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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绵绵梅雨随着风,时而扶转,时而坠落,宛如后代大师手中的蕴秀豪端,柔柔浓浓地渲染着吴城的水道房屋,撇捺间透露着天地的无奈和沧桑。
太伯入吴已是六百年前的事了,时临那个携美东逃的楚大夫教吴人练兵造车,从而有了抗楚的资本,也有了六十年的风雨。此时的吴国经过历代君王的苦心经营,已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具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的富庶之国了。
夕阳时分,一个远道来客出现在吴城的画卷上。如此狼狈的风尘中人并不多见,市井中无人不多看他几眼,看他如何修躯微罗,浓眉低垂,逢人便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掌,用楚音浓重的官话低声乞求着。铜币入手,给他厚实的手掌带来了丝丝凉意,他哪里顾得上,称谢几声便攥牢手心之宝,向店铺跑去。
一碗热腾腾的菜羹下肚,这位楚客舒展了几下,感到肢骸内又滚起了久违的能量,于是腰也挺直了,眼也有神了,虎虎生风地向吴宫走去。店主以好奇的目光送他远去,嘲笑的眼光迎接他归来--还是同一个人,不过又恢复了最初的丧气模样,衣服也仿佛比原先的破了点。
“大人,大王不赞成您的政见?”揶揄的口气。
楚客眼也不抬:“吴王在宴中,无暇接见我。”右手在桌面上一拍:“拿酒来。”
店主自顾自地点着帐,丝毫不理会。
“叫你拿酒来!”见他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楚客刚要发作,顿时意识到受冷落的原因:先前乞讨来的钱,已尽数用完了。脸色由红转白,他一言不发,右手下意识地摸上腰间用破布条裹好的祖传宝剑,转身走出了店门。背后传来的嘲笑声他已无暇理会了,只是想:吴地的夜固然温和,但不久前他被吴宫前的甲兵一阵驱逐,一跤跌下,衣襟尽湿,纵使晚风柔靡,吹在身上也是贴肤之寒,如此能去哪里过夜呢?
他在一座木桥下找了一处略微干燥的地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支破旧不堪的竖笛,送到嘴边,拉出一条咽咽呜呜、若泣若诉的声线。它传到了每一个过桥之人的耳中,其中一人停住脚步,聆听良久,似是有意去寻找笛声的来源。刚一抬脚,桥那边传来一个女子的曼声呼唤:“是时候了,归家了!”此人顿时收回脚步,匆匆地过了桥,向女声的来源赶去。
雨收云散,桥上明月皎洁,桥下笛声依旧。
二
一个晴朗的清晨,伍子胥下意识地拥着身上的破布,睁开惺忪的睡眼,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关切的陌生的娃娃脸。
“你,你是谁?”一路逃亡经历所砺练出的警惕没有因为离开楚国而松弛分毫,伍子胥一跃而起,分明是一只守巢的鸷鸟。放大的瞳孔里映出来者不逊于自己的魁梧身躯,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腰间的剑把上。
来者似乎被这等反应吓着了,睁大了眼睛,言语也不大利索起来:“先生,这七天来在下夜夜过桥时都听见先生吹笛,好生仰慕,于是来访……听先生的口音,是楚人吧?在下专诸,吴人,游走于市井,如先生有何难处,愿为先生分忧。”
伍子胥脸上的戒备之色有增无减:“谁叫你来说这些的?”
专诸一脸困惑:“没谁,是在下自己来的。莫非大人在等谁么?”
伍子胥哑然失笑。是啊,他确实在等吴王僚的召见,只是在宫门碰了七天的硬钉子后,他已经明白了王宫深似海的道理。没有引路人,想面朝吴王只有将一切希望寄托于飘渺无形的机遇了,而面前这个布衣专诸,显然不是他所需的引路人或者机遇。
“承蒙阁下关心,鄙人一切都好。”他复坐回地上,双目微闭,企图用肢体语言驱走这个不请之客,却不想他道:“那就好……先生可曾用早饭?”
伍子胥的肚子立刻做出了诚实的反应。他这些天就是饱一顿饥一顿地捱着,对腹中的痛苦早已麻木了,只是受不得外界刺激,撑不起任何体力以及脑力活动。权衡利弊,眼下似乎并没有比吃饱更重要的事物,于是他又睁开了眼,算是接受了专诸的宴请。
途中逢见不少招呼专诸的,特别是那个鸟铺主,见专诸后一脸的沟壑顿时凑成了一朵菊花。到了饭铺,店主也堆着笑迎上来:“专诸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啊。”专诸应了一声,便令店主上酒菜,无意间见到伍子胥投来的诧异眼光,不好意思地笑道:“在下在市井间混得久了,一向不知勤俭理家,出手大手大脚,所以他们都喜欢我这个冤大头主顾。”伍子胥面露笑容,却偷摸出一根贴身携带的银针,借挟菜之机以极隐蔽的动作将其在每一盘菜中插了一回,这才敢开怀大嚼。专诸见他吃得畅快,脸上绽出了憨厚的笑容,为他斟上了酒,伍子胥毫不客气,暗验过毒后便举起陶杯一饮而尽。等到一席菜都被消灭得差不多了,专诸方道:“今晨冒昧打扰,承蒙先生抬举,得以同桌而食。不知先生姓甚名甚?”伍子胥一顿,香糯的大米饭也不嚼了,寻思片刻,笑道:“姓名不过是个记号,大丈夫何必拘泥于它呢?”专诸一怔,随即开怀大笑:“先生说得极是,极是。”
饱餐之后,伍子胥随便找了个借口,遂与专诸告别,回到了惯常的乞讨地点,一边漫不经心地乞讨,一边寻思下一步的打算。暮色渐浓时他回到了桥下的“家”,继续吹“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想它又把专诸勾来了。
专诸将带来的瓦罐放在地上,道:“在下知道先生在此。这是贱内为先生做的晚餐,先生将就着用一点吧。”伍子胥满腔狐疑,但终究抗拒不了米饭和腌鱼的诱惑,从专诸的手中接过了筷子。风卷残云地消灭了瓦罐中的容物后,他抹抹嘴角,对专诸感激地笑笑:“多谢阁下关怀。阁下应在此处居住良久了吧?”
