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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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做伴好还乡


      日头一分分地落下去,林逸又朝巷口张望了一眼,还是没见着那人归来的身影。她心中便咯噔了一下,带上门径自出去了。

      这时打斜的日头挂在胡同口一棵老槐枝丫的梢头,闭一刻眼,再睁开,就掉下去那么大一截儿,把林逸的影子映在一片经年不变的青灰色高墙之上,又温暖又寂寥。她进了朱门,拐过小道,庭院中的杨树此时正值枝繁叶茂,一树的冠华如盖,硕绿的叶子经风一吹,便连同树下那人腰间荡起的湖蓝飘带一并,哗啦啦翻响起来。

      「苏钦?」

      那人回过头来,林逸想开口,一口气提到半空,竟是顺不上来也安平不下去。她这时望着她,让林逸想起三年前那个微寒四月的晚上,夜凉如水,银练似照,对面那人眼中的郁悒哀愁,一直漫过她的眼鼻耳喉,四肢全身,要生生地溺死她了。

      她缘何要赖死赖活的在她身边呢?她不过要她不再那般悲忧那般愁苦。她离开那倾心相许的少年,离开她已生长十年渐次融入的异国土地,留在这破败中国,眼见着遍地狼藉,眼见着民生凋敝,眼见着天下将崩,眼见着她胸中的血脉腾腾欲动都轰隆隆地蓄势来袭。她不能阻拦,不想迁就,又没法熟视无睹,她有多担忧有多寂寞有多难堪忍受?可时至今日,她仍只那样地望着她,没有言语,不着表情,便连她想要上前去解救的脚步也生生阻挡住了,放任她怔怔地站着,内心煎煮烧灼,手脚却冰凉如刺,叫她想放声痛哭。

      苏钦那么看了她长长的一刻,天光全然暗下去了,月色却没浮起来,任泼墨的暮色薰得人眼睛生痛,把对面人的面目变得又模糊又斑驳。眼光一眨,那张脸却拼命倔强地挣脱出来,摆开了清莹流转的眸子看她,一下子从容澹定,一下子眉目如芒,一下子嘻嘻哈哈没皮没脸,一下子郁郁寡欢满脸愁容。她一时觉得手边柔软,一抓却不是满掌杨絮,原不过夜色清风而已。

      原不过夜色清风而已。

      她想到这里,肩膀忽地一松,竟就笑着蹦出几滴泪珠来,让她不得不拿手捂住眼睛。

      眼前这人,她的要求原本是不高的,她一悲苦,她心中哀愁更甚,她若欢乐,她何时不喜上眉梢?她心中总有那么多痴妄,又有许多担惧,这一世却岂能轻易须臾看透的?世路那么多异途,是她自己做的抉择,她便该绝不后悔。

      至少这人,无论哀愁困苦,想必都会十年如故地比肩站在她身边,握着她手,护着她,一心一意对她吧。

      苏钦是心肠多九转千回的女子,林逸见她这样,便真的有些想哭了,撇了撇嘴角又笑起来,赶忙拽住了她纤弱手腕在手心,道,「我们回苏州吧。」

      她的心此刻倒真有些急切了,留在京师一日,心中便总是惶惶,朦朦胧胧觉得该去姑苏水镇,给那水道纵横的清河里舀上一勺的流水浇个遍体湿透,浇不出玲珑剔透,也才算是把一身的浊气洗掉许多。

      手腕上拽得紧,有些不管不顾的势头。苏钦低眉,轻轻「嗯」一声。

      第二日两人打点好行装,便往苏州去。行至山东,复而南行,到了江苏地界,索性弃车马不用,彻底改走水道了。『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苏州还没到,一路细细走来,沿街都是些丝巾苏绣的营生,吴侬软语,评弹一曲叮咚有声,早已是江南风致来。苏钦还乡,心情颇佳,路上话也比平时多好些。林逸在中西文化上虽可算见多识广,因小时生在京师,后又远赴英国,这堂堂中华大好河山,却是没个机会好好看看,讲到江南,论起典故,也早比不上苏钦了。

