帘门相视一笑,敢情这屋子里坐着的大小姐,生得比此间的窑姐儿还要俏三分哪。

      等姑娘们花名报完,林逸的头已经摇得要断掉一般,又坐等了半晌,进来一个鸨母模样的老姑娘,隔着桌子在林逸对面坐下来,满脸堆笑道,「这位少爷真是好眼力,可不巧今日里我们当红的几个姑娘都出了条子,这些个货色自然入不了少爷法眼。常言道既在江边坐,必有观景心。少爷既然登了我华清馆的门槛,想必是有倾心的姑娘了,却不晓得是哪一位这么好福气?」

      林逸全然不懂妓馆规矩,又怕开口言语暴露身份,故此进门之后只顺着跑厅的话,除了点头就是摇头。这会好容易碰着一个似是能说上话的,压低了声音开口就道,「我找齐颐齐爷,烦请行个方便」,话音刚落便从袖子里滑出一整锭银子来。鸨母见钱眼开,脸上笑容几乎要没个堆放地,怕不是碍着林逸装模作样扮了个后生样,简直就要拉着林逸手祖宗长闺女短的胡乱叫唤起来。莫说她要找齐颐,就是要见她亲娘老子也没什么不可的。

      鸨母前脚出门,林逸方才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此时方觉背心湿透,殊不可耐,自回京后这些日子的烦愁便一时都撮在了眉尖上。

      梅子青的双耳三足炉釉色无瑕如玉,甜白瓷的高足杯细生八宝暗花,桌上几件文房小物摆开,鼎彝书画,皆陈列井井。屋中的软榻上半卧之人听得林逸脚步声落到跟前,这才懒洋洋站起身迎道,「林二小姐。」

      林逸见得眼前人三十来岁,细高个儿,穿着市面上常见的蓝布大褂黑布裤子,脚上是打包头的礼服呢圆口鞋。面颊清瘦,细眼单眉,脸色青如浮烟,倒是有几分晦气。道安用的西式礼仪,一只伸过来的手苍白得过了头,指甲留了半寸,细看去沾了少许未洗净墨渍,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林逸眉心微跳,晓得这便是她要找的人了,嘴角就泛起笑来,伸手过去握住他手,「久仰。」

      齐颐闻言不由哈哈拊掌笑说,「林二小姐不负虚名,果然好性情!」他不用去看,也知林逸进门时已将自己这房间好好打量过一番,此时面有得色道,「在下这陋室可入得林二小姐眼?」

      「齐爷过谦,如此锦花丛中一派佳天地,在京城里也真真算是个纳罕地儿了」,林逸空口白牙两张皮,叫齐颐又是一阵大笑,「可惜齐某人半生术士,惯来竹床瓦枕安然入寝,珍馐佳酿反而弃如敝履,实在是消受不得」,话至此时笑意渐深,「此番也全是托林二小姐的福,不如就此物归原主吧。」

      饶是林逸伶俐,听了此话当下也不免面色一怔,谁不晓得古玩一行都是穷身子富嘴,林家没有祖荫庇佑,门脸虽阔,败落起来却快。敢情这一天的锦绣风月佳天地,都是拿林家的钱堆砌而来。

      她心中上火,更觉燥热难安,索性就把帽子、耳罩、围脖统统除了下来。一把青丝挽在脑后,强压住心头火,再抬头时已是换了笑意盈腮,一张脸桃李春风,把深匀翠黛都千叠在眉头。林二小姐自然是一等一的风流面皮,齐颐一介锦阵花营浪子班头,半世里折柳攀花,过手的姑娘手脚相加也数不过来,见林逸受了这等激将还能拿稳了脾气,不轻易叫面上露出一丝半点火气来,反而起了调笑之心,「裕隆斋一事在琉璃厂内人莫不知,怪只怪姓纪的小子绷不住劲儿一心想捡个大漏,老天不予他,此乃时也,运也,命也。难为林二小姐亲自找上齐某人家门,不过既来了此间,岂能不晓得此间是个什么地方?!」

      说话间紧两步上前,一只手已捏着林逸手起来。林逸惊急之下没躲过,挣了几挣又不曾挣脱,齐颐只见得面前人素净明堂间眉峰一时许多颦皱,花颊热春光刹那换了冷眼端相,捏在掌心里的数指,谓之细圆无节玉参差也着实不为过。不由眉开眼笑低首展开她手掌道,「林二小姐甩手掌柜一个,即便裕隆斋换了别姓人家新画梁,与你又有何大碍」,这边厢已在她手心写下「地契」一语,笑看她一眼,又划下「商尊」二字。