专诸收拾着瓦罐筷子,孩子一般地笑道:“哪里。在下一贯游走江湖,行踪不定,于这吴城里来来去去少说也有十遭八遭,但迁来并不久。”
“常闻说吴越多游侠,慷慨仗义,今见阁下,果然如此。”专诸的脸红了:“哪里敢当,只是少时跟人学了一些粗劣的拳脚功夫,人也没定性,隔三过五迁来迁去,一路上又好打抱不平,所以给人落下了这么个印象。”
伍子胥暗暗点头,又道:“敢问阁下可曾想过效力君侯,以博功名?”“何尝没想过,但在下生性怠散,恐不能事君,所以早早打消了这号念头。再说,”他自嘲道:“像我这种空有几斤牛力却没什么头脑的人,哪家君侯用得上呢?”
此时,桥那边又传来那个不变的女声:“到时候了,归家了!”专诸立即站起身来:“先生,贱内招呼,不得不去。”伍子胥亦起身道:“回去请向尊夫人表达我的谢意。来日等我像个人样了--”复杂的眼光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破布:“定会亲自登门道谢。”目送专诸的背影消失在桥的那头,他复陷入了对自己的前途的迷茫中。
之后伍子胥日日早晚都有专诸前来探访,从此最要紧的肚皮问题解决了,倾诉的欲望便愈发迫切了。他虽见专诸的率真仗义不像是伪装的,但为了安全起见,仍是不敢对他吐露自己的身世、遭遇甚至姓名。漫长的白日里,他寂寥的足迹踏遍了吴城的水网,很快也成了那个城中的一道恒定的风景。
天气渐渐转热了。炎日当头,伍子胥便挑了一处门槛坐下,拿一顶捡来的草帽遮住了脸。象征身份的楚冠他早在逃亡的第一天便扔掉了。入吴后他向渔民借刀断了发,除了没有纹身外,已和一般吴人无异了。坐在那里打盹,除了水道对面坐着的与他一般打扮、一般举止的老乞丐外,没有人会注意,也没有人会在意。
“小子,你还真有胆,居然来了!”一个狗吠似的声音吵醒了伍子胥,他烦躁地将脸上的破帽按了按。
“不来我就是你儿子!”听到这个声音,伍子胥立刻拿开了破帽,只见桥这头是十来个市井无赖之徒,而桥上则是叉着腰的专诸,一脸凶悍之色亦难以驱散根深蒂固的孩子气。嗅一嗅两方之间的气氛,也知道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
街斗如期开始了。伍子胥饶有兴趣地发现尽管双方人数悬殊,专诸却并不落下风,拳脚间纵使无甚特别之处,但于施展之间虎虎生风,勇猛与灵敏兼并,一轮打斗下来,倒是那些无赖吃了亏。为首的眼见局势不妙,不声不响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从旁偷袭而上。专诸显然没料到这一手,一霎间拳脚章法错乱,被其他无赖踢打了几下,好在总算没让匕首伤到。胸中怒气上冲,他大吼一声:“好你个小人!”撇下其它无赖,独向偷袭者扑去。那人没想到他勇猛至斯,仓皇地用匕首一格,利刃划过专诸的手臂,鲜血渗出。后者却似乎没有痛觉,递出的双拳仍是重重地落在他的胸口处,令他大叫一声,向后栽去。余下的无赖群龙无首,但见专诸受伤,无不想捡这个现成便宜,所以仍是争先恐后地蜂拥而上。专诸与他们周旋良久,纵是一条手臂受伤不便,仍不露丝毫怯态。
不知何时,一个其貌不扬的妇人出现在了桥的那一头:“我说你怎么还不回家,原来跟人打上了。”专诸闻言,张口发出一声虎叱,趁那些无赖不由自主地后退之际,突出重围,向桥上走去:“择日再打吧,今日我没空了。”那些无赖无不面面相觑,而其中一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起脚下一块重且棱角突兀的瓦块,忽地向专诸的后脑勺掷去。专诸哪里料到如此阴毒的偷袭,等听到妻子的尖叫后回头看清来物时已无暇躲闪了。眼见他就要被砸得头迸脑流时,只听一声闷响,瓦块裂成了几块,落在他脚下的桥板上。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先前无人注意的伍子胥,但见他伸了一个懒腰,悠悠地走到水边,捡起他投掷击碎了瓦块的布裹的长条物,对专诸笑笑:“事完了?可以走了?”
那些无赖原不过是以众欺寡,现见专诸有这么一个身手不凡的帮手,再不敢逞强,扶起仍睡在地上的首领便仓皇逃去。专诸又惊又喜地看着伍子胥,第一次注意到他虽须发皆白,但从面孔看来不比自己大多少:“在下有眼无珠,竟一直不知先生有如此好身手。”伍子胥呵呵一笑,上桥握住专诸的手:“不是阁下送饭之恩,伍某纵是有一身武艺,也没力气施展了。”专诸喜道:“先生姓伍?”“正是,楚人伍子胥是也。”专诸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默念了几次便回头向妻子道:“来认识一下,这位便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吹笛异人。”专诸之妻上前施礼,谢过伍子胥的救夫之恩后,便邀他“上寒舍小饮”。
三
穿上了久违的浆洗过的衣服,伍子胥只感到通体舒坦,步伐亦更加有力。手心拜专诸之母所赐,仍是热乎乎的。初入柴门,专诸之妻便向屋内的老媪言述了方才的一番恶斗以及伍子胥如何掷剑相救,老媪抱着尚未满岁的孙子,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向他千拜万谢,自是无须多说。后者疲于还礼,只得将话题转移到了孩子身上。“乖乖,笑一个。”奶奶轻轻捏着孩子的小圆脸,孩子的小脚一阵蹬腾,咯咯笑了。见他如此可爱,一股怜爱之意油然而生,伍子胥将孩子抱过来一阵摩挲,手指无意地划过他粉嫩的脊背上的凸凹不平之处,翻过来时只见一个野雀图案的纹青。一旁的专诸解释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标志。”伍子胥点头暗想:这种纹身任凭怎的也无法消去,以后一家人倘若有散失,确实是重聚一方的好办法。
两个妇人抱着孩子退出去了,任两个男人小酌谈话。伍子胥方才向专诸解释了自己先前之所以隐瞒身份,全是为了警惕,“而今午见阁下如此威猛豪侠,对夫人却又如此依从眷恋,绝不可能是佞人或小人,故而敢将实情告之。我本楚大夫伍奢之后……”听了对方自叙的身世,专诸怒发冲冠却又不解:“以伍兄的武功,不趁早刺杀了无道的楚王,还等什么?若是担心独臂难行,专诸虽不才,亦愿效犬马之劳。”伍子胥的嘴角拧出一道残酷的弧线:“刺杀?未免太便宜了他。我要教他尝尝亡国之恨!”专诸心存困扰,垂头不语,这番话便没能谈下去。而除此之外,二人聊得仍是颇为投机,分别时已收起了那些礼敬如宾的尊号,只以兄弟相称了。
伍子胥辞去后,行不多时便至日间专诸与人相斗的桥边。那个与自己一般扮相的老丐仍坐在同一地点,见他路过,眼睑骤然一掀,翻出万道精光,挽住了伍子胥匆匆的脚步。
“你,你是谁?”纵使强作镇静,伍子胥的声音仍在微颤。
老丐不答,眼光游走于伍子胥的全身,口中念念有词:“发白而年青,眉间尺而骨骼异,身长胸阔,手无茧则出必贵,守戾蒙垢。老夫之相人多矣,未尝见如斯人矣,非异国之亡臣乎?”
