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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仓央嘉措---
00楔子
印度。哈里瓦。二月。
顾惜朝低头,望向窗外熙攘的人群一寸一寸地艰难行进。
似乎在那里的每一个人,目光之中都拥有无比坚定的信念,相信自己最终可以涌至人头攒动的恒河岸边,掬起那一捧圣洁的河水。
哈瓦里的恒河是印度境内最干净的水域,没有杂陈的垃圾,没有积秽的污染,更没有焚烧后的尸体。因而每十二年才在此地举行一次的“大壶节”,就成为了世界上最盛大的宗教集会之一。
据说,在长达四个月的庆典期间,会有多达七千万信徒从全球各地纷沓而至,造访这个世上参加人数最多的节日。无论日升还是月落,在河畔的每一处,都会见到隐居的苦行僧、慕名的朝圣者、各界学者行者等千万信徒在河水中掬淋沐浴。怀着虔诚的心与神灵对话,祈求洗脱过去的罪孽,从生死轮回中得到永恒的解脱。
这,是宗教的盛事,更是信徒们的狂欢。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
顾惜朝收回俯瞰的目光,抬头远眺。
傍晚天空中漂浮着的像是火烧般颜色的晚霞分外迷人。只是,再迷人的色泽都比不上河岸边陆续燃亮起来的那些星星点点。
玛哈提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沿河的整条街道,又或者是挤满了人群的这整个城市到处灯火闪烁,仿佛天上的星盏将要点亮逐渐幽黑下来的夜幕。
突然,四周响起了一声梵乐。
乐声空灵,像是来自天外,又像是从人的心底缓缓又安静地流淌而出。
这么多人的所在之地,蓦然间寂静一片,几乎鸦雀无声。
顾惜朝不是第一次观看“大壶节”。
他知道就是这个黄昏,就在这段恒河水域,那些站立河水两岸点燃起手中长执铜壶之火的僧侣,正在向人们宣告着整个节日之中最神圣的时刻的到来。
这一刻,无论你是信徒还是游客,无论你是僧侣还是俗人,无论你位高权重还是穷困潦倒,亦无论你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都能够享受到一种凝固的感觉。
时空的凝固、时间的凝固、声音的凝固、甚至是全身血液也像要在这样的乐音画面里统统凝固一般。
一丝冷清的笑意展露在了顾惜朝的唇边。
他从来不信任何神佛,只不过,再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还是不免会在心底微微喟叹:信仰的力量真是无穷。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很轻微,却没有逃过他灵敏的听觉。
转过身,顾惜朝看向来人,恭敬地行了礼:“大师。”
卓力格图活佛掩上门,屏退了左右几名随伺的僧侣,微笑着向顾惜朝走近。
“仪式已经开始了吗?”话语声不响却很清晰。
他向顾惜朝走过去,然后伫立在了窗前。
目光,早已越过厚重而雕工繁复的楠木窗格子,看向了远处的恒河畔,轻声叹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够回到故乡,去接受此世最后也是最神圣的仪式…”
顾惜朝没有答话,不过他很清楚活佛话中的意思。
身边的这位高僧年逾古稀却流亡印度五十载,虽然藏传佛教起源于此,可是他终究不属于印度。
每一个远游在外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叶落归根,何况是这样的一位密宗活佛。
终身研习藏传佛法,归宿于神秘的葬俗仪式之下,是他们心中最神圣也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偏偏眼前的这位活佛却做不到。
在卓力格图第一次邀请他详谈的时候,顾惜朝就知道自己似乎逃不过再一次与之见面的可能。
这位得道的喇嘛身上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力量,让人无法拒绝他的要求。更因为活佛想让他去的那个地方,也是顾惜朝自己一直以来神往不已的所在。
外面的梵乐声越来越高昂,仪式似乎也越来越到达顶点。
卓力格图活佛却在此时将木窗关紧,立刻,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关在了窗外。
请顾惜朝落座之后,活佛取来一只狭长的木匣,在顾惜朝的面前打开,说:“就是它。”
顾惜朝第一眼看到这只镶嵌了无数天然绿松石、红白珊瑚和黑曜原石的木匣时,直觉着这已经是一件无价之宝,不过等他小心地翻开看到里面放置的东西时,那些上等宝石仿佛已经成了世间最普通的东西。
木匣里是一张年代久远,笔法细腻,着色艳丽的唐卡,确切的说,只有半张。
卓力格图活佛看着顾惜朝拿起它看,叹道:“如果可以找到它的另半张,我就可以回去了。”
顾惜朝点点头,放下唐卡,说:“我知道了。请大师收好它。”
卓力格图活佛惊异地问:“难道你不带上它一起去?”