      不赶路,路过茶馆便停下稍歇。茶馆一边连着书场,一边接着点心铺子。幽暗的店堂,门口是老虎灶,水气腾腾的热,一溜的八仙桌长板凳,伙计提着水壶忙着来回添水。煮水品茗,自来是一件雅事,吴中名茶向以产于太湖洞庭的碧螺春为首。苏钦忍不住卖个关子,笑盈盈道,「林逸可知道这碧螺春名从何来?」

      林逸不急不徐喝茶,慢悠悠接茬,「请教。」

      「『碧螺春』是后来康熙帝南巡依其形色赐的名。这茶原来有个名字,唤做『吓煞人香』。」

      林逸失笑,「这名字听来太古怪,该不是你瞎诌来蒙我的吧,那可要罚。」

      说着伸手就去轻捏苏钦手腕,苏钦微红了脸躲开,「这可不兴瞎说。只因彼时采茶之人将其置于衣中,茶受热气后忽发异香,当地人便惊呼『吓煞人香』。」

      「哦——」林逸倒不在意什么典故,吓不吓煞人,给苏钦躲过,怏怏应一声,惹得苏钦轻笑。

      玩闹一通,喝完茶,歇够脚,出门来上小船。

      「客官是要去到哪里?」

      「苏州。」

      撑篙起船,舟子是个清矍男子。

      「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哥约我黄昏头,日长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

      半点不管人是何心情,舟子只管低唱小调,甚是轻松自在,撑一支竹篙,洒然前行。行了大半日,缓缓找一处靠岸,苏钦不声响,付了船钱,轻提裙裾下船来。林逸不多问,跟着她下船。

      近乡情更怯,想是到了。

      苏州好,城里半园亭。几片太湖堆崒嵂,一篙新涨接沙汀,山水自清灵。

      苏钦回头招呼发愣的林逸一声,一方水土点染了一方女子的风致,踏上一刻,那女子转瞬就焕然,回眸的唇角带笑时,眼里水光已重得沾湿人衣襟了。天色已不早,找家客店住下。苏钦也不急着出去,推开临街的窗,氤氲暗香浮动,舳舻人语渐远,但见夕霏云霞,林梢如画。一夜枕着波声和衣而眠,夜色温柔得不像样,轻施一笑,半点不溅湿镂花窗后的清梦。

      这觉睡得并不长久,林逸到了后半夜便迷迷瞪瞪地醒来,却不见了苏钦身影。起身到了院落中,只见正中一株笔直大树,原来一整夜浮动的暗香皆是由此而生。树下站着一个女子,窄肩宽袖,抚着树干正出神。

      林逸走近,细细辨别了一刻,「是香樟吧。」

      苏钦点头,「苏浙本有风俗,每个初为人父的男子在女儿出生之时都会在院落中种下一株香樟。待到女儿出嫁,做父亲的便砍下这株香樟,为女儿做一幅樟木箱子当作陪嫁。伴儿一生,百虫难侵。」

      林逸听了,转过身背靠着那株香樟,久久静默,抱臂不语。突然扬头伸手,捏住苏钦肩膀揽入怀中,咬住下唇用凶狠语气恨恨说,「不许嫁!」

      苏钦没答话,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立时泛起染透长天的明媚红云来,怔得林逸前刻故作的凶狠刹那便消散得毫无影踪了。苏钦看她月下清冷的脸上却是一层痴傻气,一阵轻笑,惹得红晕又深。林逸就忍不住伸手抚过她温热缠绵眉睫,苏钦没避开,倒低眉敛目的任她恣意轻薄,一派弱态承受之姿蒸得林逸心中一时滚起腾腾的烫来,一直蒸出她心血来潮的酒兴。