伍子胥惊骇无及,老丐的声音仍泛不起半圈漪涟:“闻说而今楚王无道,霸子妇,逐儿子,尽戮忠良伍举之后。幸天不绝伍嗣,教伍员潜逃入吴。”
即便入吴的原意并不是隐姓埋名,但在过惯了人不识的日子后被一言道破来历,战粟的感觉仍是从伍子胥的胸腔内向全身扩散去。老丐兀自喃喃:
“吾主公子光素闻伍员胸怀文武,勇于策谋,意欲结交养之,奈其惜命,入吴便遁隐入市,弃父兄之仇于不顾,惜哉,憾哉。”
毛发从伍子胥的皮肤上竖起,热血与他的血管内翻腾起:“父母之仇,不与戴天履地;兄弟之仇,不与同域接壤。楚王无道,杀吾父兄,吾必复楚雪之。如公子光肯助吾兴师复仇,吾敢不效股肱之力哉!”
老丐使命已至,将伍子胥领到了公子光的府第中。但见庭中柳碧桃红,芬芳的花草间摇曳着吴娃越女纤柔的腰肢,淙淙溪水畔的石阶上是一袭玉青的身影,养尊处优的手中握着鹅黄的竹简。
伍子胥无暇多想,上前施礼。
黑白分明的狭目缓缓地从龙飞凤舞的墨字移到了伍子胥的身上,见他仪表不俗,透露出些许赞许,仿佛才饱览完一篇才情并茂的佳文:“伍大夫免礼。”五个字尚未吐完,身形已经到伍子胥面前,亲手将其扶起:“远道奔吴,却受辱于市井,吾之过矣。”
“子胥闻公子贤德,礼贤下士,故虽与公子素昧平生,亦来投奔,望公子收纳。”
难以捉摸的笑容投在公子光的嘴角,在伍子胥的心上却不啻为一道阴影:“吾闻大夫勇且智,故愿将大夫荐于而今大王僚。以大夫之才事于王之侧,则吴可兴矣。”伍子胥深深一躬,再不多言。“来人,为吾与伍大夫备车,进见大王。”
不多时,吴王宫前那些曾百般侮辱伍子胥的甲兵个个奴颜卑膝地将公子光的车骑请进了大门。这些车骑再度驰出时,行列中已不见伍子胥了。三天后,伍子胥方着公卿之服、驾高马大车而出,甲兵们无不悚然,纷纷跪伏于地,先前飞扬跋扈的嘴中吐出的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伍大夫大人大量”等言语。
他们前倨后恭的丑态令伍子胥仰头大笑,而表情复又平静下来:“车夫,驶往如此如此之处,我要拜访一位朋友。”
四
专诸睁大了眼睛,半晌方道:“以兄长的才智,得到大王的赏识不足为奇。”
三天来所饮的琼浆玉液也无法松弛伍子胥紧咬的牙关:“我不在乎什么赏识不赏识,我只要他能助我报仇雪恨。嘿嘿,倘若那个暴君落到我的手里,我要啖他的肉,寝他的皮,叫他生不如死。”
专诸眼中的迷茫愈发浓了,敬畏地看着伍子胥时而托颌沉思,时而喃喃自语,刀子一般的眼光随意地将屋内的空间分割成不规整的一块块,最终停留在自己的脸上,立即又骤然一变,仿佛第一次见到自己一样:“先生,你?”
伍子胥回过神来:“哦,没有什么。你怎么又先生长先生短了?”专诸的脸色微红时,他又笑逐颜开地在专诸的背上拍了两下:“兄弟,愚兄想邀你一同效力吴王,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我何德何能,岂能堪此重任?”
