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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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是人非事事休(修正版)


      林家从祖上开始就居于京畿要地,世代官宦,古来仕农工商,为商者本地位最为低贱。但到了林承业一代,鸦片战争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闭关锁国的门户,开明的士绅和知识分子开始开眼看世界。洋务运动后,西风东渐,民间兴办实业之风愈甚,清政府为了支付不堪重负的战争赔款,对民间工商业也多有扶持倚重,商人地位得到空前提高,而传统选仕制度的腐朽与所造成的流弊也日益为人所诟病。

      尽管如此,林家仍一意遵循古训,读书功名,仕途官道,仍被这个家族奉为不二的金科玉律。偏偏林承业,名为承业,厚望极深,却是个性子脱洒,志在江湖游野的人。他还在书塾中时,就常常溜到琉璃厂街去玩耍偷闲。

      这琉璃厂是京师的一道风景,这块地方,中外名人,富豪官僚都光顾,这里的商人,虽是为商,却跟什么大人物都是平起平坐,状元进古玩铺都得拱手称掌柜的一句『年兄』。摆架子,打官腔,显摆露富,在这里是统统吃不开的。这使得整个包裹在青铜瓷器,珠宝玉石,字画中的琉璃厂,在那些代表着中国最高艺术成就的五色斑斓外,充斥着另一种与整个时代格格不入而独特的文化气质。

      这一切,都让年轻的林承业深深的着迷,让他成天被迫埋在腐旧的故纸堆中的脑袋,冲破混沌的清明,激荡充斥着满满的诱惑和活力。

      『金谓钟鼎之属,石谓碑碣之属』,林承业最爱的是金石,金石之上颂功纪事的镌勒文字尤其和他心意。经营金石的古玩商人多重铜质、锈色、纹饰造型,而识金文者极少,然只要是深究此道的,却必为大家。

      林承业虽不喜读书,不会做八股文式,但却禀赋高,悟性好,他知道要读古书才能了解三代历史,才能懂得三代铜器的源由。他因此而念《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看《史记》、《左传》、《春秋》,读《金石录》、《集古录》,在书塾中读书不上心,对此却极其痴迷,还跟着与林家交往甚密的翰林院老编修研究金石学。

      林家人看他如此用心念书,念的也大多是些正道,只当他年纪大了收了少时狂野心性,却并不知他一心只想做古玩商人。林承业也顺着家人意愿,功名照考,他本聪颖机变,加上林家在朝野中也多有人脉,倒也一路平顺,竟让他在光绪年间考中了进士。考功名便算了,只是依清律,为官者不得兼商,要为官林承业却是大大的头疼。

      父命不可违,族命不可违,这其中交织的大大权力制衡,怎是林承业所逃得开的?

      该说是天庇林承业要遂他的心愿,林承业的母亲此时却身染异恙骤然亡故,林承业身为丁忧,为母守孝三年不得为官。母亲的突然亡故固然让林承业心伤,然而心伤过后,他也确知这是他人生的绝好机会。

      林承业的父亲年纪渐衰,加上他母亲亡故的打击,林承业渐渐成人也羽翼渐丰,终于越来越难以在他的掌控之中。迟暮的老人也再没有多大心力,一道道的条约,一笔笔的赔款,国权沦丧,国人受辱,由一个浅薄自私的老妪当政的这个王朝,他林家效忠了百十代,为之而俯首称臣的王朝,终于和他一样只剩日薄西山的苟延残喘了。

      子孙各有子孙福,这一次,他决定放手。

      获了大赦的林承业后来在琉璃厂中的万隆斋跟着老掌柜学徒,他人聪明,亦勤学好问,凡事爱看爱琢磨,人家即使不教日子长了他自己也能摸出一二门道来。加上之前许多年打的书本底子,过了三四年在鉴别三代铜器上已经小有所成了。

      在光绪十二年的时候,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也算得是林承业的转机。万隆斋的老掌柜到洛阳去收购青铜器,花了一万五千两买了一件商代双耳鸟彝回来,林承业仔细看过,却一口咬定是件打眼的『苏州造』。老掌柜不信,后来请来琉璃厂内鉴赏三代青铜器见长的名家们来帮忙掌眼,却果然是件仿的『苏州造』。