      她也不顾什么颜面了,低声下气地便拖着她手央说,「苏钦今日,便破例陪我喝一杯吧。」

      这月色多好,身边的人儿又多美,美得她都忘了今夕何夕,便是无酒也醉人了。她喝了酒更放肆起来,就耐不住安生了,便在空落落的庭院中,氤氲飘香的樟木下舞起来,舞得如旋风初起云翼惊展,繁花摇落的醉人眼。唇齿跳落不那么清晰真切,也不知踩了什么舞步的调子,舞在半梦半醒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她自哼唱,她自妖娆。满天的星子那一时眨亮,暮色流泻铺成靛蓝布景,任她一阵的轻舞来去灵动自如。

      苏钦看在眼里,看明晃晃的清辉玉毫都爬上她眉梢眼角,看她深邃悠长的眸子中迷红影乱不定着的飘忽,看她闪动的潋滟面容上唇角流泻的笑,发呆地看,心内泫然得失了真切,恍惚得像一个绮丽无边流光飞舞的梦境。可惜了她不是个喝酒的身子,没法醉得如林逸这般烂漫天真,脸上的红彤彤却也就此再也褪不下去,招惹得身上也翻起腾腾的热来。

      若能陪在她身边,一辈子看她笑,守着她,搂着她,该有多好。苏钦自顾自落进了自个儿的情绪里,林逸不知何时已舞到她眼前,手环过肩膀搂着她,灼烫的唇就爬上她唇角来。她脸一侧,赶忙扭身挣脱,林逸本没有心用力,被她稍挣就从臂间轻巧地滑脱了。她站开身嗔怪看林逸,林逸不恼怒,也不说话,嘻嘻看她笑,想走得几步,倒是一个踉跄不稳。她是真醉得狠了,醉得让她忘记了身份名姓,不管了昨日今朝,难分了彼此你我,只想抱着眼前人,守这夜的晚风,数这夜的星子,待这夜的天明。不嫌累,不肯睡,不松开,不放手,方十二万分的晓得,这夜的并非幻梦。

      两人倚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竟也薄薄亮了,远处传来隐隐吟诵清音。两人执着手出来,这才发现挨着住下的客店不远处便是座寺庙,只因昨夜到得晚才没有留心。进了庙去,庙里正在做法事,屈指一算,正是十五。大殿正中地上两个蒲团,进进出出不少挎篮女子,或为求神,或是例行膜拜。苏钦上了一柱香,在蒲团上跪下来。林逸学着苏钦样也在旁边的蒲团上跪身下来,闭眼合掌地默默低头。苏钦拜完起身,看林逸模样不觉笑,「从不语怪力乱神的林二小姐,几时也信起菩萨来了?」

      「你我之间,我总觉得是些有天数的,姑妄信之罢。」林逸脸上竟有了凝重颜色,说了这般话出来。

      苏钦一怔,不知林逸何时心中有了这般念头,却道,「这么没得诚心菩萨可不会保佑。」

      林逸不慌不忙起身,抖抖下摆,「菩萨既不是凡人,自能跳脱凡世浮躁迷眼,听得到如何才算得真心诚意。要是菩萨不过也只贪图过眼的日日跪拜,这神,不拜也罢。」

      苏钦听她狡辩,细想却又觉得有一二道理,说她不过,转而问说,「那你求的什么,算得上是真心诚意?」

      「求他保你一生幸福康泰,平安喜乐。」

      她自没什么宏愿,也不要富贵荣华,渐来越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小心气的人。本来二十四岁的林逸还颇有少年意气,她若没什么牵挂,你跟她讲拯救国家建功立业她也是一腔热血满腹豪情。可天遂了她愿,成全了苏钦给她,她就觉得若得一生平安康泰,喜乐无忧,她都不晓得要多感天谢地了。

      「你好,我便都好了。」

      苏钦抬头凝神望着菩萨像,如是道。总之爱人到底,不过两体一心,相依相附,各自的掌心里从此嵌进彼此的命。

      出了寺庙,沿着河街而行。水乡姑苏诚如其名,水街相通,步步如盈。窄街低檐,粉墙黛瓦,太湖的水滋养了枕河人家。石拱小桥更是五步一个十步一双,走上个小半天,也绝不见重样的。苏钦离开苏州已十年有余,脚步轻盈,走得却迫切,恨不得在路过的街景光影都烙下个印子,方才能将她也是这般光景下出落的小儿女这般念头握在手心。