伍子胥的笑宛如公子光府中的奇葩,灿烂而诡异:“兄弟无须妄自菲薄。愚兄在吴宫以及原在楚国见过无数士族大夫,才德堪比兄弟的并不多。”见专诸欲言又止,他又道:“欲成大事,以胆识为重。从三日前兄弟以寡敌众看来,勇力不须多说,临危不惧、随机应变的能力也非常人所及。若得人稍加指点,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文武兼修的英杰。”
上涌的气血令专诸难以思考,眼中只有伍子胥的嘴唇在上下翻动,吐出一通令人怦然心动的道理。嘴唇的翻动最终凝成了嘴角的邪笑,只有一声淡淡的“兄弟,何如?”温柔地攻陷了他的耳膜。“我……”充满迷惘的双眼与伍子胥炯炯的目光短兵交接,专诸只能溃不成军:“我……横竖我这条命是拜伍兄所赐,伍兄怎么说我便怎么做罢。”他原以为如此便算卸去了一个心理包袱,但待它出口,下定决定的心却仍然不安,只得迟疑地补充道:“只是我天资愚钝,怕会辜负伍兄的好心……”这一场心理战中的大获全胜者豪迈地拍拍他的头发:“哪里。你一定会功成名就的,一定。”
之后伍子胥趁热打铁地安顿了专诸的家眷,将专诸迁入了吴王赐自己的府中同住,平时只要吴王不接见,便与他谈古论今,切磋武艺。专诸原不识字,但在伍子胥的教导下不仅通了笔墨,也渐渐地掌握了关于天下大事的多方面的知识。他的武艺多来自实践,儿时虽曾蒙异人指点过一招半势,之后不过是凭借自己的勇猛和机敏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而现经伍子胥一理,自是愈发出手不凡来。他在文上下的功夫丝毫不亚于练武的专注,夏日炎炎之下,纵使汗流浃背,仍聚精会神地览读着卷卷竹简,直到成荫绿叶悄然老去坠在他的脚边,任西风卷起,冷雨浸透,最终化为一堆稀泥。
此时伍子胥却是春风得意,以勇壮卓识颇承吴王的宠信,闲时与专诸说起,句句均是“大王见我每提起父兄之仇便露切切之色,甚是关怀,似有为我兴师复仇之意,我仇可报矣”之意。专诸自然真诚地表达祝贺,但当伍子胥第三次说出此话时,他不免道:“大王已有此意,却迟迟不实现,令人费解。伍兄,当初荐进你的公子光据说是权倾朝野的人物,却不知他对你是怎么看待的。”伍子胥心中一凛:“兄弟说得是,那个公子光确实不是一般人物。”想起几次登门拜访时该人那永远教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不禁感到一阵困扰。
一日,他打吴宫回府,气怏怏地叱开了那些殷勤的侍女,直接踏入□□,大声对正在练剑的专诸说:“兄弟,你说得不错,果然是公子光从中作梗!”而见挂着几滴晶莹汗珠的脸向他的方向转过来,圆圆的瞳孔中透出片刻稚气的迷茫,他不禁笑了:自己一急就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也难怪人家听不懂。向廊柱上一靠,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前几天你提醒我后,我便派人去打听公子光对大王所进之言,果然--伍子胥之谏伐楚者,非为吴也,但欲自复私仇耳,王无用之。你听听,这算什么话,大王听了还会信我半个字么?”
专诸已擦干了额角和脸颊,行到走廊下,坐在石雕阑干上:“那伍兄打算怎么办?”“能怎么办?”伍子胥的眉梢无意识地抽动了几下:“无非是进见大王,以好言好语释其疑罢了。你还有什么良策么?”
专诸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能有什么良策?我只是想,既然公子光进荐了伍兄,就必有所图谋;而今进谗于王,坏兄之事,定是有其它打算。伍兄不妨也探探他的底,不然有他在朝,终究是难以安稳。”伍子胥频频点头:“确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忽又转颜笑道:“兄弟,经这几个月,你已不是当初那个流落市井的懵懂孩子了。”专诸笑而不答,回到庭中继续练剑,伍子胥再度走出了府门,先进吴宫,再入了公子光后园里设下的筵席,宴上自然少不了侍女献酒助兴。公子光晏晏含笑,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处于一群脂粉娇娃的谄媚纠缠中的伍子胥的窘态。
良久,在公子光的一个眼神授意下,为首的侍女乖巧地将五个姐妹领了出去。伍子胥一抹额角的汗珠,讪讪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公子光笑道:“伍大夫眼光,诚为高哉。这班妇人均为本公子所挑,全不入大夫眼乎?”伍子胥忙道:“公子,臣决无此意,臣……”“吾说笑也,但听说伍大夫一贯不爱美色,府第中也不设美女,乃真汉子也。”伍子胥垂首不语,只是暗暗祷求公子光不要看见自己的脸已是飞红一片了,几杯闷酒下肚,眼前不觉花了,迷迷糊糊地残念道:好厉害的酒。
公子光道:“伍大夫向来勤于国事,如今有暇光临寒舍,实是难得。”
伍子胥的脑袋清醒了片刻,腹中预演了数次的演说终于派上了用场:“公子说笑。臣方才入宫进见大王,乃是向大王呈明臣决无令大王贱国为臣这一介匹夫兴师用兵之意。臣虽为楚人,但早已不为楚所容;吴国既收留了臣,臣敢不以父母之邦效吴国,安敢以己仇废国之大事乎?”公子光微笑道:“伍大夫的赤胆忠心天亦可鉴,吾从未有疑,只是大王已始疑君,恐不易释解。方才伍大夫进言之后,大王有何表示否?”明明耳目众多,宫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却仍要对方亲口说出,公子光这招被伍子胥暗骂了千番万遍,却也不得不垂头道:“公子所言极是,大王果然对臣仍有疑心。”
一阵凉风吹过,几片枯叶飘零于席,如同迟暮美人的容颜,被公子光信手拈来,又如垂死的黄蝴蝶。“伍大夫入吴已半载矣,见过延陵季子无?”心中一凛,却仍作出一副瞠然不知的样子:“时闻季子贤名,未尝有幸而见。”拈叶之人淡淡微笑:“季子之贤,世所罕见,昔祖寿梦欲以君位授之,拒而不受,先父为长,故立为君。先父循祖之遗意,传位于弟余祭,余祭临终传位于其弟余昧,如此最终传至季子之时,季子不受而耕于野。国不可一日无君,遂立余昧之子,当今大王是也。”明知伍子胥不可能不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却仍然娓娓道来,阴狡之光流转于眼角,只是等待自己所期望的话。
片刻的沉默,紧随着的便是酝酿已久的答复:“公子之意,臣已尽知。而今大王已疑臣,臣仍逗留在吴,恐徒增大王疑心耳。”
一丝森寒的笑意掠过那对狭长的凤目,手指一分,枯叶立即被风卷去:“与大夫谋事,实易也。大夫之仇亦吾之仇,待成大事后,吾必不负大夫。”
“谢公子。”然而伍子胥提出的问题仍停滞在他们之间的半空中,秋风亦难吹散。
“大夫尽可进见大王,言退耕于野之意。之后,且从长计较。”吴市暂无合适人选,只得将希望寄托于这一名容貌不凡的楚人身上,偏又无法如愿以偿地在不引起大王疑心的前提下将他拉到己方:纵使是踌躇满志的公子光,也不得不吐出这等泄气之言。
五
见堂内正在嘱咐管家的伍子胥一脸熟虑,专诸在门外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为好,回头见天色尚早,便考虑着回家探视老母妻儿。于是换了衣服,步履轻捷地出了伍府,经过市场时见鸟摊上摆着十来个笼子。囚着的是这一带很常见的野雀,也正因为它们常见,所以无人问津。专诸眉头一皱,几步走到了摊主的面前,一摸身上没有带钱,便以怀中的一块玉佩换来了一摊的雀儿。摊主攥着那块足以买几千只笼鸟的玉佩窃喜之际,只听一阵扑腾,才诧异地发现那位出手阔绰的买主只是依次打开了笼门,不过多时,他的摊子上只剩了十个空笼子。
探家回来,夜幕已降临。伍子胥正襟端坐在庭树之下,一任晚露打湿了他的发髻和衣衽。专诸微微一惊:“伍兄赶紧回屋吧,不然就着凉了。”
伍子胥眼珠微转:“比进今后的餐风宿露,这算得了什么?”
