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和酒酿

　　那天下午我在公车站和李碰头的时候，他穿着白毛衣和灰外套，在初冬的暖阳里很惬意地慢慢走过来。
　　我说，好啊，你有毛衣穿了，这下子不象前几天，成天冻得那个样子了。恭喜恭喜啊。
　　李说，妈的，穿个毛衣你也恭喜，你这个女人咋这么多事儿。说的时候，不屑地眯着眼睛看着我，象一只骄傲的大猫。
　　我笑。他说，行了，别废话了，我这有一些要打字的东西，你不是打字快吗，帮我打出来吧。
　　他手里拿着一张做好的广告设计图样。我伸头过去看，李再次不屑地说，你懂不懂啊，就看。
　　他的语气里有似笑非笑的淡淡嘲讽。我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就象并排坐在空旷的公车车厢中，看到车窗外照进来淡淡的太阳影子。淡漠的温情。
　　李身上少有的安宁。
　　他说，我们到我哥公司去打字吧。
　　我说，好的。然后想起我书包里的那袋酒酿。是去车站之前在一家小超市里意外地发现有卖的，就买了两袋。在这个北方城市里很少看得见这种食品。可是在我家乡这是非常普遍的小吃。我把它从包里拿出来。软软凉凉的手感。
　　李，给你一袋这个回家吃。
　　他皱着眉头看。什么啊这是。
　　这个就是用糯米，加上水和甜酒药，把它发酵到还没有变成酒、但是已经软软白白的程度，就叫作酒酿。
　　这是米酒么。李怀疑地盯着那个透明的塑料袋和其中的物质。
　　根本就不是酒，只是一种有一点点酒味的点心罢了，在我们那儿小孩子都经常吃的。你拿回家试试嘛，可以煮一煮，加上一个鸡蛋，甜甜酸酸的，很好吃。。。
　　得，得了得了，你呀，赶紧把这收起来吧。我对你们南方人乱七八糟的吃法没兴趣。你怎么还不收起来，都告诉你了，我不要。听见了没。
　　我于是让自己闭嘴。
　　公车在满地淡淡的太阳影子里，摇摇晃晃安静地前进。
　　
　　李的大哥开门看见我的时候稍稍有一点诧异的表情。
　　啊，是小青啊，快进屋。
　　我虽然曾经见过他短暂的几面，但是每一次见到仍会想一个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他们兄弟两个如此地不相象呢。
　　李总是在衣着上精益求精。比如说，他的皮鞋就经常让我产生一种想把它当镜子照的心情。他对于擦亮鞋子这件事的热情无人可及。
　　他说，这样比较有视觉冲击力。
　　他是锋芒毕露的人。象一柄尖锐的刀。雪亮的寒芒恣肆闪耀，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韬光养晦。
　　我认识他有一段日子了。但是有时还是会被这柄刀割伤。只因他太过锐利，往往刀锋不经意地轻轻带过，就是一道血痕。
　　他留给我的伤口疼痛而甘美。
　　可是他的哥哥好象很不同。
　　他和李一样，都很削瘦。留了一部茂盛的大胡子，是他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头发微有些长，松散地搭在没有折好的衣领上。有一点艺术家的落拓不羁，但是没有艺术家的怪异。穿着宽大的灰色毛衣和粗布裤子，整天的将一部昂贵的笔记本电脑塞在一个破旧的巨大背包里到处走来走去。
　　我看到他的时候总是想到一个词。纯棉。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质感。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质感是纯棉的。就象一块质地柔软结实的厚棉布，每条经纬都织进去一缕过往的阳光。是沉甸甸的怀旧的温暖。
　　我总是觉得这对兄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虽然两个人同是做设计的，而且都在广告公司上班。
　　
　　那天晚上群英荟萃，来了好几个同行英雄，谈笑一番，又在棋盘上厮杀了一个天昏地暗之后，大胡子请大家吃火锅。
　　大家的中间，包括了我这个莫名其妙地蹭了一顿饭的家伙。总是觉得有一点点尴尬，不知我夹在这一群老同学、老同事们中间，算是啥人。更加不知道对于我和李之间的关系应该作何解释。
　　于是我决定尽量少说话。
　　我喜欢听一群男人在一起的谈话。简单爽朗的感觉。还有兴兴轰轰充实饱满的感觉。虽然这一群人几乎全都是画画的和做设计的，而我却是一个连计算机一级考试都没能及格，并且还有轻度色弱的人。我仍然喜欢听他们谈话、争辩、大笑，看他们比赛用筷子夹鱼丸子。
　　然后酒过三巡，眼酣耳热，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
　　大胡子说，你们知道吗，其实以前我和我弟弟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很早就从家里出来上学，直到现在老二也来到这个城市，我们哥俩才真正地生活在一起。
　　老二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和以前很不一样。
　　前几天我家楼下办丧事，大清早出殡要放鞭炮，我想老二早晨恐怕要被吵醒。让他换个方向睡。他现在在人家公司里上班，早上不能睡不好迟到。
　　有一位英雄赞叹着哥哥对弟弟的关心。
　　我忽然想起以前李对我说过，手足之情就是手足之情，无须说什么多余的言语。我正在想着这句话，就听见大胡子响亮的声音。兄弟之间，那就用不着说什么了。
　　原来兄弟就是兄弟。
　　我忽然发现，其实李受哥哥的影响很深很深。虽然看起来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我正在想这件事，就听见一位英雄问李，你和你哥怎么一点都不象，李说，我和我哥，形不似，神似。另一位英雄附和道，没错，有一次我走他俩后面，发现他俩人走路的时候晃的方向都一致。满屋爆笑。
