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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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修律之困


      门上重锤似的拍门声,莫忻皱皱眉头,放下笔来去开门,才开半扇,一条人影已经裹卷着风地冲进门来,几乎把她撞得要跌倒。

      「哎——」

      来人直冲冲地奔苏钦的屋里而去,莫忻被撞得一愣,刚要伸出手去阻止,回过身来看清来人模样,不由收回了手来。收在胸口,眉睫之间,一层深深凝虑。

      门没经敲,被突兀地撞开来。苏钦这两日也是神思杂乱,心绪不畅,没心思琢磨医书,只早早地和衣在床上躺了。听到声音刚起身来,就看到林逸到了她面前,瞪了眼看她,眉心深锁,怒目相视。

      「我究竟有哪里做错了?!」

      苏钦肩膀一疼,入春后衣服渐渐穿得少了,林逸怒气之下用了十二成的力道,直把她的肩骨要捏碎了般。

      苏钦只是看她,咬唇青白,脸色怊怅,寂然不语。

      「你——」

      苏钦脸上,突然转瞬凄婉,崩着的身子一松,埋头陷到她怀里。

      「庚子年——林逸,庚子年!」

      林逸定住,庚子年,第一次从她口中吐出这将近十年前的那场凄惨祸乱。而只这三个字,已然倾尽了她身体的全部力气,连站立都失去支撑,也再说不出更多一个字来。只这三个字,与她来说,什么都没说,也便什么都说了。

      那是她心上的一道魔障,时时煎熬着摧残着,时时屏蔽阻塞了她眼中的清明,穷此一生也终究没法挥之而去。

      林逸胸前的衣襟被抓得越来越紧,简直要掐进肉里把人心挖出来,一腔怒气不自觉地换成了一心难耐疼惜。这才知她心中对自己的忧虑所在,而竟是自己逼着她旧事重提,揭开过往伤疤。

      林逸心中愧疚难耐,张臂把苏钦裹在怀里,隔着发丝磨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知道错了,苏钦。对不起。」

      对不起。林逸狠狠地搂紧苏钦,连绵着心上的狠狠自责。

      「不是,不是你错,是这世道混淆了黑白,根本没有对错可言。你怨我吗,林逸?」

      林逸摇头,话说不出一句,只能不停摇头。看她这样只都心疼不过,哪里还有气力去怨恨地。

      「林逸——」

      苏钦稍稍拉开两人距离,抬手抚上她脸,轻轻摩挲说,「你与我来说,就如家人一般的重要,我只想要你好好儿的。好好儿的,你明白吗?」

      林逸捏她覆在脸上的手,那么冷,那么凉,眼中不落泪,口中不倾诉,却是更言不尽道不完的悲戚。多想要她快活些,多想要她无拘无碍地一展纯粹笑靥,连这也变了奢望,连自己也成了惹她忧愁的一般负累。

      如果好好遵从着你话,这是乱世一定的保身之道,自己可以试着去蹈这规矩,只愿换你一丝真心欢颜。

      唯愿如是。

      林逸从苏家出来,天早就黑下来,她忘了从苏家打灯笼出来,也不惯打那东西,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一磕绊,险些跌下去。这一跌,扶着墙角站了一刻,竟不知怎么简直差点要坠下泪来。非为伤痛,非为委屈,非为辛酸,只觉得心里堵得一丝缝也不漏,点滴的活气都吹不进来,难受得要辗转翻滚,直想找个无人处痛痛快快哭一场才罢休。

      心口堵得越发沉闷起来,脑中混乱闪过,飞逝如影,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这才觉得,过去的十年,父母尚在,爱人陪伴,三四好友,一切都再好不过,好得堪称完美。早早地离开中国,生身父亲的伤害背叛,初入英伦的步步维艰,她当然也有足够愤世慨然的理由,好在遇到的是福特医生,好在遇到的是詹姆斯,好在遇到的是科林,是加里,是赫尔伯特。

      承上天眷顾,让她空空一身离开中国,是为了给她更好的人生,如此并没有什么不该去快乐的。

      『活着时就要快快乐乐,否则死去后,你将再无法寻求欢乐。』

      那个受人尊敬的苏格兰医生教给林逸的第一句苏格兰谚语,尽管他们之间只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正式谈话。苏格兰人想问题就是这样简单。林逸到伦敦去读书后,对于英格兰人所谓的『苏格兰人的心情就和他们的天气一样忧郁得糟糕』这种说法从来不赞同,至少阿伯丁人不是。

      他们喜欢刷葡萄紫或是湖蓝色的外窗,雪白色的内窗棂,铅灰的屋顶,衬映明黄色的盆花。阿伯丁人爱花,爱出生气勃勃而浓烈激情的生命,林逸实在觉得那比户外窗前都围着铁铸护栅的英格兰人要好许多。如果说苏格兰人死气沉沉和缺乏热情,无疑在英格兰人面前是的,他们起码不会明明快乐还要风度的彬彬有礼,而不快乐也要装出绅士的欢愉笑颜。