“公子光没能想出别的办法?”
不带任何诧异惊愕的声音令伍子胥抬起了头:“你知道了?”
“专诸就伍兄日常关于大王的言论以及回府的言行举止看来,大概猜出了七八分。”
伍子胥盯着他看了半天:“这些天来,我确实低估了你突飞猛进的程度。说吧,我退耕于野,你打算怎么样?”
“没什么打算,哪里来的,回哪里去。除非伍兄还用得着我,不然我就回家去重操旧业。”悠悠道来,而伍子胥听得分明: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下,分明就是即将返家的欣喜。这一切他早已预料到,但此时听在耳里,却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栗:他们二人,难道自此天起便要形同路人了?
专诸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几步上前,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伍兄,你不必担心,我一家都习惯了萍踪浪迹,迁到伍兄所退隐之处也不是什么难事。从今往后远离了这个是非圈,有何不好?”
庭中一片寂静,朦朦庭树代伍子胥默默地接受着专诸忐忑不安的目光,忽地叶子被前者一声凄烈的长笑震得飒飒作响:“哈哈,哈哈哈--退耕于野,宁效庄周不羡仙啊,还管什么血海深仇啊,哈哈哈哈哈--”
可怖的笑声在黑夜中荡漾,惊恐从专诸的眼中一掠而过,立即被悲悯所代替。声音柔和起来,宛如一樽浓得化不开的酒浆:“伍兄,这事我们且再商榷,总还有办法的。”
凄然一笑:“专诸,你还是太嫩了。公子光当初将我推荐于吴王,一是以此笼络我心,二是想置我于大王身边为耳目。无奈我受吴王赏识,又复仇心重,吴王欲兴师为我复仇,公子光恐以此一来,我便会死心塌地报效吴王,挫了他的阴谋,便于吴王面前进谗,使吴王疑我。这一来,我固然回到了他的身边,而在吴王面前却难以立足。此事归根结蒂,还是我太过锋芒毕露之故。我此退去,公子光最多惋惜两天,立即会物色他人为己效力,那时伍子胥,也就是逃亡入吴的一个普通楚人罢了,什么返楚报仇,呵呵,梦呓而已。”
一只雀儿蹿入了夜空,但听它爪下蹬开的树叶沙沙作响。专诸抬头目送它远去,缄口不语。
最终还是笼中人向笼外人伸出了求救的人:“但是,如果我向公子光献上一个可以暂代我的人,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专诸背过身去:“伍兄的意思,是想将我推荐给公子光?”
“好兄弟,也唯有你能胜任。过个一年半载,我一定回来……”
肩头上传来他熟悉的热度,而那只手近乎乞求的哆嗦却令专诸感到一阵失望和反感。月光下,那个曾令他无比钦佩和感激的人的苍苍鹤发忽地变得十分的扎眼,仿佛一只在铁制笼条后展着灰白羽毛的老枭,禁锢之际还不忘着打量着其它的同伴。声音的温度随着心中对他的崇敬降到了零点:“士为知己者死,专诸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伍子胥想说些感激的话,但嘴唇一阵嗫蠕,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收回空无一物的手,五只手指随着削瘦的手掌不自主地哆嗦着,三十出头的他恐惧地首次体会到了未老先衰这四个字的意义,意识到了自己是如何被无形的血海深仇压成了一个老人。而眼前的那个人却由青春的黑发如此不经意地披在强健的脊背上,只有真正的年轻人才能这般怡然从容。心中感到一丝刺痛,一缕不忍,待要告诉他不必时,却又懦弱地闭上了嘴。
不知被何等魑魅促使,他解下了腰间的剑:“这……属缕剑,是我的祖传宝剑,你拿去……防身吧。”专诸的嘴唇冷冰冰地一动:“不用了。”
来日日初升,两个人并肩步入了公子光的府第,一个人于夕阳西下时走出。只见他怔怔地立在府门的空地上,眺望着天边的火烧云,眺望了很久,很久。
六
那年冬天,是伍子胥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三个月。当时吴国虽富,但毕竟才摆脱蛮夷的状态,都城只有矮矮的几堵墙,连正式的城门都没有,比中原的那些大城差远了。城如此,城外自然好不了,大片大片的旷野中零零散散地点缀着一些水田和破陋房舍,初场雪落后,更教人意兴阑珊,倍感压抑。
与伍子胥同住的还有公子光所派来的侍童。伍子胥明知是眼线,但见他生得俊朗灵秀,不禁有意地教他文武之事,以解寂寥,但不久便气馁了。此人虽看似机灵而实无智慧,教他的纵然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归根结蒂仍是背诵他人之话,没有自己的见解;习武时舞得有模有样、虎虎生风,脚步却是轻浮的;自己吹笛时他一脸恭敬地守在一旁,眼中透露的却是着实的不耐烦。因而伍子胥渐渐懒得搭理他了。见状,他也乐得跑到附近的村庄里与村女调笑,扔下伍子胥一人怔怔地坐在火坑边,烤着腌鱼的同时怔怔地望着桔红的火苗,火苗中不时会浮现出一张令他摇首叹息的脸:是啊,如果斯人在自己身边,便是流落在天涯海角、渺无人烟之处,他也会心满意足,但是……熏鱼已着了火,桔红的火舌在他的手指上一舔,灼痛将他拉回了孤孤伶伶的四堵泥墙间。
转眼见小河中的冰裂成了自由的几大块,压水的枝桠上也绽出了幺弱的嫩芽,伍子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之情,令侍童当天赶回吴城打听消息,而在田野的尽头跺着脚等了一天,等回的不过是侍童嘴中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国家大事还有他一身的酒气和脂粉气。破天荒地责打了侍童之后,他连屋也不回,就向吴城的方向大步迈去,脚下狠狠踏着柔腻的雪泥,如同践踏着自己先前的懦弱和胆怯。
见到这个不速之客,公子光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或不快之色,冠玉一般的脸上依然是谦谦君子式的微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侍儿愚笨,今晨未言伍大夫将来,不然吾定扫榻以待。”伍子胥不得不强压下问候专诸的欲望,勉强与他寒喧了几句,而公子光偏又从容不迫地令人设宴招待,令他几欲拂袖而去。几杯酒下肚,他好歹有了恃酒力而言无顾忌的机会:“公子,不知臣所进荐之勇士如何?”公子光一声朗笑:“非大夫所言,吾已忘矣。专卿智勇过人,若非大夫慧眼识人,此般贤才不为吾所用,岂不痛哉!”听他言不得要领,伍子胥也顾不得说什么“推荐人才乃吾辈人臣份内之事”了,急道:“不知他现在何处,公子大事办得如何了?”公子光微微一笑:“专卿现于五湖之畔。”他不等伍子胥问出口,又道:“此等机密,恐不宜多说。专卿生性执拗骜荡,经三月驯之,幸已大有改观。却不知伍大夫现况如何?”如此之话,何不教伍子胥心焦如焚?但又自知难以问出更多,只得忍气又与公子光饮了几杯。出府时站在台阶上,不禁回想起三月前初与专诸入府的情景,心中一痛,脑中却灵光一现:公子光既不肯说,何不去问专诸家眷?