顾惜朝微微摇摇头,说:“这么意义非凡又贵重的宝物还是保存在大师这里。我看过就已经记下了它的全部,不需要再带实物去。”
卓力格图活佛露出笑意,说:“我知道顾先生过目不忘,也知道你的本事。藏区从来不是一个太安全的地方不带去也好。只是你不要忘记自己的安全。”
顾惜朝明白活佛的话中之意,拿起胸前挂着的相机,笑着对他说:“有这架相机足够掩护我自己,大师请放心。”
卓力格图活佛再一次微笑道:“那么,过完大壶节再出发吧!”
“好。”
01
飞机落地,顾惜朝跨出机舱,立刻能够感觉到猛烈的阳光至他的头顶直射下来。
不同于他已经习惯了的江南之地的光照,这里七月的阳光晒到脸上、脖子上会有一阵热辣辣地疼。
不自禁地仰起头看,天空高远,晴朗无云。
顾惜朝忍住想抓出相机来拍摄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这里只是西宁,青海的省会,也是他整个旅程的起点,而他将要去到的地方,才有可能看到真正意义上的蓝天白云。
一手打开护目镜戴上,顾惜朝拎着随身行李快步走出机场大厅。
放眼望去,候机厅外,一列列整齐停着等候载客的绿白色的士车队之中,有一辆车和一个人特别的扎眼。
车,是丰田著名的陆地巡洋舰越野吉普,最新款的“沙漠云母”色系。
人,斜倚着车门。
身材高颀,肤色略黑,头上戴着顶帽子,宽大的帽沿压得很低,只露出底下一张嘴正衔着根吸了一半的烟,淡淡的烟雾四处飘散。
顾惜朝不禁眯起了眼。
这个人的存在感过于强烈,他想不看都做不到,更何况如果没记错的话,停在这个车位上的人应该是来接他的吧?
顾惜朝从裤袋中取出纸条又看了一遍,随后再仔细地左右查对了下地址。
没错,接他的人应该就是在这个车位上,只是这个人怎么看着怎么不像,难道是他来早了人还未到?
就在顾惜朝准备抬起手腕看一下时间是否出错,斜倚在车门上悠闲吸烟的那个人忽然就转向他直直地望了过来。
头,瞬间抬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人原本藏在帽沿阴影下的眼神,此刻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明亮的阳光之下。
起先,那人认真看过来的目光中闪烁着审视的光芒,不过仅在一瞬,那目光就柔和起来,甚至还隐着一丝笑意,就这样不躲不避地盯着顾惜朝看。
顾惜朝对这个完全陌生的人竟用如此眼光看他心生不悦,不自觉地挑高眉,冷冷地回敬了一眼。
没有想到那个人随即站直了身体,弹开烟灰,将手中的烟摁熄抛入车边的垃圾箱,几步就穿过车流,走到顾惜朝的面前。
“请问,是顾惜朝先生吗?”问话的声音低沉稳重。
顾惜朝用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此人一眼,没有一丝开口的意思。
那人见顾惜朝不承认也不予否认,微笑着又说:“抱歉忘记说了,我是来接你入藏的导游。”
顾惜朝听到他的这句话,眉挑得越高了,清冷的声音响起:“阿木尔……大叔……”
那人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笑起来。
一边肆无忌惮地狂笑一边还在说着话:“哈哈哈!我有这么老吗!哈哈哈哈哈!”
“接我的应该是阿木尔大叔,如果你是,那么……”顾惜朝还是一脸的平静,似乎刚才的话并没有那么好笑。
“是,是,是。我见识了顾先生你的幽默感!”那人点着头,笑声终于被死死地硬憋住:“阿木尔大叔家中突然有事,所以就委托我代劳了,希望顾先生你不会介意。”
“只要能带我安全进藏,我没什么意见。”顾惜朝此时已经确定这个人应该就是此趟自驾入藏的导游了。
人先不予置论,幸好这价值百万、安全性能卓越的车很对自己的胃口。
那人又笑了,说:“爽快!先自我介绍下,我叫戚少商。”
顾惜朝已经准备上车,听到戚少商的自我介绍后停下脚步回头问:“你不是藏族人?”
戚少商点头:“是啊!不是藏族人怎么了?”
