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转角西点屋

作者:拾月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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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地重游


      十一、旧地重游

      晚上谈无欲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近十点。

      进门,换鞋,接着便拎着衣服直接奔去了浴室。无欲天的盥洗室被他改造过,一扇玻璃门隔开了干湿区,里头装着淋浴器,还有一个专门用来泡澡的桧木澡桶。他垂着眼,跨过澡桶,径直站到莲蓬头底下。
      白天里一直阴雨绵绵,水温徘徊在二十度上下,冰凉,凛冽,却能浇得人透彻清醒。呼啦啦水花飞溅里,一蓬蓬的凉水挟着冷气溅在皮肤上,激灵得毛孔悉数张开,放佛都在呼吸,战栗。他闭上眼,任由水柱顺着长发流淌下来,抚过脊梁,浸漫全身——这样的触觉很温柔,也很微妙。从小时候起,他就觉得水声是一种十分神奇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像是能把整个人都罩进去,罩在一个细密无缝的珠帘水网里,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冲完冷水澡,他用白色大浴巾擦净身体,套上干净的墨蓝色衬衫,黑色棉布长裤,再次出了门。
      来的匆匆,去也匆匆,离开无欲天的那一刻,他无意间瞥见门口镜子里的那个人,瘦削,孤直,肩膀很单薄,湿漉漉的头发下,是一双极清亮的眼睛,眼角飞挑着,眸子里头虽有遮掩不去的疲惫,目光却异常坚定。

      然后便去了岘匿迷谷。
      白天慕医生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黄铜的材质,欧式的造型,掂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上头还贴着张虎斑猫的卡通画。
      逢着多事之秋,好歹也能方便一些。把钥匙放在他掌心的时候,慕医生笑眯眯地说。

      岘匿迷谷的玄关处永远留着一盏灯,颜色是一种很轻的鹅黄,荧荧地浸着一层柔光。谈无欲走到二楼,迎面便撞见了羽人。白衣小哥手里端着碗喝到一半的细米粥,黑色的长刘海垂在面颊边,神色沉静如水。
      “素还真好像又睡过去了。”
      他点点头,轻声说:“换我来吧。”

      推开卧室虚掩的门,微光就笼上来。
      还是只亮着床头的那盏罩纱台灯,只是床边的藤椅换成了一张简易的单人布艺沙发,折叠式,表面绘着蓝色波纹,远看像起伏的海浪。他走过去,试着推动了下扶手,靠背被“咔嚓”一声放平,人可以平躺在上面。
      他坐到沙发椅上,睡在一旁的素还真并没有被惊动。也许是真的睡着了,也许依然是在昏迷。双眼闭着,眼睫在面上擦出深浅不匀的影子,鼻翼扇阖,呼吸轻微而平稳。
      这个夏夜的天气略有些燥热,薄被盖到素还真腰部以上的位置,护着胸腹和腿脚。他伸手掖了掖被沿,然后隐约看到素还真睡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角。

      光线黯黯的,倒看不大清楚。
      他忽然就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悄悄伸出两指,把那团东西捻了出来。
      ——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团成一团摸在手里的时候,他已模糊知晓了个大概。抖落开来,原来是巴掌大小的一块棉布,被揉的有些皱巴,边角处暗乎乎的一团污渍,大概是血迹,已经过了段时间,发干,发硬,变成了棕褐色。
      那是前一天被素还真“顺”走的、他随身的那块米色格纹手帕。

      他脸上的表情一刹那略有些僵。
      ……也真是,脏都脏了,还留着做什么呢。
      谈无欲板着脸,心里虽然这么腹诽着,手上却不自觉地,把那手帕叠成了平整的四方块,又轻轻地塞回到素还真的口袋里。

      然后默默地平躺下来。
      人的身体总是很奇妙,一个人的时候,多大的风浪,也能够铁也似的扛着,可是一旦松懈下来,困倦就会潮水般席卷上来,将人没顶。他松下双肩,缓缓地、一点点地放松四肢,最后沉沉闭上眼。
      一天的暴风狂潮就这么过去……剩下的,还有更多更难办的事情在等着他,好吧,起码是现在,不去多想了……只不过今天晚上,左右倒是没有见到慕医生。
      ……大概是回房去休息了。堕入梦境的前一瞬,他迷迷糊糊地想。

      累极倦极的他不知道——他回来的晚,慕少艾回来的比他更晚。

      恰是他沉入梦乡的那时分,身后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漏出暗影,下一秒,又被小心地阖上。
      弓着腰的慕医生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再慢慢地退出来。
      他动作放得极轻极静,本以为没人能发觉,转过头,却粹不及防撞进了一双黝黑如夜的眼里。

      走廊的灯光下,白衣小哥盯着他皱着眉:“慕少艾,你……”
      “嘘。”
      他把手指竖在唇边,拖着白衣小哥的手走远了几步。
      “慕少艾,你的手……”白衣小哥的眉头皱得更深,目光锁在慕医生的胳膊上。
      “哎呀呀,只是轻微折了那么一下。”慕医生笑得漫不经心,他右手手腕笼在袖子里,微微曲着,袖口的黄色丝绸上不知浸了什么东西,黑红的一片,显得异常突兀而可怖,“能有什么事呢?药师我虽然年纪大了,对付几个当年的手下败将,还是不在话下的。”
      “慕少艾!”

