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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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两生相念(修正版)


      「开古玩铺子家里有钱便有什么了不起么?!」

      莫忻心中不服又不知其中原委,反倒只觉得林逸小家子气故意刁难了。她若是富家小姐,过眼的好东西许多,姐姐当掉镯子是迫不得已,自己来赎也只是晚了一时片刻,她何必要偏偏盯着这镯子不放手。

      嘴里嘟嘟囔囔抱怨许多,苏钦不理会,只拿着那三百两银票问说,「忻子,跟姐说实话,这银票是哪儿来的?」

      莫忻一愣,低头撑红了脸,含糊半天竟是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苏钦心中着急,莫忻一个孩子,三百两不是小数目,惟恐她走错了道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若是为一只镯子折了做人的风骨心气,与心不知要怎样痛悔。

      「忻子!」

      莫忻看一向温软柔弱的苏钦,面上眉心深锁,泛着青白色,说话调子里也透着严厉焦迫不同寻常。知道她素来身体不好,心中着慌,忙上前搀住她手臂,带着哭腔说,

      「姐——姐你别生气,我没偷没抢做什么坏事儿,我跟你说。」

      原来莫忻那日看苏钦当了镯子之后,当的时候虽然爽快,回家后却还是私下里脸有忧愁,郁郁抑抑了好些时候。莫忻不敢细问,但想这镯子对苏钦必定意义非常。苏钦照顾自己,爱护自己,替自己裁衣做饭,送自己进学校读书,无一不周,细致体贴是真把自己当亲妹妹看,想来过去在苏州老家亲生的兄弟姐妹怕都及不上的。这天灾人祸把自己带到京师来,原本是走投无路的投奔,却没想到或许是今世的福分。

      莫忻这样想着,便觉着自己只是苏钦的负累,帮不上她一点儿忙。心中想为她做点什么事,便很单纯直接地想到把那镯子赎回来,因此瞒着苏钦在放学后,每每晚归一个半个时辰,跨着篮子到码头车站人流多的地儿去卖些洋卷烟。只这挣的钱和三百两银子的当价比起来,实在是杯水车薪。眼看得当期要到,莫忻心中烦闷,便又悄悄回到苏家老宅去看看能不能撞运捡着些值钱的东西。

      一顿乱找,还真让她在东厢房中翻出一对印青花的碗来,莫忻不识瓷器,也不敢奢望着这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觉得这碗上的纹饰柔和淡雅很是好看,翻过来碗底书着『大明成化年制』的竖排六字楷书款。

      她看这款是大明成化年,便想着这碗好歹有些年岁,或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她不敢去琉璃厂,就揣着这碗到了炭儿胡同的一家古玩铺子里。炭儿胡同的古玩铺子店面声望虽然不及琉璃厂,但在京师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买卖古玩的聚集处。

      掌柜的是位老先生,戴着眼镜看了半天,看这碗白釉洁白滋润,碗上的仰莲青花淡雅轻盈,纹饰画法一笔涂抹,小巧灵秀。俗话讲『成化无大器』,断定这是件明成化时期的真品青花瓷碗,而非清雍正仿制。有心要买下这碗,便问莫忻,「这碗你要多少?」

      莫忻不懂得瓷器的要价,只得照实说,「您看着给吧。」

      老掌柜一听便知道莫忻不懂得这碗价值,虽然对方是个孩子,但古玩商人做生意多讲究生财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发。便说,「给你二百两银子这碗我留下,你看怎样?」

      莫忻瞪了眼睛,没想到这小小一对青花碗便卖了二百两银子。她人机灵,转念一想,便知道这碗定是大明成化年间的真品古玩,马上转了口风说,「若不是家里应急也不愿把这碗拿来卖掉。但二百两实在不够救急,掌柜的还请行行好,三百两银子,您把碗留下。」

      老掌柜不由笑,看这孩子明明半点不懂古玩,但够机敏,口风转得倒挺快,想着一对青花瓷碗,三百两银子要价也没出圈儿,便点头很爽快地成了这笔买卖。

      莫忻耷拉着脑袋,想着擅自跑回苏家去把这碗拿来卖掉,苏钦不知晓更没问过她,当时只一心记挂着这镯子,旁的都没细想。这时一想,也不知这碗价值用处便随意拿去卖掉,心中不由惶恐愧疚得很,只默默地垂着脑袋不敢去看苏钦。