      林逸知她心结,并不多说话,只待她走太急时抓住她手缓一缓步子。时不时颇有兴致地在她手心划字,划得最多的,也无非『苏』、『钦』二字。不知不觉已近正午,这时南方的天光难以捉摸地昏黄起来,苏钦望一眼天色,转身轻拉过林逸袖子,「我们去吃饭。」

      被苏钦拉着进了一家食斋,落了座都是苏钦招呼,跟跑堂的讲一口江南话,林逸全不得要领,问苏钦,苏钦只是笑。不多时东西端上来,苏钦一一与她道来。蝴蝶酥、海棠糕、梅花糕 、黄松糕、青团子、开口笑、五色汤团,不多不少正七样,一色排开,一溜儿晃眼过,秀气精巧得不像话,赫然全是点心。纵是林逸天生爱吃甜食糕点,一时也给惊诧到不成样子。

      苏钦看林逸呆,发呆的样子实在好笑,愣头愣脑一般模样。拈一块海棠糕递到她嘴边,林逸下嘴轻轻咬一口,入口的甜香绵润也是纤秀味道,定神看了竟也是天生的美人胚。

      林逸恍恍惚惚地伸手出去握住对面女子细瘦清白的手,窗外一空的雨帘此时终于挂下来,一时烟雨遍天,顿觉光阴错拨。

      「苏钦——苏钦——」

      细嫩的手指还比不过笔杆粗,端坐在窗前的小女孩儿终于忍不住嘟起了嘴来。知了都在笑了,这是第几次把高墙外树梢上的蝉鸣当成了她在唤她?

      未时已过半,她想林家那个马虎的小姐一定又是午睡过了头或者跑到哪里疯去了,才会忘了今天和她的约定。她这么想着,把面前的帖子又翻了一页过去,顺带把新页打头的林字也赌气地跳过去。

      「苏钦——苏钦!」

      嘟起的嘴角还没放平下去,她却又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去听。突然看到窗外胡同两边高高灰墙里夹出的那一细长条的蓝天之上,舒展开来一只蜻蜓风筝。风筝是蜻蜓的,在夏日未时最为暴裂灿烂的高阳之下,绚烂夺目,来去凭风。

      「苏钦!苏钦!」

      那只蜻蜓风筝随着那几声叫唤忽上忽下地摇摆起来,苏钦忍不住出门看,只见巷子口一个小小的人儿死命地扯住手里的线,表情倔强而认真。看苏钦出来,忙喜滋滋地跑近来,脸上扑扑的红,鬓角上渗出薄亮的汗。

      「这蜻蜓是我自个儿画的,好看不?给你!」

      林逸带着几分得意神气,不由分说地将指间绕着的线一股脑地拽下来了往苏钦手里套。

      那蜻蜓确实是好看的,苏钦这时也不再计较她来晚的缘由,她说「给你!」,苏钦就笑了。她笑起来的眉眼就像家里头堂上挂着的墨染的山水,眉是秀气的,眼是清明的,脸是淡出细研脂粉的。

      林逸一本正经地比划着,思量着。

      好看的女子就该是这般模样,等她长大,就是这世上第三好看的女子,除了母亲和制得一手好桂花茶的苏伯母。

      那是一定的。

      「林逸!」

      她从怔忪中恍过神来,发觉并非身处京师,那高墙之间狭长的蓝天也再不见了,唯有面前的雨缠绵迷蒙而温润亲切。她又有些惶然失语了,她突然才发觉,她可不是水乡儿女呢,她是十足的北方女儿,却一口咬定江南女子是造物的奇迹。这步子,恐怕一辈子都要教湿润润的缠绵水乡给生生牵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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