“没什么。”顾惜朝若有所思地看了戚少商一眼,钻进车里。
戚少商随后也在驾驶座就位,在扣上安全带时笑着对顾惜朝说:“放心,我的开车技术很好,绝对没问题!”
见顾惜朝也扣好了安全带,戚少商正想转身开车,突然动作一顿,回头摘下自己的宽沿帽一手就扣在了顾惜朝的头上,说道:“高原日照强烈,一路上光有护目镜可不够,从现在起就要开始防范于未然。所以戴上这个吧,以免晒伤。”
宽大的帽沿即刻遮住了顾惜朝眼前明亮得有些过分的阳光,有陌生的温度笼罩在头部四周。
戚少商赠帽的动作太过自然,竟然让顾惜朝一时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不出几个小时已经驶离西宁市区,开上了前往遥远拉萨的青藏公路。
侧过头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顾惜朝很清楚他们走的这条路线是国内最美的公路之一,它几乎与不远处被称为“天路”的青藏铁路线平行。
想想不过大半天的功夫,自己已经从世界上最拥挤的都市进入到这一片宁静而安谧的地界之中。
四周围有成片平坦的山脉巨人般地矗立,苍穹辽阔得像是没有边际。
没有太多吵杂的声音,纯净而未被污染的空气,圣洁一如仙女般的神湖滩涂,似乎就连刮过耳边带来一丝微凉的风,都在向他述说着这一片土地的神奇和特别。
如果不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或许他就不会这么快来西藏。
顾惜朝突然想起在初次见到卓力格图活佛时,大师曾经和他讲过的一句话。
卓力格图活佛说:有些事情如果现在不做,那么也许这一辈子就都不会再去做了。
当时的顾惜朝没有时间也没有沉静下心情来好好理解这句话的涵义,现在想来,活佛说的不无道理。
“顾先生是摄影爱好者?”
正在沉思的顾惜朝被耳旁响起的声音打搅,回头看向问话的人,正嘴角带笑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为什么这么问?”顾惜朝挺了挺有些僵直的身子。
戚少商回答:“因为阿木尔大叔交给我的这条路线只有自驾驴友和摄影爱好者才会选择。看你的样子不太像驴友,所以我猜应该是为了摄影吧?”
顾惜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看风景。
不过,戚少商还是耳尖地听到了这一声不甚明确的承认,忍不住笑着回头看看身旁坐着的这个人。
车窗外的风正吹起顾惜朝的头发与衣领翻飞不羁。
在戚少商所跑过的藏区或是整个西北之地,鲜少能够看到气质这般纯净、五官轮廓如此精致的人,仿佛就像高原圣湖纳木错的水色,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质。
收回目光,戚少商开口:“到第一个休息站还有一段路程,现在的海拔是三千多米。你刚到可能还需要一个适应周期,先休息一下吧。如果有美景我会叫醒你,随时可以停车让你拍照,不会错过一处地方。”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很是舒服。
顾惜朝不禁点头,在副驾驶座上挪挪身子,选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十几小时的辗转飞行,他确实有些累了。
意识半梦半醒之间,顾惜朝似乎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替他放低了皮质的椅背。
02
入藏的第一个夜晚,顾惜朝有点失眠。
在又一次努力想睡的愿望彻底失败之后,他只得无奈地睁开了毫无睡意的双眼。
休息站的砖屋很简陋,低低的两层小平顶楼房,窗户倒是开得挺大。
顾惜朝一转头,就被明亮的月光给吸引住了。
在自己的印象之中,许多有关于高原天域的摄影作品里都有这样的月亮出现。
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科学的解释也往往更加严谨。
地面离天空越近,天上的事物当然也会相应地变大。不过顾惜朝总是心存一丝怀疑,他一直觉得那些照片里的月亮是事后人为加工出来的,以争取最佳的视觉效果。
只是,今晚,等到自己真正亲眼看见,他还是忍不住惊叹了。
那样的月色都不知道可以用什么形容词才能够准确来描述,反正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自禁地下了床,走至窗边。
夜晚的风很小,却还是有些凉。
因为明媚月光的缘故,夜色并不深沉,远处的地平线那里像是始终带有一丝光亮般不愿完全隐没黑暗之中。
顾惜朝的视线慢慢往下移,原本以为在这样的深夜里周围不会有任何人出现,令他意外的是,就在离休息站不远处的背风处,竟然燃着一堆篝火,还有几个人坐在一旁喝酒聊天。
语声低低的,不过你来我往喝酒的气氛却很热烈。
戚少商正仰头喝下一大口酒,还未来得及完全下咽就不经意地看见顾惜朝站在二楼的窗前。
会心地笑了笑,戚少商举起手向顾惜朝打招呼,示意他下来一起。
顾惜朝并不习惯这样的气氛,正在犹豫,突然就见到戚少商已经站起来跑到了楼下抬头问他:“怎么,睡不着?”