匆匆赶到,夜色已深,而门户大开,门内空无一物,显然已很久没有人住了。问街坊邻舍时,方知公子光早于冬前便将专诸家眷尽数迁入府中。在那扇物是人非的门前空立良久,满膺是扯得粉碎的思念和痛恨,促使着他狠狠一跺脚,向五湖的方向走去。
以五湖之大,方圆之百里,他居然找到了那处地方。
团簇的春意已填满了天地之间的每一处空隙,专诸的脸却仍然停留在了晚秋早冬的漠然,目光只是探到了伍子胥的存在,复又投向手中的炙鱼。
“兄、兄弟……你还好么?”原本薄弱的一句话,在满湖春光的衬托下,显得愈发苍白了。
嘴角微微向上一翘:“承蒙大夫惦记,小人尚可。”
沉默,只有炙鱼发出微弱的劈里啪啦声,专诸有条不紊地转动着竹钎,向鱼上涂抹着事先配制好的料汁,仿佛天地之间再无更重要的事。火气上袅,缓缓地翻转的鱼仿佛仍在游动,每一缕微动都牵动着伍子胥的眼神,而却未能注意到那条鱼是何时开始发黑的。直到浓烈的焦臭飘入鼻孔,二人才同时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专诸忙将鱼从火中抽出,扔在事先预备好的茅草上用力拍打,但已消不去那焦黑的部分,只得拍拍身上的烟尘,站了起来。
“是公子光……遣你来炙鱼的?”
专诸收拾着料汁,声音又恢复了淡然:“是。”
伍子胥大惑道:“这……却与他夺王位有何相关?”
专诸仍是头也不抬:“凡欲杀人君,必前求其所好。王僚饕餮,尤好嗜鱼之炙。故吾从五湖学炙鱼。”
伍子胥默然,只怔怔地看着专诸切去了烧焦之处,将鱼往他的面前一送:“远方而来,这里却没什么好东西,鱼也炙砸了,凑合着吃点充饥吧。”眼光似是无意间划过伍子胥满是泥淖和疤痕的双脚:“天虽已转暖,毕竟仍未入暑,纵使我们吴人也不至于跣足于野。” 听到他松动些许的语气,失去木屐沿着五湖奔波近两个月的窘迫和劳累也算不了什么了:“兄弟,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专诸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陋舍:“炙鱼大师每三天来点拨一次,其余时候我便是自己练习手艺。”
“那家人在府里,还好么?”
专诸忙碌的双手停了一下,背转的身体让伍子胥看不见他的脸:“都……还好。”
“贤侄呢?一定长得大一些了吧?”想起那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伍子胥坚信任何心都会被软化的。结果,却是森冷的沉默。
良久,“他已死了。”
“什么?”无法掩饰的震惊。
“入冬就死了。”孩子的父亲大步向湖边迈去,手中携着青铜小刀,蹲在一棵老柳下,开始刨入料的野菜,再不看来客一眼。
湖水如实地映着岸上以及空中的万物,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映到天也红,日也残,渔人们相互招呼着回家了。伍子胥一直跪坐在烬堆边,茫茫然的双眼似乎一直看着碌碌的专诸,又似乎什么也不看。
一条渔舟荡到了老柳下,渔父将一条硕大的湖鱼送到了柳边的专诸的手中,划棹而去。专诸抽出刀子,就地在湖边收拾清理完了湖鱼,再回到烬堆边,取出一下午备好的种种配料,开始腌渍全鱼。伍子胥看着他灵活有力的双手履行着这一系列的程序,不禁道:“日复一日,难道你不……?”
双手的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复又利索起来:“没什么,日复一日,谁不是这样。”
“可是……”
料理好了鱼的专诸用茅草擦了擦手,将鱼包好,带回了陋舍,回到烬堆边时带来了一包腌肉腌菜:“鱼要浸泡一天,明天才能炙烤,今晚只有这些了。”
火堆点燃了,二人拿着自己的一份口粮坐在火边,无人往口中送。难耐的沉默像碾石一样挤压着伍子胥的心,他再也受不了了,借口解手而逃脱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圈子,遁入一边的树丛,额头隔着拳头狠狠地顶向树身,撕心裂肺的无助和无奈。
平静了,他循着原路走回去。专诸背火垂头而坐,灰色的背襟被火光染成了桔红色,在这黯淡的光线下,伍子胥看见他的后颈根处似乎有点红肿,不禁想起了在那夭折的孩子的同一部位所刺的雀儿,而自己已认识他如此之久,却一直没见过他的纹身。一股突兀又强烈的冲突于那霎间冲上了他的脑门,他加快的步伐,走到了专诸的身后,右手绕到他胸前,扯开了他的衣衽。受到如此突然的袭击,专诸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却无法遮掩他后颈根以及背上的真相。
吴人纹身,先是用针在皮肤上刺出图案,然后施以炭粉,皮肤红肿发热数天后便留下青蓝的纹案。而专诸原先的野雀纹身所在,却很显然地被利刃划成了千万道,施以炭粉后的红肿至今未消,纵使消后也只会留下一片网一般的伤痕。
怒张的双瞳也无法容纳这一切。突然间,他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事,视野顿时模糊。一滴沉重的热泪落在饱受摧残的肌肤上,专诸的脊背亦在颤栗。干灼的嘴唇贴上了那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上身,一阵收紧,收紧……
一半在黑暗,一半在火光的范畴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二人的呼吸声。
而伍子胥的手最终还是被专诸的手抓住,扯开,后者义无反顾地走开了几步,仿佛适才被人从背后抱住的感觉不过是极端寂寥下的幻想所至:“已经晚了,你还是进去过夜吧。我在这里睡。”
下意识地向陋舍看去,一番粗略的心算告诉伍子胥那里绝对睡得下两个人,而专诸已在草中整出了一块栖身之处。
“不必了,我还是……走吧。”迫使着自己的双脚向远方挪去,却迟迟没有等候到期待的挽留之言,痉挛的心终究还是发出了绝望的呼声:
“你一直……不肯原谅我么?”
