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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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国自古难两顾


      秋色寒竣。

      树梢的蝉嘶将断,促织抖抖索索打两个滚儿,腿上没了力气,在草底蛰伏着等一场无望的漫天雪落。

      这年初降的寒意透过衣衫浸进来,苏钦微打个冷颤,起座折个身子要到里屋披件厚实衣服出来,正撞上端着捡好的药过来的莫忻。莫忻被她没防备的突然起身撞得一个趔趄,晃两步也稳住,却见苏钦直直的踉跄,竟是孱弱得不经一撞。

      「姐!」莫忻一个急手拉住。苏钦站定,抿唇一笑,旁若无人道,「你可知要入药,虎骨与豹骨有何不同?」

      莫忻愣住,苏钦依旧自问自答,「虎属有爪科,脚有跗骨,豹属有蹄科,只是单骨。」

      唱着念着,哪管有没人来听。唯剩了为医,这一身的抱负,一生的空空抱负。

      莫忻看苏钦双眸无神,失了心智一般。笑如浮花,脸上敷粉一般的白,层层地遮,底子里也是一望无色的白。

      「姐!」从那日起就是这般。莫忻死命地拉拽她两手,狠心咬住一片唇愤声道,「不值得!」

      一句五雷轰顶。

      原该晓得不值得。伸手轻抚莫忻的头,眼见那在门口坐着脸犹带泪的孩子,个头哪天也窜到了自己之上。苏钦心一疼,纵然痛也哼不出声。即便她真就此走了,总归这世上体己贴心人,也不少她一个。

      秋意愈重,肃杀之气渐浓。白果落得只剩满地焦黄的叶子,满目生辉过,那日跟着温佐生踏秋而行,脸见的欢喜,通通过眼,还是不干了自己事情。苏钦心中有忐忑,朝廷乱糟糟,肃亲王虽许了伺机尽早放哥哥出来,狱中再照顾妥帖,只是一日不得自由身,一日便是提着脑袋过活。

      这桩事情,总是非要与她照面不可的。

      时值近冬,资政院中抛出如平地惊雷的剪辫易服案,年轻的议员们欲以此『灿新天下之耳目,改除骄奢之习惯』。自顺治二年朝廷颁布剃法令,国人剃发蓄辫已有两百来年。汉人从初始的拼死抗争到现今的安之若素,剪辫一事,已不仅仅是关乎头上的三千烦恼丝。朝廷上下为此争论不休,法律馆的修律因此而暂时懈怠下来。林逸闲来陪詹姆斯四下溜达,倒也惬意快活。

      这日本和詹姆斯约好去京师英商聚会处跑冰,出门赶巧遇到有人捎了口信过来,却是道刺杀一事风头已过大半,摄政王似乎没有继续追究之意,□□不同汪、黄二人,本是从犯。肃亲王因此要顺了恒瑞的人情,将□□释放出狱。

      林逸心念着也好,反正是恒瑞的情。苏钦多个人可以依托照料,自己也好放心些。

      到了苏家,两人碰面,多日之后仍然颇觉尴尬。苏钦这许多日子好歹稳下心神,见了她不致胸中五内俱焚的翻滚疼痛,却也没好多话可说。林逸倒是有话,现今却变了倒不出的闷葫芦,溜到嘴边欲说还休,不知从何说起,抑或只怕说了亦没人应。

      不怪天不怪地,不怪世态民情,不怪时局命运。怪都只怪彼此是女子,把心意各自织成稀疏相异的密网一般,紧得很,也密得很,揣不透,猜不着,摸不准。兜兜转转,大道朝天,到最后两个人还是背驰。牵着手暖不了心,眼睁睁看那些朝夕的亲好都烟消云散。

      林逸暗地里叹口气,嘱咐说,「天凉了,多穿件袄子再出门吧。也给□□捎件去。」

      大牢里,狱卒押了□□出来,嫌他走得慢,不耐性地骂骂咧咧,「算你小子祖上积德,犯了这么大的事儿也有人给你兜着,还要爷天天伺候你,爷我真他妈走背字儿!」

      「满清的狗奴才!」

      □□低声愤愤骂一句,那狱卒顾着自己开骂并未听到。押到了门口,就见着平日里来的两位姑娘正候着,把人交到了她们手上,苏钦乖巧,拿出备好的银两稍稍打点,领了□□回去。

      苏钦有心,早给他买了新的长衫,外加了袍罩子,一顶青缎小帽扣在头上,拾掇一新。林逸此时仔细端详□□,苏钦极像她母亲,□□则似极他父亲,一双平直眉毛,抖擞而有神气,相较起一辈子诗书医药的稍显文弱的苏父来,士官学校的教育使他步履轻捷,仪态勇武,话音掷地,厚实高重。只可惜了那自眉间而下的一道伤疤,否则——