      这一声低吼出来,收尾短促,三分恼火,剩下的七分,却是全无办法的无可奈何。慕医生听在耳朵里,不知怎么就有了片刻的恍神——熟悉的,遥远的,倒像极了很久以前,某位故人摇头的叹息。
      “是谁多事入江湖?眼也累苦,心也累苦。”
      “话是没错。”那时节,曾经是位很了不起的法医现在依然很了不起的慕少艾仰头微微一笑,“可是啊,谁让药师我从来就是多事的人呢?”
      ……

      “羽仔,没事的。”他呼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左手安慰性的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又轻声问:“阿九睡了?”
      “……早就睡着了。”
      “呼呼,明天陪老人家去买麦芽糖吧。早上拉钩答应了九少爷,跑不掉的。”
      “先去包扎。”
      “好啦知道啦,羽仔你这么啰嗦,不担心早衰吗。”
      “……”

      静谧暗夜里,说话的声音被包裹起来,裹在一团团黯蓝色的天鹅绒里,絮絮的,软软的,很像武侠小说里的化骨绵掌,不凶悍,却很有依靠力。叫人只想跟着沉下去,静下去,把所有的纷扰通通交给黑夜蚕食,吞掉,然后天光大放,一切又是静好安宁。

      但是愿望总归是愿望,后来的几天,无论是岘匿迷谷还是无欲天,日子依旧过得忙碌而焦虑。
      每天都有需要操心的事情,每天都有不得不应付麻烦,每天太阳落下,每天月亮照样升起。不过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从素还真变成了谈无欲。
      “呼呼,这就是孽缘啊。”阳台上,慕医生优哉游哉地吐出了口烟圈。
      阳台底下,顶着黄昏最后一点光晕的谈无欲,拖着斜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地从街角走过来。

      他推开岘匿迷谷的玻璃门,银色的六翼风铃随着微风叮咚咚响。这几天日子过得像打仗,尽是些看不见却能伤人的枪炮弹子,难得的一次早归,便让人觉得幸福。
      “谈叔叔,谈叔叔!”
      还没待坐稳,客厅里冲出一只放学回来的虎斑猫,颠颠地摇着尾巴跑过来。
      “小阿九。”他伸出手摸摸小虎斑猫的脑袋。
      “谈叔叔你回来啦。”小虎斑猫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亮晶晶,“慕少艾说你抓坏人去了。”
      “诶?”他有点发愣,“抓坏人?”
      “谈叔叔!坏人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都会超级气功波?”
      “是啊,很厉害……”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小娃娃最近喜欢看日本的热血动漫,诸如《七龙珠》、《圣斗士》之类。二维的世界里,价值观总被划分得清爽而单纯,好人,坏人,成功,失败。几百集下来,讲的全是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再狠厉的坏人,最后都会被主角的小宇宙气势所慑,一拳头上去,乌拉拉全飞到天边化成流星。他想了想,蹲下身,右手轻轻握住虎斑猫的小胖手指,柔声说:“但是,小阿九,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总归是好人多。好人不能软弱,不然就会被坏人欺负。”

      话音刚落,就听见头上轻轻的一声笑。

      他仰起脖子看。只见二楼的栏杆上,穿着睡衣的素还真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走下来。
      这段时间见到素还真,都是躺在床上,恹恹昏沉的模样。今天头一次看到他下地,走得虽然很慢很吃力,但是后背绷直着,看上去已经略有精神。
      没来由的,他忽的就沉了口气。好像是胸口有处地方曾被人掏了个空,这一刻,终于还了回来。

      素还真穿着一身浅色格子睡衣,袖子卷在肘部,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换成了块白色护创膏,被额发遮住。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低头笑的时候,眉梢弯下来,眼底有轻浅的暖意。
      ——瘦了。
      他默默地想。只是这样的想法若是让外人知道,也许会觉得滑稽——担心太过,反而糊涂,只顾着别人,看不到他自己。这些天的奔波下来,他原本就消瘦的脸颊越发凹下去,倒是一双凤眼灼灼的,显得更加明亮。
      他站起身。
      素还真走到他面前,看了他半晌,声音低柔下来:“师弟,这些天,辛苦你了。”
      “……口头上的谢谢用不着。”像是忽然间不知怎么说话似的,他梗着脖子,硬声硬气地说:“素还真,你还能动弹吗?”
      素还真愣了一下,伸了伸腿,又摸了摸额头,然后温声说:“你看,一切都很好。”