　　我再一次地在心底惊叹，原来兄弟真的就是兄弟。
　　晚上经常接到李的电话，原因是：我和我哥小酌了一下，现在我晕了。我一晕就想给人打电话聊天。
　　忽然又记起上次我陪李去取包裹，他家里给他寄的冬天的衣服。那个鲜艳的包袱皮上面，他妈妈缝的密密麻麻的针脚，他爸爸写的工工整整的毛笔字。
　　李是我□□和感情上都最亲密的男人。可是现在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
　　我有点嫉妒李。嫉妒他拥有唠叨他的妈妈、训斥他的爸爸，还有这个神似形不似的大胡子哥哥，以及嫂子。
　　亲情是一个不能被谈起的话题。
　　只宜埋藏。
　　
　　大胡子忽然对我说，小青，那天我看你发在榕树下的文章了。我本来想给你评论一下的，后来接了个电话就给忘了。我想把罗大佑的《蒲公英》抄给你看，你听过那首歌么。
　　我说，我没有听过。
　　你明天和老二一起来我公司吧，我放给你听。
　　他转过头对李说，明天你来吧。咱们一起待一天，正好你帮我做点东西，然后回家包饺子吃，小青也一起来。
　　回家包饺子吃。
　　我突然感到一股烟雾扑到我脸上来，微微的呛咳。
　　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句话了？
　　在家乡很少有人在家里包饺子吃。人们经常吃的是米饭，稀饭，糍饭糕，如果面食，多半是过年时的炒年糕和煮汤圆。饺子被认为是一种麻烦的食物，要吃的人一般都是到店铺里去买，很少自己做，清明时的艾饺除外。但是我小的时候是常常吃饺子的。因为妈妈是从北方嫁过来的。
　　早上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妈妈在背后喊，下了学不要乱跑，早点回家，回家包饺子吃。脆亮的普通话划破江南清早的湿雾。我一路疯跑着，一路回过头看见她颀长的身影站在巷口。于是下午放学回家沿着河走，照例数河里停着几只船，又走着几只船时，怎么看那些船怎么象是一只只的饺子。因为馋饺子，都忘记了去爬一下每天经过时必爬的那棵倾斜的老柳树。
　　然后有一天，忽然再也没有人叫我回家包饺子吃。
　　然后又有一天，我来到了一个家家都自己包饺子的地方。我知道妈妈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会包饺子的。长大了之后，她就到我们家里去包饺子了。
　　但是现在，她在哪里包饺子呢？
　　
　　呛了我的那种东西，叫做前尘。
　　
　　我记起有一次我和李在一起待了一整天。黄昏时他说，我现在必须得走了，我答应了我哥我嫂今天要回家包饺子吃。这个包饺子是需要通力协作的。我最擅长砸蒜泥。
　　我说，那你回家吧，别回去晚了让你哥哥嫂子都包完了你吃现成的，那就不好了。
　　那天下着雨。我和李慢慢地走到他要坐车回家的公车站。车站旁边有一家麦当劳，李说，给你买一个汉堡包带回去吃吧，我知道你爱吃这玩意。
　　我拎着麦当劳的纸口袋，看着李上车回家。当时我感到很幸福。虽然我不会象李一样有说“我要回家去包饺子”的机会，但是我手里拎着这个汉堡包。是李留给我的温暖。它可以让我的胃充实一整个晚上，让我的心充实更长的时间。
　　
　　酒阑，英雄们纷纷散去。大胡子、李和我三个人走在深夜的街上。我对自己说，现在走在我旁边的这两个人，是一对亲兄弟。一母同胞的兄弟。我努力地去感觉亲兄弟之间是怎么样的感情。能够了解，不能够体会。然后我发现，原来这些年来，家庭的概念，在我心中已经渐渐地模糊。遗忘是一个多么奇妙的词。当生命中的完整逐渐瓦解的时候，一个人就会慢慢地学会遗忘。
　　李是我所深爱的男人，然而我也只不过是他路途中的一个暂时的女人而已。将来有一天，他会忘记我。不完整的东西总是容易破碎的。零落成泥碾作尘，然后就会悄无声息地被风吹散。可是李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家。那是完整的，岁月的狂风也无法撼动的生命基石。
　　我看到过李在手机里把他父母家的号码设为“避风港”。
　　我还看到过不知哪里有一句诗，心安即是家。
　　心里的确有一种冷静的安宁。
　　我的命里没有完整的东西。
　　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看到一对手足情深的亲兄弟。遭遇一段饺子的回忆。想了一些家的定义。
　　然后明白自己必须担负自己。
　　我默默地在心里感谢大胡子和李。
　　
　　回到住的地方，我把李不要的那袋酒酿打开，放在锅里煮，洒上一个鸡蛋。然后把苹果与梨削成小片小片，加上剥了皮的橘子瓣，一起煮。清莹半透明的米粒，漂亮的颜色。盛在青花小碗里的样子非常美丽。我惋惜李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食物。不过他是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的，因为他一定会说它拖泥带水，矫柔造作。
　　半甜微酸的味道。我独自慢慢地吃着它。这是一碗复杂暧昧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对江南的乡愁可以吃下去，对家的遗忘不可以吃下去。对大胡子的感激可以吃下去，对李的嫉妒不可以吃下去。
　　冬夜里一个没有情节的关于饺子和酒酿的故事。
　　
　　吃空了碗之后，我忽然发现一个事实。
　　原来饺子的形态，一个一个都是完整的。
　　而盛在碗里的绚丽的酒酿，是流离破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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