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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爰居】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有些人消失得太仓促,就会在一段时间里留下一个黑洞。围绕着他的平行的或相交的人事物,也都随之卷入,却纷纷失去了自己的质量而成为一种活着的见证。
直到岁月足够漫长,直到引力足够渺茫。
也许很久以后,还是会有人追逐着这些曾经高亢或低回音节里,那些大抵是传说也是浮想的一息尚存,亦步亦趋亦彷徨。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
[爰居]
由南向北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流民。逐残羹而走,饥饿呆滞的看着路上的士兵,不会逃跑也不会愤怒——已经全然失去了家园的概念。
这几年里,地震之后又逢了大旱,大旱之后又是饥荒,饥荒之后又是覆国。
天怒人怨,天诛地灭。
……
代地的垂死挣扎也没有熬过多久,成全了赵家的这块土地,最后也埋葬了这个家族。算是有始有终。
王翦听着儿子描述着赵地的事情,往自己嘴里拨了两筷子。待细细咀嚼完了,淡淡地说:“说那么多赵地的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那里情有独钟呢。”
王贲抬起头,看着他低垂着眼睑好生吃饭的父亲,认真地说:“现在那里还真是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还是咸阳好。有饭吃,有兵带。你可没见过路上那些流民吃小孩的样子呢……”
王翦“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扣了筷子。
王贲看了看一边面露忧色的两位女眷,立刻就不出声了。
王翦见他不乱说话了,才慢慢地开口道:“你哪里是惦记着咸阳有兵带,你要的是有仗打。”
王贲含着筷子,弯着眼睛笑了笑。
知子莫若父。这个年纪的人,几乎也都是这般血气方刚的。
“只是啊,父亲,孩儿其实是很想会一会李牧呢!”
王翦听到这个名字,没有抬头。
他赵国长赵国短的,原来兜来兜去是要说这个人。
“早不说……吃饭。”
秦国人在吃饭,亡国的人只能有一天算一天。
已经这么惨了,大不了一死,还能怎样?活着的大约都是这么个想法,挨一天算一天。
不舍生,不得死。挨过的时日无法计算,渺小的不计其数的人最后还是成了一抷青灰,带着他们苦涩的一生随风而散——微不足道。
秦大业已成,王翦告老了。
人在声名鹊起之后就容易疲累。疲累于小心度日,小心说话。
也容易糊涂。糊涂于不知进退,不明取舍。
何况他真的不年轻了,也真的不希望等到老得不能思考,老得分不清好歹了,再行打算。
人应该在差不多的年纪做差不多的事。不可过早,不可过晚。
恰如战场,该进攻的时候不能迟疑,该鸣金的时候也不要恋战。
倘若人生苦短而有未尽之事,只能说,天命如此。你已经完成毕生的所求,更多的,不必有所求,也求不得。
尽人事,安天命。
于是,他终于离开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带着还很清醒的头脑,和还算健硕的体魄。
这么想的时候,他有时会些许地沾沾自喜——武将帅才,功勋卓著到空前绝后的绝不在少数,可是能活着离开这是非离乱的,能有几人?
闲庭信步地走上去不难,还能云淡风轻地走下来,这才是人物。
而这一层,怕是他自己也还是达不到的。
王翦撑着额头,眯着眼睛坐在马车上,有些困倦。
唉……
挺完美的这辈子,却总叫他不由得叹口气。
车辙的轨迹愈行愈远,往外郡慢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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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走开!给侯爷让路!快走开!”
车外的呼喝越来越大声了。老将军不由地掀了掀眼皮。
“闹什么呢?”
“回侯爷话,有个刁民挡在路中间不肯走。”
车帘子掀开了,王翦看着路中央举着一块麻布的老妪,垂下眼睑,跳下车来。
那干瘪的老太太见大人物下了车来,方才挡车的勇气立刻减去了不少,竟然有些瑟缩起来。
不管怎么说,虽然她也不知道那人来头有多大,总归也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吧。
侯爷这个词,已经大出了很多平头百姓的理解范围而变得没有边界。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并不是每个打仗的人,身上都必然会有肃杀之气。但是小民的敬畏,却是发自本能的浑然天成——这要归功于持续不断的剥夺与失去。
老太太愣着,没有回答。
“老人家,这块布是做什么用的?”
“……”
老妇其实是回答了,只是嘴里嚅嗫着的,是他听不太明白的方言。这提醒了王翦,这里是邯郸郡,是从前的赵地。(此处许我忍笑三秒脑补晋语和陕西话的对白太闹了——你走开,你严重破坏气氛!)
王翦笑了笑,扫了一眼那块布,伸手要取,另一头却叫老妇揪得紧紧的,因为太过用力,身子都抖了起来。
本来就是个破布,再扯下去大概是要粉身碎骨了。
他放了手,用很慢的语速缓缓地说:“老人家,这封寻子的书信,是谁替你写的?”
老妇这回听懂了,一边藏好那命根子,一边伸手指了指田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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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兼猎户兼农人的某赵国遗民,上山寻了一遍,除了不能用、不能吃的,其他的都没有了。
这是春天啊。居然是春天啊。
他又想起当年邯郸城里绝望的呼喊: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
老天没有塌,它好好的。是赵国塌了,溃不成军,泣不成声。
背了点枯枝,今天连乌鸦都没有,很是不顺利。
颇感不顺利的赵国遗民走到家门口的田头,却发现好些人聚在那里。不远处的小径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他很谨慎地停下了脚步。
看那马车,来头不小。
但是,他总是要回家啊。自从好友死后,他觉得自己低调了很多,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难道还有人会来找他麻烦?
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似乎围着的人里没有官兵,邻人也没有惊慌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回去了。
如今,他有家了,就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嗅到一点儿风吹草动,说走就走了。
见他回来,围着的人都纷纷散开。
推开柴扉,却见邻村毕老二家的大娘蹲坐在一旁。
这个老太太有点疯。他们家老大当年入伍时尚未成年,从长平回来,疯了。两年后落水,死了。从此,她就疯了。成天地央着人给她写告示,要找自己的孩子。不是家里人拦着,她都要找到长平去了。
前两天,他才拗不过她央求,给她写了个找儿子的告示。
“您怎么来了?”
他将枯枝隔在地上,弯腰下去瞧她。却见她眼睛盯着另一处。
院子里有凉棚的地方,赫然地坐着一位侯爷,低头看着他三岁的幼子趴在膝头,摆弄着乡下人不曾见过的玉佩。
但是男主人却认得清楚:阴刻方折回纹,那是秦地特有的雕刻玉纹。
坐着的人抬起头来,目光相触的时候,有几分生疏,可是看清了,又似乎回到了往昔。
“我认得你。你是他的副将。”不等主人询问,客人先开口了。
对面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也认得你。”
“司马先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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