“哪敢。士为知己者死,此乃亘古不变的君子之道。”
七
五湖重会,不过是一个下午的事,却无时无刻不占据着伍子胥的脑海。毫无往日情义的语气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在扭曲的心灵中所催化的不过是对楚王的加倍的怨恨。也多亏如此,才将公子光的阴毒以及自己的自私得以被掩盖过去了,否则他岂能忍受着面对自己长达七年之久?
吴王僚十二年冬,楚王卒,被谥为平王,年方十岁的太子珍即位。吴王僚欲趁此机会伐吴,于开春时使季子于晋,派出盖余、烛佣二公子伐楚。楚兵断其后,吴兵不得还,一时吴城中出现了千载难逢的真空。这一切,不时派人外出打听消息的伍子胥自是了如指掌,立即向吴城赶去,夜幕降临之间,已被看门人领进了公子光府。
庭中四月的春光盈盈,一如七年前,仿佛永远没有岁月的变迁。堂内灯火通明,不时有走动的人影,从而可见想到抓紧此机会的绝非仅有伍子胥一人。伍子胥立于阶下,望着门牖上的格纹,一时精神有些恍惚,竟没有发觉专诸和一名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伍大夫,你也来了啊?”平淡如水的语气与往日那个市井间的热血形象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多年不见,他明显地瘦削了不少,一贯的面无表情竟与永远是微笑着的公子光有了几分相似。对那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伍子胥想不出回答,也无法回答。在场的第三个人倒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从从容容地施过了下属之礼:“齐人孙武,见过伍大夫。”伍子胥还礼道:“你是专士的手下吧?”“是的,他眼下只是随我办一些事,加以锻炼,之后我再将他进荐于公子光。”伍子胥咧了咧嘴,无言可对。
此时阶上的门开了,公子光亲自送数十名高大壮汉至阶下。他们个个神情彪悍,是死士无疑,而见到立于阶旁的专诸时,无不恭恭敬敬地行礼。公子光见专诸,亦格外的殷勤地说道:“专卿何故又返?尚有事未了否?”专诸微微点头,上前在公子光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说得公子光频频点头:“如此甚好。”之后专诸遂领着孙武,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伍大夫,此番为何事而来?”不知何时,公子光已到了他的身边。伍子胥只得强打精神,说明了来历,“而以臣看来,公子早已准备好了。”公子光仰头一笑:“不错,大夫所荐之专卿已将一切悉尽安排妥当,王僚活不过三天了。”伍子胥不及多想,只得施礼道:“恭喜大王顺利登基。”之后便退了出来。行于冷冷清清的街道间,想起专诸所受的重视,心中感到些许的宽慰:公子光如愿以偿地登上王位后,他就应该自由了吧?被重重封赏后,大概就会衣锦还乡了吧?如此想着,不觉间行到了那个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桥头。瘦损的弯月倒映在桥下的水中,在冷冷的水波中荡漾着,破碎着,与桥上孤立之人形成了一幅凄楚的画面。
他走到了桥上,与桥上之人并肩而站,一同看着桥下的残月。斯人怀中携着一把利器,他初以为是匕首,后来才发现那是一把锋利无匹的青铜剑。
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可弑君,子可弑父。
八
三天后的清晨,伍子胥重新入城之时,大街小巷的男女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字。从那些交头接耳的风言碎语中,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弑君”“藏剑于鱼肠内”“公子光立”等词语,从而无法抑制嘴角微微向上翘去。
这一刻,他等了整整七年了。
急急向王宫赶去,远远就见甲兵井然有序地从殿堂排到门口,为首的便是太子光府中的巡视。他遥遥瞧见伍子胥赶来,随着一声热情的招呼便迎了过去:“伍大夫,你可迟了,快点快点。”文武士大夫们已在殿前依序鱼列,诚惶诚恐地听着殿上的新大王宣告着“王僚无道,故孤废之”之类的堂皇的话。伍子胥蹑足站到了自己的位置,眼光开始在那排排规规整整的行列中搜索,依次找下来,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所找的。
莫非是受伤了?或许,他只是累得不行了吧?
摇身一变成了吴王阖闾的公子光已退居二线,改由侍从立于阶上,捧着竹简,开始一个一个地念有功之臣的名字以及相应的封赏。从身为侍从置于王僚身边的眼线到围攻王僚的死士,一个个名字拼成了一条冗长的名单。
伍子胥始终等待着那个名字,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受赏的臣士们高呼“大王”之后,阖闾又一次走到了阶前,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见他如此神采飞扬过。“孤之所以成功,少不了在场每一位爱卿的努力。但在孤看来,最大功臣,非二人莫属。”全场顿时鼎沸了,只有伍子胥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会提到那个人了。十二分期待的神色浮上了他毫无血色的脸,那在旁人看来,想必是一副可怖的景象。但紧接的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其一,乃是伍子胥大夫。伍大夫自楚入吴,忍辱负重,大力扶植孤即位。更况伍大夫之贤才,世所罕有,故升伍大夫为卿,任行人之职,以谋国政。”这对伍子胥,不啻为一个晴天霹雳,而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下上前受封谢恩。
吴王阖闾微笑地一捋疏髯:“而伍大夫最大功劳却不在上述之事,而是--”他的脸色略有黯淡:“--而是在于他向孤推荐了一个人。”
等待多时的人终于被提起,伍子胥正欲松一口气,但见阖闾的脸色愈发黯然,不祥的预感顿时充满了胸腔。
“专卿的功劳之大,罄竹难书。运筹帷幄,布局计划,调兵遣将,无不是他所为。大智大勇,更是有如天神,以血肉之躯、鱼肠之剑刺倒王僚,彗星袭月也……”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复述专诸的功绩,而伍子胥已听不见了,只感到一阵窒息,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满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他居然没有遣派他人,而是亲身刺杀了王僚?