      「哥,你脸上的伤?」

      □□摸摸眉心,不甚在意地轻描淡写,「枪走火给伤的。」

      是真是假,总无人知晓了。

      □□说着偏过头去,颇为专注看林逸几眼,难得的突而笑了,「拉我辫子耍赖的小林子,真没想到呢。」

      没想到为何呢?没想到今生还能相见,没想到此情此境再聚,还是无从将那刁钻顽劣的假小子与眼前之人交叠起来?

      静若含珠,光华内蕴;秀木吐春,新芽自清。□□看眼前的林逸,注定再不寻常。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林逸稍愣,她的面相是从小算命先生看的都说好。可命言拗不过命途,命途敌不过时运。

      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真只是说笑就好了。

      初接□□出狱,一阵惊天风波好不容易风定水止。两个女孩儿家各自都有掂量,不当着□□的面显山露水什么,一路如常的亲和。苏钦是当真欢欢喜喜,林逸是兀自落落寡欢,左右这心就此还是分了一半出去,再也扯不回胸中来。

      □□回到家中和温佐生碰了面,同志相见,好不激动。没待坐稳,温佐生握紧双拳先道,

      「苏兄你可知在一月之前,孙先生和黄先生在槟榔屿召开秘密会议,预备于四月十三于广州举事,日后分湖南江西两军与长江流域各省举兵响应,而后会师南京北伐,直捣京师。」

      「果真?」

      「此乃广州的同志带来的消息。为了此次举事,还特地挑出八百选锋去到香港集中谋事。」

      □□闻听此言,立时义血慷慨,起身道,「如此大事,怎可没有你我二人的份?!事不宜迟,温兄,你我即日起程前往广州,可好?」

      「你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温佐生笑着摇摇头硬把他摁回到椅子上坐下。

      「你才刚回京师几天?之前一直在狱中,连家门都未曾踏入。你即知令妹操持家业辛苦,也对我多加叮咛嘱托。现今刚刚出来,兄妹之情还未叙,兄长之责也还未尽,你莫不是就想学那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稍沉吟,随即沉声道,「男儿在世,若能建功立业以强祖国,使同胞享幸福,虽奋斗而死,亦大乐也。国家不能保,身家亦不能保。我想舍妹,必定能明白其中利害。」

      「话自然没错,不过你先听我一言。此前历次举事,均因冲动行事,筹谋不密,与你我今次暗杀亦是,枉送我无数同胞性命。又有会党、绿林、游勇、防营、水师、兵谋各路,鱼龙混杂,各谋其利,才致屡战屡败之果。此次举事,除八百选锋外,皆为广州新军,选锋已过,只等国外购进的军火抵达香港运进广州,便可谋举事。即便此刻动身,及你我到达广州,已是不及。你自小生长在京师,倒不如留在家中,留心京师动作,静待南方起事,等革命军北伐进京时以为策应,如此岂不更好?」

      □□细思量半晌,温佐生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再者话虽说得绝情,对五年没见的妹妹,亏欠之心一直未曾卸下。看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如母亲尚在世时,听闻荣泰堂也兴隆依旧,声名远播,没想到爹早已过世,真不知这许多年,她一个女孩儿家是如何挺过来。

      「半年没见,你倒比我长进了。」□□不由笑着调侃温佐生。

      「哪里,还全亏得令妹。」

      「哦?」□□眉尖一挑,似是听出话中玄机。

      「我曾托温兄代为照顾舍妹,不知温兄可有好好照顾?」

      温佐生年纪轻,比□□小三岁,也就不过比苏钦年长两岁而已。闻听此话竟不觉脸一红,抱拳道,「说来惭愧。倒是一直在苏家打扰,烦令妹照顾。」

      □□向来不拘小节,哈哈大笑两声,这时已瞅出些端倪来。想这温佐生果然是秀才出身,还有这么点酸酸的内敛脾性,不过倒是很合自家那个温软清和的妹妹性子。

      正寻思着,苏钦敲门进来叫他二人去吃饭,两人出门上了饭桌,这日莫忻也在家中。莫忻对这位久未谋面的苏家哥哥之事,已从苏钦口中知晓了一二,只是被隐去了革命党一节。倒是□□对她并无印象,笑问说,「这是哪家的孩子?」