      苏钦听她讲了原委,心中反而安心下来。她原不知道苏家有这么一对成化的青花瓷碗,也不知是哪一代留下的,苏家人不识古玩也淡泊财利,想来也没把这碗当作怎样的一件传家宝。如今被莫忻误打误撞的翻出来拿去便卖了,或者反而是件好事。

      伸手摸摸莫忻头,柔声道,「姐姐错怪你了,给你赔不是。」

      莫忻只怕惹苏钦生气,哪还敢想着要她赔不是,抬头起来望着她,笑笑的脸上挂着几滴眼眶中渗下的几断未断的眼泪,看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苏钦替她抹了眼泪,说,「镯子的事便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既然林家小姐买了便是人家的东西。」

      莫忻虽不知其中原委,但苏钦既然这么说,也不多问了。姐妹两个说说笑笑一阵,事情便这么过去了。

      回到家中安顿好了莫忻,苏钦掌了灯就着浓浓夜色翻看《温病条辨》。夜间突然起了风,吹进不少尘屑鸣虫来。苏钦起身到窗前合上窗户,不自觉抬头,看窗外夜色极深没有一抹星芒,凝滞得重铅般的化不开。不由靠在窗边,含着夜色晚风定定的出神。

      『自可以到琉璃厂的裕隆斋来找我林逸。』

      琉璃厂——裕隆斋——

      那个名姓却是舍不得在心中吐出般,哑然下来。

      「苏钦,苏钦你不要再哭了。」

      她皱皱眉头,小小的手捏着咬了一半的冰糖葫芦递到自己面前。

      咬下一口满嘴满心的甜蜜,看她顿开的笑,碎了的山楂觉不出酸来,和着嘴角的糖屑破涕地笑起。

      真的是她无疑了。那时在船上见她,后来的回眸没来由的似曾相识,竟是真的冥冥有所期预。只是那时看她,五官精刻,眼眉凌厉,话里是热情有礼之外的深刻冷淡。如此想着,心里不知怎么有些生疏起来。当初那个孩子,虽然是乖戾顽皮非常,一身傲气逼人,但笑便会笑得恣意,哭便会哭得放肆,面上的锐气下对人对事的暖烈,只要稍稍用心便可感知,哪像今日这般只平平扯了嘴角的笑容,礼节而克制的女子。

      造化弄人,十年的磨砺和飘荡,容貌之外,都太容易改变你我彼此了。

      苏钦心中淡淡不为人知的愁怨,苦笑着摇摇头,轻轻的带上窗。

      林逸跟着徐锡川匆匆赶回到林家大宅中,屋内哭天抢地早闹翻了天,伙计下人们端着盆碗进进出出走得生风,林逸仔细看,端的有整的,更多的是裂了碎了的。林逸进了大屋,林承业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有大夫正在一旁号脉,床边夏氏、梁氏、林默、纪渊,围了好些人,不管是真是假,脸上都或落泪或悲戚。

      只一个少年,立在一旁无所谓的撇撇嘴。粗粗看约摸十七八岁年纪,眉目冲天的生得十分张扬,本来单看五官也算是俊朗,只是面上沾了八九分痞气和戾气,让人看了没办法喜欢。

      林逸看这模样,便猜到是林承业口中已长大成人的林卓了。林逸回来这好几个月,虽然不经常来林家,也好歹算有走动,但这林家少爷却是一次都没遇着过的。这次一见,倒开了眼界。

      「你要气死你爹吗——你这个不孝子——」

      梁氏上来扯住少年衣角,哭喊着骂他。少年不耐烦的甩开她手,喝声说,「把钱给我就是,啰嗦什么!」

      林逸眉眼淡然,仿若没看到这一幕似的。只拨开众人径自上前去看林承业,大夫擦了手退身出来道,「林老爷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燥气郁结于胸,热入心包,才致一时昏迷,并无大碍。」
      林逸粗粗瞟一眼大夫开的药方,是些什么犀角、麝香、黄芩、生栀子、明雄黄,她认得字,药却是一味也认不得的。也不说话,上前去探探林承业额头,看他仍然高热昏迷着,道,