      那一刹那,内心深处,某个念想渐次描摹成形,谈无欲松开皱紧的眉头,勾了勾唇角——
      “那……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

      晚上七点半,天空中依稀有了月亮的影子。夏夜来的顽皮,像个小孩子用颜料管在水彩纸上涂鸦,挤一点,涂一笔,涂满了,夜就这么悄然而临了。
      平安路上,日落而息,家家户户掩上门,温煦的光亮从一扇扇窗户里透出来,透出人世间的烟火气。屋外的街灯也亮起来了,圆形的光晕底下,缓缓并行着两个人影。

      素还真伤势初愈,行走不快。谈无欲也只好跟着他亦步亦趋,好在时间还长,倒不着急。
      “不过是一周没有出门,就好像过了多久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素还真睁大眼睛四处瞅一圈,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侧头去看素还真。这人穿着件家常的白衬衫,鼻梁上还像模像样地架着副眼镜。透明,半框,上面一道金色的细边,勾在耳廓上,很有些□□电影里斯文败类的味道。
      正皱眉思量着,素还真也转过头来看他,目光透过镜片生生折出抹促狭:“只是谈兄,这个时候,你怎么又不怕危险了?”
      他冷哼了一声:“有你素还真在,就算躲得再好,危险也会自己找上门。所以,还不如……”
      还不如……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要去的地方路不远,且僻静。转过街角,接着再走完一条巷道。只是愈往前走,就愈有熟悉的感觉。素还真不说话,谈无欲也默不作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变得像深海——
      静默,深沉,底下却郁积着沧桑岑寂,暗涌着似水年华。

      终于到了,站住脚的须臾,素还真慢慢回头,夜色苍蓝,天上横跨着条银河,映着他眼里温缓流动着的光。
      “师弟,你还记得这里。”
      他看着远处不说话,半晌,只点了点头:“只是,什么都变了。”

      “是啊,什么都变了。”
      素还真轻声说。

      青石板路变成了水泥街道,波光粼粼的小河变成了一片荒芜的野草地,周围松散地围上了道矮围栏,中央竖着几根冷硬的粗钢筋,大约又是什么在建工程,夜风里,有新翻泥土的腥香气。
      什么都变了,只剩下身边的人,神色如往,眉目依旧。
      他轻轻地呼出口气。
      眼前的光阴倏忽如飞,背景在视野里乍然翻转,放佛依旧是在小河边,而那个小小的孩童,就一直那么静静地站着,河水清凌凌,天上的月亮照着他的眼。
      水光月色里,是一抹单薄而寂寞的剪影。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素还真,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声波平稳,听不出波澜。
      “三年前,我退出了律师界。后来……为什么,你也跟着退出了呢?”

      “素还真,赢了的人,明明是你。”

      “师弟。”在他身后几步远,素还真忽然笑了,“记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是不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会有意思得多?”
      “其实,我也是一样的。”
      只有和你在一起,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才不会那么单调寡味,才不会那么无趣孤单。

      一句话出口入耳,他霎时怔忡,脑子里纷乱得像倒带的机器。往昔的那些个影像,一帧一帧,如幻灯片般的急速掠过。某个夏夜飞向对岸的萤火虫,那年校园里攀爬了满墙的爬山虎,还有小时候家里的那台老式的收音机。深绿色的塑料外壳,脑袋上竖着长长的天线,肚子上有扇小圆窗,里头是忽高忽低的、会闪烁的小光棒。院子里的老人们都喜欢用它来放京戏。还记得戏词里咿呀的唱,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我相识一场如春梦,想起往日交情,可笑我真懵懂。
      可笑我真懵懂。

      月色如洗,闭上眼,仿佛能感受到那来自空中轻柔的触碰。谈无欲抬起头,微微笑了,可不是吗,轻狂的岁月。懵懂的少年。

      “无欲?”身后,素还真打探似的唤道。
      他转过身,伸出手,掌心向上平摊开来,唇畔挑起丝揶揄笑意:“素还真,拉住我的手。”
      这一下,轮到素还真呆了呆。
      “这是我向公孙月借来的东西,是个隐形的录音器。”他甩甩头,低眉褪下小指上的银质指环,小小的一个圆圈,月光下熠熠的闪着荧光,“虽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定他北辰元凰一个故意伤人罪,倒是够了。”

      “谈无欲。”
      等待的时间既长又短,世界变过几番翻,天边的云彩挡住月亮。然后下一秒,伸出的左手被人牢牢握住,掌心贴合,五指相扣,暖暖的体温从指尖传递进身体。
      素还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三天后的法庭上,你愿意做我的辩护律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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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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