      「哥哥怕是不记得了,往年回苏州时莫家表妹还小呢,哥哥就只顾和表兄弟们玩耍,不认识是自然的。」

      苏钦边摆碗筷边道。莫忻偏过头去撇撇嘴,苏钦笑笑,轻轻扯过□□衣袖,「你过来坐吧,别吓着了忻子。」

      □□听妹妹爱护这孩子,抬手遮遮脸上的伤痕,打趣说,「别看,别看就是。」

      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多是苏家兄妹在絮叨,莫忻自是吃饭吃得快,吃完抹嘴丢了筷子又出门去了。只剩温佐生在桌上,言语也不是,离去也不是。偶尔应付两句,总不敢和苏钦面对面地交上话。□□看在眼里一心要撮合二人,他待温佐生如手足,温佐生的人品自不消说,而妹妹年纪也已不小,身为兄长也望她有个好归宿。

      吃过了饭,兄妹俩在屋里点了灯。这时夜深人初定,四下安静,唯剩灯花偶尔噼啪作响几声。分离数年,生死未卜,千里相隔。□□在摇曳灯下凝眸看苏钦数眼,除却叹息,话头竟无从而起。

      苏钦胸口暗潮涌动,煤油的烟入了鼻,熏得人鼻头发酸,几欲落泪。良久唤一声,「哥。」

      「钦儿。」

      □□轻轻覆手与她手背上,比父亲的温暖次了一等,较母亲的柔顺粗糙不堪,今时今日还能握紧的,便是兄长的手了。

      「为兄的有愧于你,你怨我吧!」

      苏钦摇摇头,「今日再见,顺受平宁,老天已够垂怜了。只是哥哥今后有何打算?」

      「四月广州新军将举事,我暂时留在家中,探听京师动作,以备到时策应。」

      苏钦咬咬唇,「革命党你准备做到几时?」

      「你这是什么话?!」

      □□大吃一惊,他自来知道这个妹妹胆小怯懦,好哭软弱,却也不及料她问出这般话来。

      「要重振国家,人人得而自由幸福,并不是只有流血革命一途啊。」

      「这可是那些满清鞑子与你说的?信他们的话!信他们能民主共和吗?还是信皇帝会乖乖从帝位上下来?信满清狗会把我们汉人当人看?」

      「哥!你可知你这次能平安获释,全凭恒二爷和林逸从中周旋之力。」

      □□起身一甩袖子,险些掀翻桌上的茶盏,「我不买满人的情!要我的命,自拿去!」

      □□看出苏钦竟有几分护着恒瑞,心中十分不快。

      「恒——」

      恒瑞可不是这般人。他既没想要你性命,也没想要天下汉人的性命。苏钦有心想为恒瑞辩解,顾着□□脸色,话到嘴边终究没出口。顿了片刻转了话题道,「林逸此番是从英吉利回国。那论起民主自由,立宪共和,她可有资格?」

      「怎么说?」

      苏钦便将林逸现在法律馆中供职,如何推崇君主立宪,以图改良救国一一说与□□听。

      □□负手轻笑,「她说的是英吉利,不是中国。英国可有垂帘听政?可有满汉之分?可有受列国欺凌?没想到林逸现今竟然在朝廷供事,真是事之至难,莫如知人。」

      初始相见,一瞥惊艳,只觉得这女子长大奇清无比,疏爽有色,料想日后必定做出一番事情来。却不曾想她离开十年的曲折经历,脱胎换骨,所做所为,早与他殊途。

      蝶之破茧,可不知世外是清空还是混尘。

      林逸,这次可不是扯扯辫子就能耍赖耍得过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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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和温佐生的对话中,“男儿在世,若能建功立业以强祖国,使同胞享幸福,虽奋斗而死,亦大乐也。”应该是借用自清末民初的部分史料。因为是以前看的,现在仅有印象,但不能确知是什么资料了,故无法说明。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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