      「京师里的医院看来也不少,还是送到医院去诊治一下的好。」

      林家人都齐刷刷的看她,却没人搭腔,只梁氏半晌惊惊惶惶地看了不言语的众人一眼道,

      「听闻洋人的医院是会开膛破肚给人医病的是吗?」

      林逸点头,「如果需要的话。」

      众人大骇,中医诊治,不过望闻问切,药物是些丸散膏丹,汤剂饮片,无论怎样病症,不过外敷内服而已。洋人给人诊治,却是动不动要生生把人切砍肢解了,这是治病救人吗?莫不是——什么妖法吧。

      林逸眉皱,兀地又恍然整个儿舒开,朗声说,「手术不过是西医从人体的组织生理入手,非常普遍的治疗手段而已。我的继父阿伦•福特便是一位受人尊敬而又有非常责任心的外科医生。」
      林逸毫不避讳地搬了阿伦•福特的名字出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咬重了『责任心』几个字。她从来没有叫过他父亲,但他对自己,对母亲的好,他的医术和为人,无一不让林逸感念,甚至于尊崇非常。提到他的名姓,与林逸来说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你便是林逸了么?」

      林默和纪渊,始终都只冷冷地看着林逸,听她话语。此时林卓却上前来,上下地打量林逸一番,眉眼顿扬地直要冲开脸去,并无隐讳地喜恶都表露无疑。

      林逸也不避开迎上他目光,面上还是带着笑,看似平稳淡着,两人目光交接中却隐隐有了几回争斗。林卓虽是顽劣不堪不从管教,满身的纨绔气,却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素来也与林默并不相合。对于林逸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姐,在林家隐隐也有所闻听。他本来想出言讥讽刁难林逸一番,此时看林逸气韵,虽然谈不上喜欢,倒也不觉得多讨厌,看了半天突然就哈哈笑了起来,

      「如此说来,你母亲既然并未进林家门,又已再嫁他人,论起来你林逸也不能算得是林家人,林家的事情你便不用管了罢。」

      说完看也不看林逸,又是哈哈一阵笑,夺了梁氏手上的银票过来,自顾自地出门去了。众人都战战兢兢的疑惑着,这林大少爷今儿个怎么觉着此一时彼一时阴一阵晴一阵起来,想他性格自小乖戾暴躁,也不多究了。

      林逸怔怔,回过神来,笑道,「我说我的,你们听你们的,要不要送医院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管。」

      说完也径自出门走了。

      林逸脚步匆匆便往前门外那家当铺赶去,过了许多时候,哪里还有人影,虽然知道问了当铺的掌柜伙计也不过是心中多些安慰自抚罢了,自然不会有人问到当主的名姓身份,眼神还是止不住失落落许久。脚不停蹄地又赶到苏家老宅,没料到入眼的还是如那天所见的一把冰冷铜锁,一声『哐啷』,狠狠地锁下了她心中的希冀。

      林逸盯着那锁良久,目光凶狠的要挖出一个活生生的那时所见的人来,心中仔细地念着那人的容貌气质,已经是一千个一万个毋庸置疑的肯定了,没错——一定是她!

      一定是她——她却为何不回来呢——

      你要说没有缘分,那客船上的相遇,在要离开中国时那只镯子的不期出现,分明就是要生生地把自己拽下来,拽在中国动弹不得。既然这样,小小的一座京师,便要阻隔比万水千山还难相聚么?

      林逸从小的倔强,从来不是个愿意低头屈就的人,即使是没有希望把握的事情也要博三分。心中虽然懊恼失落,但并无多大丧气悲伤,既知她回到了京师,精神头儿反而一时起来了。

      只是这样一来回英的时间——林逸苦笑着无奈摇头,让她此时放弃寻苏钦她是不可能心甘,只是这样一来,归国的时间怕是要遥遥无期的延后了。

      见到她后再做定断吧,虽然林逸心中也不知道寻到了她,见着了她,又要怎样,能要怎样,还是说起来,自己心中究竟或许不过是为了圆一个儿时玩伴的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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