      青铜器鉴定本就极爱打眼,而古玩行人一旦买了打眼货,折财也罢了,可这人丢不起。老掌柜是同行人公认的有眼力的老实人,一生勤勤恳恳小心翼翼,不求发大财只图平顺,到此生末了也不知是一时年老眼花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犯下如此大错来。这一击攘到了心窝子上,老掌柜竟就此一病不起,憋气窝火又不能发作,不过半年就故去了。

      想到年轻徒弟已胜过自己,心下好歹有些宽慰。师徒如父子是那时的老规矩,老掌柜孤身一人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临死前将万隆斋交到林承业的手上,也将那件万隆斋的镇店之宝商代青铜山尊留给了林承业。

      这商尊的由来尚有一段掌故,乃是当时英法联军洗劫圆明园时,民间志士不忍国宝就此惨遭劫掠流于海外而拼死以性命护下的。因其中有人与老掌柜是至交,故把这件商尊秘藏在万隆斋中保存,这商尊上染的是斑斑鲜血,铸的是不屈的烈烈精魂,国之重器,只等世道清明的一天重归国有。

      因此老掌柜在临死之际,千叮万嘱林承业必要保管好此件商尊,纵使日后身不由己没有能力再行保管,也定要寻到可托付可靠之人将其易手,只万不得,图任何贪念钱财将它卖与洋人。林承业在师傅病榻前谨遵遗嘱,如遵父命,将师傅好好安葬之后,接手万隆斋,改名为裕隆斋,将青铜山尊秘藏不示人。

      林承业在二十五岁上结识了秦怀瑾,秦怀瑾接受的是教会新式学堂的教育,生得飒然直脱,有天真气,有想法,有见解,不扭捏作态,和自小生在官宦大家的林承业所见过的那些养在深闺,把己身之气都束之高阁的女子完全不同。

      相识相知,相恋相许,林承业与秦怀瑾情投意合,一切顺畅,一切安然,一度腻在小儿女情意中不能自拔。只一件事,始终有些梗在两人之中。林承业早有婚娶,结发之人是与林家颇有渊源的世交夏家。彼时男子大可再娶一房,但秦怀瑾的性子,是断然不肯跟人共事一夫的。若真有情有意,她只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全心全意爱她的男子,与子白头,与子偕老。

      这让林承业大大的为难了,这桩婚事,本就与什么情意深长无干,不过林夏两家结的秦晋之好。休掉夏家小姐纵不可能,要舍弃秦怀瑾与林承业来说也是万般不可,林承业少本性自疏狂,不拘与礼,却终究为其所束缚。他身在富家,年少爱荒唐,加上所娶妻子也并非自己所爱,因此多有留恋八大胡同的青楼妓馆,在遇着秦怀瑾后才逐渐收敛。

      后来林逸出世,秦怀瑾吞忍了整整十年,相信林承业,给他时间给他机会,耗费的青春年华,等他一个完满的交代。一个女子十年的期限,再多的爱和信赖,那些柔软的期待,都终于在重重磨砺,一次次焦虑失望下,变成了无理取闹的逼迫。那个交待不光是她秦怀瑾要的,渐渐长大的林逸,乖戾外表下生着一颗敏感至斯的心,逐渐地懂得她与普通孩子的同与不同。她的眼睛里不言语的倔强怨恨,日夜刺痛折磨着秦怀瑾身为母亲的心。

      谁知十年等待换来不过所谓林家的正统继承人,那男孩子出身勾栏的母亲甚至眉目间依约还是和自己相像的,说起来多可气又多可悲。

      那天林承业不敢抬头哪怕正视她一眼,他不曾想到醉酒一夜,阳错阴差的声色犬马竟会铸成今世大错。如知秦怀瑾是如此刚硬女子的话,如知她眼中揉不得半粒背弃沙子的话,如知她竟会狠心绝然至此的话。

      伤了她的心,在情爱之事上只一颗脆弱的女子心,被林承业拿刀戳了千疮百孔,拔去创孔依然,愈合伤痕仍在。秦怀瑾在教会学校中与英国传教士丁提尔相熟,经他帮忙以留学之名远赴英国,自此漂洋过海,远走他乡。