      不过率性而活,这点倒很合林逸的心意。

      去英国后,什么都似乎太合心意了,不自觉而模糊了她坚强的底线。而到底是没撇得干净,牵牵引引又回到中国来,一切看似的真真如昨,一切又明明的格格不入。林逸才突然惊觉自己像种在温室中的花儿,那看来的坚强,小时或许是倔强,后来或许是假象,而从来就不是她林逸真正的性子。

      想得多天真呢,口口声声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地自以为是,要做大不列颠的子民,手上从一开始就沾染着殖民主义的鲜血,光鲜的高楼广厦奠的是泪痕斑斑。什么可以离身事外,什么不需要身为英国人的治外法权,到头来累得苏钦忧愁,惹得科林出此下策。

      那刻,有些骄傲和尊严明明就被撕裂踩碎了。

      夜风吹过,一阵警醒,林逸不住抱抱臂膀,没来由地冷。

      这事儿过了后,林逸倒真收敛许多,比不得刚刚回中国来时候。虽然在苏钦面前还一径的放达,在外间出言行事已然谨慎不露张狂了。

      林逸这时正式投入到修订法律馆的工作中,在沈家本建议下先花了些日子在家中大致阅过了清廷已颁行的各类刑律、商律、诉讼律等,虽说有的地方还不能尽懂,但总概的印象已经了然于胸。这日到法律馆中去见沈家本。进门看到几位前些日子不曾见过的学者模样的人,短发西装,举止气度看来都并不似中国人。

      经沈家本介绍,才知原是修订法律馆所聘外籍人士,日本的冈田朝太郎先生,志田钾太郎先生和松冈义正先生,三者都是在法律上颇有建树之人。

      各人见过面后寒暄几句,陆续下去各司其职。林逸跟着沈家本来到他办公处,坐定下来,道,「沈大人——」

      沈家本笑着摆摆手说,「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既未承官职,也不讲那些虚礼,称我一句沈先生可好?」

      沈家本此时已是六十有八的近古稀之年,银发雪须,林逸眼中俨然一位慈睿老者。既觉得尊敬,却也没有那许多拘谨,就顺了他意回答,

      「好的,沈先生。」

      「那些已颁行的律法你都大致看过了吗?可有何见解?」

      「我已大致看过。直言而论,现行刑律和诉讼律都还算勉强,但各商律——不知是否立法时间过于仓促的关系,大都过于简单,门类也多有疏漏。

      只那部虽尚未颁行《大清新刑律草案》,仿照西方国家体例,与现行刑律相形比较,废除身体刑,擅断罪行及诏赦断罪,亦删削宗室法制。缓刑、伪释等章开有利罪犯自新之路,亦有保护国家普通子民正当权益的各章,倒是颇有见地,十分出色的。」

      沈家本听着,脸上赞许渐深,嘴角一丝笑意亦随之荡漾开来。

      「现行商律原由商部制定颁行,全为应急所需,其时又尚无经验,粗疏在所难免,现在已由法律馆来负责重新起草。

      现行刑律也本只是为了过渡之用,至于那部草案——」

      沈家本顿下来,眼中良多无奈,泛着一层层的忧虑化开去,却重重复重重地往复不休,无从断绝。

      「有什么问题吗,沈先生?我看这部草案,大抵是极好的。」

      沈家本听了她这话,稍稍宽慰露出些许笑容来。

      「刑律本是根本,旧律中大部分皆属刑法,刑律修订首当其冲。我数千年来,一向重刑轻民,法刑不分,以致错假冤案不断,被外邦讥为以愚民为要义,以压榨为能事。

      刑律之落后亦成为列强坚持领事裁判权之借口,名曰中国一日不改刑律,其侨民之生命财产安全一日不得以为保障。外邦以此为护身,杀人越货,横行无忌却不能加以制裁。

      刑律之修订,实为系乎整个修律成败之关键。因而集结了中外许多法律专家合为帮同考订,编制纂辑,这部刑律乃是费我法律馆最多时日人耗的一部律法。亦怕是我此生,劳尽心力最欲修订完善之法,我沈家本如能为国为民尽瘁而为,此生无憾。」

      「沈先生——」

      「想来那日在戏园中的情形你也见着了。伍大人与我等虽都主张立法应大力引进西方之法理,然则上有封疆大吏,下有各省督抚,签驳者众,俱对草案动辄百般挑剔刁难。法理之与礼教民情,在中国仍未有抗争之力,如此可叹,可恼,可悲啊——」

      一声自心中无奈而又无力地喟叹,沈家本望向窗外京师天空,年年岁岁挥散不去的灰蒙阴郁,他的目光全然穿越那片混沌,似在找寻,锐利中却更又渺茫。

      林逸回到家中,取了沈家本交由她另看的张之洞、劳乃宣连同众多官僚贵族的各式针对新刑律草案的说帖,以及不久前朝廷针对此争议专门发布的上谕出来。

      林逸后来在苏钦的督促下重学中学,她聪明归聪明,终究不喜欢,就时时瞅着机会偷懒。又加上些庞杂琐事,学的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数月下来倒似并没多大进步的。如今修律才始知艰难,不觉吃力非常,总只好硬着头皮找苏钦来帮忙,就免不了被她嘲笑一番。

