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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策欲取荆州,以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从攻皖,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
《三国志·卷五十四·吴书九》
自皖城被吴兵攻陷的那天起,大乔对自己的定位一贯就是:战俘。被抬入军营供烂醉的将士们调戏时,被将士们作为“皖姬”献给“将军”时,被“将军”运回吴郡服侍吴太夫人和顾夫人时,她都是这么认为的,在我看来也确实没有错。
只是此时她还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有点不对了,因为吴太夫人差来的婢女,也就是平日里仗着服侍太夫人多年对她跋扈惯了的锁儿,正恭恭敬敬地屈着膝,道:“太夫人请夫人前去探望将军。”
听到“夫人”二字,大乔微微一顿,随后依约猜到了导致锁儿改口的原由。她无动于衷,立在窗边,凝视着外头的杨柳:“将军要我去作什么?”
一向伶牙俐齿的锁儿没话了:“奴婢不知……是太夫人差奴婢来的。”
“那我早知道了。”
“……那就请夫人……太夫人叫奴婢速速请到夫人,所以请夫人……”
片刻的沉默,最终大乔还是去了。走到上房阶下,她已经清晰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 ※ ※
死亡的气息像一个个黑罩子,严严实实地罩在每个人的头上,令他们恐惧、惊惶、不知所措,虽然实质上并没有伤到他们分毫。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每个人的头上大概都有这么一个套子,特别是当他们所栖身的城池正遭到外来军队的猛攻时。
被这种气息折磨着的人们恐慌到极点了,开始迟疑着行动了。他们听说孙将军手下的军纪一向很好,从而籍此宽慰自己,但一转念:我们先前窝藏了孙将军的死对头,如今要和孙将军修好,总该有所表现吧?
于是,人们一齐上乔公的门了,许以金帛,动以大义,说以厉害……散散扬扬。
“您老的两个女儿貌比西施,必叫孙将军宠幸,那时您老可就有了靠山啦。就算没儿子,但和这等人物攀上关系后,不仅衣食无忧,全城官员百姓也都要对您另眼相看啦。不过那时候我们崇敬您老,可不是为了趋炎附势啊。您老想想,您老若将您女儿许给孙将军,必能保全全城百姓的安危,这等高风尚德我们谁能比上又谁能不感激啊。若您不肯,叫孙将军生气了,别说全城生灵涂炭,就是您老家门也难保--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嘛。”
于是,大乔和妹妹被抬到军营中去了,打着“江东国色”的旗号。
※ ※ ※
在江东这片辽阔的土地的上空,不知有多少颗星、明星、巨星曾冉冉升起,又不知有多少颗巨星、明星、星曾忽忽殒落。在那个年代的江东,最耀眼的一颗星非小霸王孙策莫属。(我更是知道,就是在整个上下五千年里,比他更夺目的江东之星也没有几颗。)而这颗星,就要殒落了。
大乔进屋所见的,首先是一个裹着白衣的躯体,似很熟悉,又很陌生;其次就是被白布包扎去了一大半的头颅,脸颊上的白布还有渗透了的黑血。她在床边等了一会儿,见他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意识到了她在场,于是整个躯体都向她的方向侧来,手也向她的方向伸出。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他却有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而抓住了她的衣袖。她再次失望了。
“有……有人吗?”声音很微弱。先前对张昭孙权吴太夫人的遗言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是我。”她一时忘了该怎么称呼自己,只得以“我”自居,倒也直接。
“不是。我是说,除了你外,有……别人吗?”
“噢……没有了。”
“好,那好。我问你,关于我……今晨遇刺,你听说了……听说了多少?”
--罢,罢。人已将走了,有多少话就快说吧:你到底唤我来作什么?
“你没听说吧……我对谁都没说;我头脑还清楚。我当时……见刺客时,拔佩剑自卫,但剑--你听好了--剑刃,落了。没……没人传这个吧?”
--剑也都是有雄有雌、成双成对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终究是我的夫君,你走前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没有就好。我想……我想你也应该想到,这……剑刃脱落,可能意味着……意味着……不是我多疑,只是这事……二弟……”
--有朝一日,二公子弥留之际,想必会对谢夫人多说些话。三公子四公子,也会对徐夫人曹夫人说些什么。你呢?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这里的话你千万别让谁知道,尤其是……尤其是太夫人……无论如何,我已经将一切……都传给二弟了。给他总算比给异姓人夺去……好。也不要……也不要告诉公……公瑾,只让他好好辅佐……好好辅佐二弟--”
--你父亲走时,莫非也是这般对待太夫人的么?公瑾弥留之际,也不会像你这样,没有一言半语留给我妹妹的。
“只求你替我好好看……看管绍儿。顾夫人……没用的。他,我就托你了……你答应我……”
--绍儿以后,也会好好嘱咐他未来的夫人。他是个心地单纯的孩子,不像你。顾夫人是不会疼这个没了爹娘的孩子的。你说啊,关于他的什么啊,你告诉我!
