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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皇宫
舞婴第一次听见别人称她为“孽种”是在她十岁的时候。
那一年天下大旱,天地玄黄,饥民百姓流离失所,流云国一片哀鸿遍野。可唯独有一个地方,那里四季如春,金碧辉煌,它高高地矗立在萧索的流云国内,如同一把割破迷雾的金剑,它是万民信仰的中心——流云皇宫。
舞婴不相信自己就住在皇宫里。当每天的黎明到来时,她就跑出凄冷的宫殿,站在隆起的山坡上遥望脚下因为黎明之光而无比耀眼的皇宫。那才是真正的皇宫啊!
她这样想着,伸出小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身后传来了年老嬷嬷粗糙的呼唤,或者说是斥骂声:“小妖怪!小妖怪!你在哪里小妖怪!哦,可恶的小妖怪,要是被我发现你又坐在山坡上念咒语的话我一定告诉皇后,让皇后封了你那张尽沾满毒汁的嘴巴……啊,小妖怪!你果真在这里!!”
嬷嬷迈着与她这个年龄毫不相符的大步子,气呼呼地朝舞婴跑来,短短的路上几乎被一块突出的岩石跘个半死。
可她还是凭借着对‘妖怪’的憎恶,没有丝毫退缩地站在了舞婴面前,她利索地抄起手上的柳枝条,‘呼呼’地朝舞婴甩去,舞婴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她放开握紧的双手,脚步也飞快地移动着,忽左忽右,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她轻松地绕着嬷嬷跑了几大圈,嬷嬷还没累,可她已经累了,跑到最后一圈时,舞婴瞅准来路迅疾地跑回宫殿。
嬷嬷还像一个无法停下来的陀螺。
从几年前,舞婴就已经学会不问她的母妃“为什么别人都叫我妖怪”之类的话,因为她的母妃每次都会嘲讽般地回答“因为我就是个妖怪啊!”,接着她会像个真正的妖怪,紧紧地捏住舞婴的肩膀,浑身颤抖着嘶吼:“你快看看我!!快看看我啊!!”,母妃会将整张脸凑到舞婴眼前,平日里清瘦而淡漠的脸在那一刻扭曲到了极致。
舞婴从未下过山,据说是所有大臣与妃子的意见。
舞婴生在此,活在此,生活在这个谁都记不住名字的山上。她原本什么都不知道,可谩骂、仇恨让她了解了所有一切:她的母妃元氏曾经是当今皇帝独孤流云最宠爱的妃子,之后元氏的母国元风国爆发内乱,一直坚持战争反抗流云国的在野派——尸狐将军推翻原有的亲流派统治。恰在此时,民间风传尸狐将军与独孤流云宠妃曾有一段隐秘之恋。之后没过多久,怀有身孕的元氏便被放逐到了这座凄凉的荒山之上。
舞婴明白有许多东西不该问,可有些东西她还是无法理解,比如,自己的父皇为什么不相信母妃。
“因为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生物,他们宁愿要面子,也不要爱情。”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是成功的装饰。哈哈哈。”
“舞婴,记住,皇宫里的女人只有两种用途:生自己的孩子,杀死别人的孩子。”
母妃总是神经兮兮地抓住舞婴,扳住她的肩膀,或兴奋或悲哀地说着。
“舞婴,”母妃散漫地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空空地说,“不要相信所谓左右命运的星术,一颗星星不能代表你的命运。很多时候,你要把繁星闪烁的美好夜晚当成寂灭的黑夜,永远不要被男人的外表和话语所迷惑,天上的星星,是他们的谎言,那么多的谎言!”
舞婴想见很多人,想见见自己的生父,想见见传闻中的尸狐将军。
他们同样,都是那么的叱咤风云,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怀着这样的一份憧憬,舞婴对母妃的感情也时时有所变动:她会羡慕母妃,因为她同时被两个这样如此骄傲的男人所深爱着:她会讨厌母妃,有过这样的爱情,为什么还要讨厌男人呢?
基于这两种不公平的想法,舞婴怀疑起了自己的母亲——其实母亲是个自私到极点的女人,她所说的一切关于男人的话都是带有强烈欺骗性的,她只是害怕自己的爱情被人夺走,哪怕是自己的女儿。
舞婴与那个男人的相逢其实很偶然,她正准备下山,男人正在上山。刚好碰上了。
她是不被允许下山的,可山下的皇宫已经诱惑了她十年,就好比将要沸腾的热水,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沸腾。
她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休息,男人正好孤身一人朝山上缓缓走了过来,从他低垂的头和缓慢的步伐中看出他心事重重。男人穿了一身水蓝色的便装,长及腰的黑发用一枚精致的雕花银环松松束着。他愈走近,舞婴就忍不住往后退,不是惧怕,而是惊叹。他的美似乎就是一把再锋利不过的武器,具有使人臣服的巨大魄力。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人走上前,伸出手拂开她脸上的头发,他微微倾下身子,一脸的关切。
“我想下山去。”舞婴乖乖地回答,生平第一次,她讨厌自己脏乱的外表。
“下山?”男人微微蹙眉,他收回手,沉思片刻后又说,“你能先带我上山去吗?我迷路了。”
舞婴想到了自己那总是疯疯癫癫的母亲,不由地站了起来,警觉地问:“你要上山干什么?”