      『惟是刑法之源,本乎礼教。中外各国礼教不同,故刑法亦因之而异。……良以三纲五常,阐自唐、虞、圣帝明王兢兢保守,实为数千年相传之国粹,立国之大本。……凡我旧律义关伦常诸条,不可率行变革,庶以维天理民彝之不敝。该大臣务本此意,以为修改宗旨,是为至要。』

      苏钦念完,抬头看林逸,林逸听得大概却不甚解,问说,「具体什么意思?」

      「朝廷的上谕,是要修订新律不可轻易偏废千年相传的三纲五常,变法修律只能在中学为体的框架内,不能从根本上触动纲常名教。」

      苏钦看林逸皱眉有不解,细解释说,「就比如关于存留养亲,干名犯义的存废之争。」

      林逸之前只看过新修订的刑律草案,却还没来得及读过旧的大清刑律,这时问说,「这都是些什么罪名,苏钦你给我讲讲吧。」

      苏钦点头,一一与她讲解所谓之的『存留养亲』,『干名犯义』,『子孙违反教令』等等争议最多的罪名与制度,讲到『无夫奸』一罪时,却停下来道,「这个——这个你自己翻词典去。」

      说着回身避开,林逸不明就理,起身一把抓住她说,「好端端干吗要我去查词典,苏钦跟我讲的不是好好的吗?这么大一个活词典在,我才懒得去翻,再说你讲得也有趣些。」

      苏钦不答,自低着头不说话,林逸凑近去看,竟看到她脸上一片红云,觉得有趣,把她拉到灯下,盯着她说,「到底怎么了?」

      苏钦还是不言语,也不抬起头来看她。知道拗不过她,只得极轻一句道,「这个,治得是未婚配和寡居女子私与人通奸之罪。」

      苏钦说得极快,一溜轻细声儿,一句话说完脸上红晕又变本加厉地更重了些。

      林逸不以为然地笑,她自然是不以为意,也没什么好去不好意思的。但看看苏钦拘谨模样,一面觉得有趣,一面也忍不住有些尴尬起来。

      撒手不和她闹了,听她解释完了自埋头去看。苏钦也不打搅她,找了别处静静坐着。

      灯芯爆了两下,一阵摇曳模糊。苏钦正自撑着眼皮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清夜里听来格外的清晰触耳。打起精神张开眼来,只看到林逸掀纸起来,面上一阵燥气,狠狠掷了笔,染得地上一团浓重墨迹。

      「纲常纲常,这律不修也罢!」

      苏钦上前去,看桌上她写了一半的修律之见,适才被她起身用力一掀,一角浸在了砚墨里,黑乎乎地染得和那地上一团墨迹上下呼应一般,要救也是救不急了。

      苏钦心中叹声可惜,拈了那张纸下来,看纸上的字,初始数行尚且规正整齐,墨致匀称,写到后来长久顿笔越来越多,有几处都重得浸透磨破了纸,再写到最后焦躁之气愈来愈盛,几乎已经是胡涂乱画难辨字迹起来。

      「你这字可还要练练,最近偷懒了吧,又退步不少。」

      林逸天生争强好胜,自上次被苏钦说过后,慑着她的善意嘲讽,决意要好好练起字来。写字却最讲究平心静气,林逸终日奔忙,一颗心更是虚浮躁动,几个月下来也没多少时间是能安生坐在桌前的。

      不由苦笑,「哪还有时间心思去练字?我干吗一定要和中国人都和一处,我用钢笔不成么?」

      苏钦收拾好桌面,把那些旁的都暂且搁到别处,随便拿了张临字的帖子过来,重新铺开来一张纸。

      「你以为中国人练字就单单只为了练字么?」

      重新递了笔到她手上,「练的心气才是最最紧要的。你现在心浮气躁的,还是等心绪平和些再继续看那些吧。」

      心气?

      林逸接笔过来,「这样说写出清淡平远字来的苏钦,对人对事,心中也是一般淡远么?」

      苏钦不答话,林逸随便写了几个字,仍然是觉着那笔软塌塌的一点也不和性子用,总不小心那字的鼻眼就揉到一处去,和成了一团无从辨认的墨迹。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

      「字可写得心无旁骛,心就真可也是一般的心无旁骛吗?」

      她喃喃地又重复如是问。

      苏钦从身后环手过来,覆上她捏笔的那只手,林逸手腕稍松,由她带着顺下一行行字。

      「写字同悉心,若是有心,气自然可以久养而致。」

      苏钦头稍探前,辫梢正好蹭在她脸侧。覆手柔软,语音清婉,墨行纸上逐渐安静,林逸却明明,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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