“你答应我……”
--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
面面相觑中,一切结束了。
※ ※ ※
一切结束了,包括大乔日后的生涯。
倘若孙策临终前不要求吴太夫人将她由妾升为妻,丧事完后她可以要求出府,寻一个平凡的丈夫,过一份普通的生活。妾是无须守节的,连哭丧都不需要,但妻就不同了。大乔和孙策生前的正室顾夫人平起平坐了,也就要同守节、同教养孙绍了。孙策溘世不久前,小乔为周瑜产下了麟儿,被升为妻。作为小乔的姐姐,大乔还多了一项政治任务:笼络周瑜,使他更加尽心地效忠孙权。
漫长的岁月。
※ ※ ※
一日,孙权应新宠潘夫人之求,召大乔入宫。大乔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了,见到潘夫人,不禁自惭。潘夫人谈笑自若,在自己的房里安了一桌小宴,邀大乔入席。潘夫人的椒房依山而建,窗外景致醉人,窗内装饰华美,屏风上绣着鸳鸯的图案。潘夫人不说了,就是两旁的侍女也个个天生丽质。谢夫人身后,赵夫人、袁夫人、步夫人、王夫人来了又去,宛如窗外的牡丹谢了,来年新的牡丹又生出来了。孙权已步入了几度夕阳红的阶段,对美色的追逐却丝毫不减。此时即便宠幸潘夫人,一月内他仍然来不了五六次。
坐定,潘夫人开门见山地道:“姐姐,不瞒你说,本宫本番请你来,是想和你聊聊你当年的旧事的。”
“我当年的旧事?”大乔愕然了。
潘夫人掩面笑道:“是啊。乔氏姐妹当年同为江东绝色,为先长沙郡王与先周都督所迎娶,名将美人千古佳话,早传入了闺中。本宫就是听着这段韵事长大的。当年本宫就许愿:如有机会,定要与乔氏姐妹同席而叙--”
她停顿了,因为大乔早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神话,原来就是这样的。
二零零六年二月五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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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试图有头有尾地记叙这段故事。写了上万字,最终还是进行不下去,因为故事中的空白太多了,凭推测和臆想难以填满。于是我抛开了那一稿,开始写这一稿,写作过程花了不到三个钟头,写出来也就两千余字。自然,现稿远不如弃稿细腻周密,而是带有文字游戏的特征。
用文字游戏来描叙历史,似乎不妥,但其实很妥,因为在我看来,历史就是一个大的文字游戏。真正客观的历史是什么?不是文字,那是可以肯定的。我设想着在世界各地的每一个角落都设下同等数目、质量的摄像机,由它们角度完全一致地拍摄那个角落里的景观,若干年后再让一百个水平等同而性别肤色信仰等完全随机的历史学家来,以完全随机的顺序单独浏览所得的全部录像,这样他们对那段时期的印象的总和大概就是比较科学的历史。即便这样,我还是忽略了人的思想这一个重要的方面,所以还要在每个人的大脑里安一台“摄像机”才成。只有这样,历史才算科学且完整,而这在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
现在所记载、研究历史的种种方法,绝大部分都是深深地根于文字当中的。因为文字是那么一个能随着人的主观意愿任意曲展的东西,所以建立于它的地基上的历史,必定也继承了那些弹性因子。从而,历史就是一个文字游戏,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也可以,只是某些说法的依据少些,而另外的一些说法的依据多些罢了。更况这些依据大多也是文字,所以对于它们所处的年代,它们所直接反应的客观情况往往少于所直接反应的它们的作者的主观意愿。也许能通过它们的作者的主观意愿来推测当时的客观情况,但这么一来,可供人提出迥异的看法的地方就多了,而且每种看法也往往反应出了提出它的人的主观意愿,所以又得结合着提出看法的人所处的客观世界去分析他所提的看法。这些已经令我彻底糊涂了。就算有一个天才历史学家真正做到了上述的每一点,结合着每一个相关的人的主观意愿和客观环境,撰写了一部具绝对权威性的世界通史,但在撰写过程中,他自己的主观意愿难道就没有半点参预,以致影响到了他所撰写的内容?读者们阅览他的著作,对它的理解难道不会受到他们自己的主观意愿的影响?由此可见,要用文字这一不精确的工具得出一幅精确的历史画面是不可能的,更况人类手中只有有限的历史资料,有无限事物或是从来没被记载下来过,或是被记载下来了却由于种种天然人为的原因而遗失了。即使是广泛被人所接受的“史实”,也时刻有被新出土的资料彻底地驳倒的可能。还是那句话:历史就是一个文字游戏,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也可以。
这个故事里的历史,不过是我个人的看法,什么也不代表。我有一些史料依据,但不多,任何对历史一通半解的人都可以轻易地将我难倒。我的中心思想,既故事的标题,是以概率为依据的:从纯概率上说来,一段故事实为神话的可能性,较之它不过是个平常的故事甚至是个悲剧的可能性,都要远远小得多。
我终究不是专业历史学者,连业余历史学者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个历史爱好者,还同时爱好很多其他学科,因而在历史上并不多花时间。我若想形成一个完整的历史观,还要读很多书,走很多路;若要将那个观念用文字表达出来,更还要走很多路,读很多书。到那个时候,这篇文字大概会什么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