“见一个人。”
男子笑着说。
可舞婴分明从他沁人心脾的微笑中察觉出了些什么,好像一勺带了毒的蜂蜜,缓缓此从口腔向喉咙深处滑去,黏稠、甜蜜、窒息。
她缓缓往后移动着步子,像每次准备袭击正在欺负母亲的嬷嬷们。
与丑陋年迈嬷嬷们不同的是,男子既不走上来,也不往回去,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宛如看着每个清晨再明丽不过的黎明与朝霞,柔淡如水。
舞婴的嘴唇在颤抖,心脏也在颤抖,如果……如果她认识他那有多好,今天他说他想见的人就会是自己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他目光中最痴情的那一部分就将会完全是属于自己的。可是……
“你就是舞婴吗,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元氏的女儿。
“我想见元雪。”
元雪……原来母亲叫元雪,十年来,舞婴第一次听说了母亲的名字。在心里,她都称呼她为元氏。
一种强烈的嫉妒与无措同时从心里迸发出来,她停住在原地,听见了身后草丛中的蝉鸣悠长而寂寥。
她看见了男子无奈的笑,但很快这种笑变得万分谨慎,却依旧摄人心魄,舞婴听见了男子有些质疑的问:“你难道不知道元雪——”
“为什么要知道!”舞婴受伤似的大叫一声,之后又很快平复了心情,她低下了头,声音也缓和了,“皇宫里的女人都不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她们的一切都是属于皇上的。”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戏谑讽刺的笑,毫无掩饰的,赤裸裸的刺伤。
舞婴还记得,这些话都时从嬷嬷嘴里听来的,每次她们开始用柳枝抽打母亲,或是将她拖入冰冷的河水中洗澡时,她都会听见这样的话。她们坚决不允许母亲称呼自己为“我”,应该称为“臣妾”“奴婢”。在过去,这些话曾经是她多么厌恶的,可今天,自己却用这样的话来掩饰心虚。
“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母……母……”
又是一声冷酷的笑声。
独孤流云看着手足无措的舞婴,听着她闪烁其词的谎言,心中想起的是十年未见的雪儿,雪妃,他的元雪。他怎么可能相信元雪会教舞婴说这样软弱的、无奈的、臣服的、卑微的誓言。如果她当年也认同,元雪就不会是现在的元雪,她应该还和自己住在皇宫里,享受着荣华富贵、万民朝贺,他们的女儿,独孤舞婴,将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女人,她会像皇宫里所有的公主一样,学习琴棋书画,结识各国王公贵族。
元雪用自己与女儿的一生,换取一直所追求的自由。
她失败了,输得一塌糊涂万劫不复,再也无回旋的余地。
而他独孤流云从来都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浪漫帝王。为了他心目中的流云国,为了他的理想,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来遗忘元雪与舞婴。同元雪一样,他在思念与爱情上,输得彻头彻尾。就在昨天晚上,当他批阅完最后一本奏章后,下定了决心要来看一眼元雪。
“带我去看看你的母亲吧!”独孤流云走到舞婴跟前,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你先带我下山!”舞婴扬起头,斩钉截铁地看着男子说,“白天嬷嬷们都会看着她,只有到晚上你才有机会接近。”
独孤流云愕然,之后微笑灿若明火。
不错,就是这样,这才是元雪的女儿。
独孤流云与舞婴一同泛舟在广阔的湖面上,澄江似练,平静的水面如同绿琉璃般光滑。从山上看明明近的很的皇宫,在湖里看却远的好似一场金光灿灿的美梦。
舞婴站在尖翘的船头,指着远处一条长长的黑线问:“那里才是皇宫吗?”
“嗯。”独孤流云点点头。
舞婴得到答复后又把脸转向了那边,不由感叹:“哇,皇宫好长!”
她又问:“我们去到皇宫里后,可不可以先去见见皇上呢?”
“为什么先见皇上?”
“他是我父皇啊!”
接着舞婴开始描述心目中父皇的模样,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像一把把尖细锋利的银针,刺痛着他的心脏。
“为什么父皇不愿意要我呢?”舞婴用手托住下巴,望着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岸,
那边的岸,有父亲、有兄长、有姐妹,他们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他们就是皇宫的一部分,
永远遥不可及,永远极目难寻。
下了山有湖,过了湖之后呢?还有人,无数无数的人,繁密得好似天上的星星。过不去的不是万水千山,而是人心与人情。
当船划到湖中心时,舞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血肉分离的痛苦与绝望,她望着越来越远的岸,心中万分恐慌。
“回去!快回去!!”舞婴站在船头,挥舞着双手。
“舞婴!”
“快回去!!”
真的无法忍受,再往前进一步,就真的再也承受不了。
独孤流云握紧船桨的双手突然松弛了下来,当舞婴一脸惶恐朝她摇摇晃晃跑来时,他看见了她背对着皇宫,越来越远,仿佛真的是她的一场梦。独孤流云轻松地张开双手,拥抱住了胆战心惊的舞婴,而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就在刚才,当舞婴兴高采烈地遥望皇宫时,他就在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理由阻止她进入皇宫。独孤流云像一个真正的慈父,用最适当的力道拥抱着怀里的小姑娘,用最温柔的话语安慰着她。
“真的不去了吗?看,就快到了。”独孤流云这样说着,却更换了船桨的滑行方向。
“不去。”舞婴肯定地回答,把脸撇向一旁。
水浪声哗哗的响着,舞婴出神地凝望一朵又一朵永不停息的白色涟漪。水声与涟漪的花形无比鲜明地映进了她的心里,它们在她的心里激荡成一片蔚蓝色的海,而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海中的一叶孤舟。无所依靠,不知漂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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