      赴英的经费正是由偷卖林承业的商尊而得,林承业年轻,手上有商尊,在极爱时曾不经意透露过给秦怀瑾。但秦怀瑾并不知道这商尊的由来,只知是林承业极为珍视看重,胜过性命之物。许是为报复,更是为了,能让女儿在异国有栖身之所。与林承业的女儿,是孽情的因果,生得眉目清朗,既似母亲的貌美隽秀,又似父亲的俊逸朗然。

      秦怀瑾要将她带到西方的清明世界,再不想把她留在这个渐落的帝国,枯朽的社途,遇人不淑,如自己般一生尽失。

      踏上去大不列颠的客轮,她紧紧攥住身边那个眼里懵懂惶恐孩子的手,只剩一身绝然坚持的背影。一去十年,不曾回头,不曾眷恋,直至死逝。

      秦怀瑾的离去,而又失商尊,一直自诩为老天庇佑的林承业,遭遇到了人生迄今最大的打击。师傅临死前的叮嘱如怨咒般在他耳边轰然鸣响昼夜不停,多方打听,四处辗转,他博了几乎整个裕隆斋,终于以高于卖价数倍的价格将流落了一遭的商尊重新收回自己手中。

      商尊失可复得,秦怀瑾走了却再不回来。

      林承业为时已晚的幡然悔悟,徒剩望着混沌沌的天空失神无语。这商尊维系,不止再是师傅临终的嘱托,也带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和他最疼爱的女儿。

      林承业有三子,大女儿林默,是与夏氏妻子所生,小儿子林卓,是后来为了续林家一脉香火再娶的偏房所生。但林承业念念不忘的,却始终是二女儿林逸。三子中,二女儿取的是一个单名『逸』字,逸荡不羁,兀自疏狂,偏偏生个女儿是和自己一般脾性,当时年纪小小就已显现无疑。

      他为这,念了十年,想了十年,愧疚了十年。

      他以为,此生再见是连想想都尚觉得奢侈的念头。当林逸再站在他的面前,眉目的俊秀非常像极秦怀瑾和自己,令他忍不住的欣喜若狂,然而在那欣喜之外,他不例外的看到她眼中十年未改的,倔强的沉默怨恨,伴着秦怀瑾的早逝,只一寸寸的厚实冰封。

      认是认了,林逸认的是艾格尼丝•福特也是林逸的身份,却并不是他林承业父亲的身份。林承业所谓的掏心掏肺对于女儿的用心,林逸不知晓,也不想去知晓。在大不列颠的土地上完整成长起来的林逸,所谓故土的印记早已稀疏了,她沐着自由民主,平等开化的异国芬芳,如秦怀瑾所愿的成长起来。那些在她苦难的生活之后所施之的疼宠,林逸都把它们当作假惺惺心存歉疚的补偿,她林逸不需要,也一概毫不领情的不予受领。

      『小小的意外』很快解决了,被扣押的行李物件已自使馆领出,科林本着为林逸着想的心愿,观玩几日便好,并不愿她在中国做太久停留。帮林逸打点好回程,简短的相聚,简短的离别,两个年轻人都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真正不舍到椎骨的是林承业。如果那天在看过商尊后林承业不是执意跟随,没有百般好言,林逸决不会皱着眉头勉强的应承他到车站去送她。

      繁碌的车站车来了又开,人来了又走。林承业在站台挨着林逸站着,他想轻轻拉着她手,和小时候一样,那个手掌柔嫩的小小孩子,多讨人喜欢,手掌相贴下,有血脉相连的脉脉温情。
      候车室的铃声还未响起,林承业看着林逸,脸上有身为人父荒芜已久的细腻温柔。

      林逸不抬头看他。她的心不是钢铸铁打的,她也已经好多年荒疏了父亲的概念。为人父母者对子女概莫能外的心,她不愿去深究,只怕深究之下,动摇了归程的决心。

      「逸儿!」

      林承业的脸上,几乎是讨好卑微的迎合,恳求,疼爱,只多两天,让自己尽为父亲的责任。

      南下的火车呼啸而过,林逸在站台,风掀起裙摆帽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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