再不用听阶上之人絮絮地念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腹稿,伍子胥终于明白了专诸为什么缺席了这般重要的仪式。鱼肠剑贯穿了吴王僚的肥腹,而左右甲兵的长铍亦没入了他的胸膛,临死的双眼竭力向天看去,却只看见雕梁花栋的囚笼,想走出去摆脱这视觉的障碍,鲜血却只顾汩汩地淌,左右甲士仍在步步相逼……伍子胥大叫一声,口中喷出血花万点。不顾周围人的诧异眼光,回身就向大门跑去,却与迎面而来的太子的行列撞上个正着。
“大胆,连储君也该冲撞!”开道的侍从大喝一声,将他一推。他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了脚跟,定睛看时,浑身有如雷击。
八岁的太子夫差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瞧着这个痴痴盯着自己看的怪人,浑不知自己的容貌像极了一个人。
不知何时,阖闾走了过来,轻轻地将夫差拥在怀里,和蔼地笑道:“伍卿,你太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伍子胥摇摇头:“多谢大王关心,臣只是想问一件事:专诸的家人,如今还安在否?”
阖闾伤感地叹道:“他的孩子那年冬天病死之后,他的夫人便自裁了,之后便未曾续娶。母亲也与不久前病故。孤空为一国之主,却回天无力,孤愧对他啊。”
伍子胥丝毫不为他的伤痛所惑,只是冷冷道:“太子是何时所得的?臣居然一无所知。”
阖闾哑然失笑:“爱卿你入吴不久便隐于野,自然不知道了。夫差,来,见过伍伯伯。今后你成了吴王,还须伍伯伯辅导。”伍子胥牵过他肥嘟嘟的小手,细细端详他的脸,却又在那神态气宇中找到了太多的吴王阖闾的影子。他一时茫然了:难道我是过于悲戚,以至看到谁都觉得像他么?
小夫差兀自睁大着眼睛。
九
阖闾元年,伍子胥谏吴王,建大城于吴,周围四十七里,有水陆门各八道,立阊门于东北,蛇门于西南。三年,七荐孙武于吴王。九年,与孙武率兵入楚都郢,驱走楚王珍,掘楚平王之墓,鞭其尸,更阊门为破楚门。
既已报仇雪耻,伍子胥意欲归隐于五湖之畔,却被一件事所牵,那就是太子夫差的可疑身世。眼见这个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相貌也一天一天地愈发像专诸,而神态举止又完全是和阖闾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看着他,伍子胥常常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孩子简直是一个专诸和阖闾的混合体。
他何尝没有设想过夫差的真实身份,但没有最终的证据,这一切只能是猜测。
十年,伐楚大获全胜的阖闾过起了享乐的生活,大治宫室如射台、华池、南城宫等,一年内只有秋冬两季在城内办事,其余时间便在各处行宫游乐。夫差奉命留驻于楚,却不时会溜回城来玩乐。
一日下午,伍子胥无意间路过专诸第一次邀他吃饭的店铺所在。十七年如白驹过隙,当年的店铺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全城有名的红粉之处。摸摸腰间的祖传宝剑,伍子胥颓然地摇摇白发苍苍的头,忽闻门内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声音清晰可闻:“本太子的话也不听,活的不耐烦了你!我就是要所有的花姑娘陪酒,听见没有?”
伍子胥皱眉,正犹豫着是否该去教训太子几句,忽闻女人的尖叫以及器具打翻的杂声,然后衣冠不整的夫差从门中滚了出来。闻到他一身浓重的酒气,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伍子胥的心中萌发了。他一把拉住还要扑回门里的夫差,口中劝谏,双手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后襟微微一掀,密网一般的图案立刻向他提供了他所缺的证据,将他心中的一切疑惑都转成了血淋淋的伤痛。
心中的旧疤淌着血的人将酊酊大醉的夫差扶上一辆车,同向王宫驶去。那张烂漫又荒淫的脸,仿佛属于一头具有专诸和阖闾的双重特点的怪物,这是当年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小小的婴儿时怎么也没料想到的。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孩子现在应像他的父亲当年一样,浪荡市井间,拳打地头蛇,援助落魄客,恣意挥霍着游侠本色。正因为有了自己,才有了如今的这么一头怪物;自己作为怪物的创始人,岂能将它丢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中就罢了?
双手将伴随自己二十余年的属缕剑奉给了夫差。后者乜斜着醉眼瞅了它一眼,口中喷出一股醺味:“这……这是什么啊?”
伍子胥咬碎刚牙,尽管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捏挤着,气都透不过来,仍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柄祖传宝剑,臣想奉给太子防身,很久了……”
夫差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随手将剑接过,向身边的位子上一放:“如此,谢了。”
此后,伍子胥成了一名流芳百世的忠臣,以死谏后来继承了吴王之位的夫差,最终死于小人的中伤下。
二零零六年三月廿六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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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婆曰:撰完此文一周后,居然有机会去苏州游了一日,可谓巧极。精致的园林和空灵的水巷中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凛凛剑气,即便是在还算完整的青砖城门下,导游操着绵软的普通话所叙述的也是西施的红颜祸水,而不是刀光剑影之间那些泥塑浊物的恨海沉浮。至于其他朝代,所遗留至今的也不过是一些隋炀帝、唐伯虎的风流韵事,《吴越春秋》的字行间浸透的忍和恨早已在吴侬弹唱与苏绸杭缎中荡然无存了。不过就苏州自勾践灭吴那一刻便远离了政治中心这一点,我应该感到庆幸,因为只有这样,那个城市才得以至今仍深深地打着那个年代和那些人物的烙印。我在地图上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许多以伍子胥命名的大小街巷,甚至还看见了一条与山塘街隔水相对的专诸巷。独立小桥,遥望着倒映着大红灯笼的寒寒河水,或许只有那里才是那些寂寞的游魂的最终宿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