      林逸手心如蛰,气力一时大得无两,抽出手的同时不由往后一个大趔趄方才站稳,「齐爷说笑了」,话落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耳边竟似万鼓齐发震耳欲聋,再不能多发一句声来。

      「林二小姐手上的几样东西,不开张则已,哪件不是十年八年嚼谷。林家偌大风光,平安古董乱世金,二小姐焉有不知之理?」

      林逸心中无着,不晓得林承业若是活着该是如何计较。昨日她去到林承业坟上,彼时遍野俱寂,远远望见空阔天地间林承业的青石碑在深冬旭阳之下,连带坟头十丈内的积雪都给打扫得一干二净,不晓得费了多少气力心思。她心内咯噔一下,可举目张望但见茫茫大地上四野皆荒,又哪有半点人踪影迹。若是林承业活着——她胸口一阵苦气上涌,林逸何等清宽磊落脾性,到底是秦怀瑾的女儿,当年林承业将裕隆斋托付予她,岂不是全因将这个女儿一身的气性都摸熟于心了?半身血浓于水,她虽与林默不和,又岂是能眼睁睁放着林家弃之不顾?况且林卓兵勇一个,若是林家败了,他日他又该往何处去安身立命?林逸心思虽敏,只是这一盘烂账,一时半会却是如何也算计不清了。当下不过事从权宜,将脸上又换过笑容,「齐爷不要再说笑了,我一个挂名掌柜,身无长物,倒是在地安门内有一处小四合院,不值几个钱,权当给齐爷当个零花罢。」

      「如何说这等丧气话!」齐颐闻此却不再多言,笑将瓜皮小帽扣上她头,捉起她手道,「如此画栋珠帘列幕张灯府第,莺千燕万,檀板清歌,林二小姐怎忍心不消受一番?」说话间已拉着她手往门外去,转过廊角便顺手推开一扇门扉,门中煞是暖香袭人,没等林逸站稳已被齐颐轻推后背往前一送,「林二爷,请!」

      林逸直眉瞪目回过神来,转身一大巴掌啪地拍上门去。熟料门并未上锁,一头差点栽一大跤,见齐颐脚底如抹油早已不见影踪。此时方闻得人声喧嚷,扶住栏杆往天井看去,原是她已在此耽搁了不少时辰,此时的八大胡同早已是华月昭天,巷无闲火,妓馆中打茶围做花头的熙熙攘攘聚了一堂。林逸自上而下视野空阔,定睛去看了,还识出来几个曾在修订法律馆相熟的旧人。她面皮一热,整个人忙缩到栏杆后头去,生怕叫人瞧见。转又念及武昌首义后,京城一时风雨飘摇,市面甚不太平,入夜时常匪盗横行。今晚上这华清馆的门,她怕是出不去了。

      林逸既无处可去,只好回身入屋,仔仔细细将门从里头插上了,方才发现屋里除了她床角还缩着一人,因将被子裹住了全身,并看不清面目。齐颐行事乖张至极,全无章法,林逸虽然吃不准他意图,但若是叫她这么不清不楚地杵在此一个晚上怕是要五千遍的锤枕捣床。奓着胆子上前去哗啦扯下被角来,孰知这一扯不打紧,直叫林逸一颗心肝俱都炸裂开来。莫不是因眼前人一脸怨怼看她,她如何会觉得那眉黛间半隐半现的清气如日夜得见相熟相亲一般,竟然是和苏钦像了六七分的!

      恍神间却见着一把簪子从眼前划过,簪尖离了分毫就要入她喉。林逸忙抢身去夺,那簪子一斜,不偏不倚又直往她手上扎去。她不曾防着,闪躲已是不及,簪子被用了十分的力道,扎得万分凶狠,哗啦在她手背里一阵剐刺,连皮带肉地撕出一道口子,在锦被上开出一片血花儿来。

      林逸此前数番折辱于齐颐,一腔如火怒气正没处宣泄,哪里再忍得了平白无故挨这么一下,心里登时噌地火起,劈手就把那簪子夺过来一把掷到地上。这一气上来便不得了,低首见那肇事的簪子偏偏还躺在她脚边,便不由分说愤愤地就一脚踹过去,直把那簪子叮叮当当地踹到了墙角。想再要发一通脾气,终究平日里又不是个擅凶狠之人,只好闷声不语从怀里把白药摸出来涂了草草裹过,捏着苏钦给她的白药瓶子,直捏得骨节都莹莹泛白,终于忍不住正眼又去看床上人。四目相对下床上人不由一大怔,满目怨怼刹那化作云散,一张年纪极轻的面色一朝放软,就带出天生妩媚来,眼口唇鼻没有半分像了眉目细碎婉转的苏钦,却竟然从妩媚里凭空生出一道微波烟水中的清静气来,不正像了苏钦却是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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