“可能是海拔的影响,有点失眠。”顾惜朝回答。
戚少商点头赞同:“头一次入藏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没事。”
随后,他转身向西面指了指,问:“看到那座最高的山峰没有?”
顾惜朝不禁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远处,有一片山脉起起伏伏,其中高耸着一座尖尖的山峰,在不算完全暗沉的夜空之下轮廓分明。
那座山峰的样子很熟悉,顾惜朝脱口道:“昆仑山口?”
听到顾惜朝报出了自己刚才所指的山峰的名字,虽然用的是问询的语气,不过在夜里能够辨认这般准确已实属不易了。
戚少商的眼中充满了赞赏的神情,笑着对顾惜朝说:“没错,看来有做足入藏的准备。”
顾惜朝也低头笑了笑,说:“也不完全是。我只是觉得它的样子很熟悉。”
戚少商略感惊异,问:“昆仑山口不是景点,只是青藏线沿途第一个要过的山口而已,一般很少人会去注意。你怎么会感觉熟悉?”
顾惜朝又抬头去看那座在夜色里静立的山峰,然后说:“我看过差不多从这个角度这个距离和时间拍下的一张昆仑山口雪峰的照片,几乎和你所指的一模一样。”
戚少商仰视的目光略一收缩,脱口而问:“在什么地方看过?”
“从一本个人摄影集上面。作者是西藏本地人。”
“看来,你对摄影真是很痴迷,这样都能记住。”
“因为他拍的照片给人的冲击力实在太过强烈,想忘都忘不了。” 顾惜朝淡淡地笑了笑,他的行囊里就带着这本个人影集。
戚少商笑着晃了晃头,说:“这样一直抬头和你说话我的脖子快不行了!你真的不下来和我们一起?”
顾惜朝又一次摇摇头表示了拒绝。
戚少商却突然咧开嘴笑道:“那,你等我一下。”
顾惜朝正感觉奇怪,就见到戚少商已经跑开去,奔到篝火旁拍了拍其中的某个人的肩。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点什么事,反正是惹得那几个人一阵大笑之后,戚少商好像才捧着个什么东西上了楼。
耳内传来敲门的声音,顾惜朝打开门,戚少商大大的笑脸正对着他。
“喝这个。”
递过来的杯子正往外冒着热气,看上去里面盛着的东西还是温热的。
顾惜朝一接过来,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禁问:“这是什么?”
戚少商继续笑得人兽无欺,回答:“治失眠的灵丹妙药。”
顾惜朝半信半疑,白了一眼,冷冷地开口:“不会是红景天吧!”
“神了!”戚少商顿感惊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看来已经得到正确答案。
于是,顾惜朝也不答话,就这样一口接着一口地开始喝这小半杯褐红色温热的药汁。
他没有告诉戚少商,这杯子里用水煮过的红景天,味道虽然比他事先吃的胶囊要浓郁得多,不过气味却是相同的,他不知道这两个是同一种药才见鬼了。
戚少商看着他喝,只顾在一旁笑。
“刚才和我们一起喝酒的一个司机有些高原反应,正好煮了这个来喝,我就给你要了点来。”
顾惜朝抬头问:“经常跑藏线的司机还会有反应?”
戚少商说:“藏区到了冬季就封山封路了,有些人只在雨季工作半年,剩下的半年就会回到低海拔地区休息。那位司机正好刚刚休假回来,所以才会有点不太适应。”
顾惜朝看了一眼戚少商,说:“那你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戚少商笑了,说:“我也有啊,不过我的高原不适反应和一般人不一样。”
“是什么?”
戚少商很神秘地眨眨眼,说:“肚子饿,吃得多。”
顾惜朝听到,刚喝进嘴里的最后一口红景天差一点喷出来,硬憋住咽下,喘着气说:“这也算高原反应?!”
“没错!绝对的高原反应。”
戚少商的笑容一直很灿烂,在这样的笑容之下说出口的假话都会让人信以为真,顾惜朝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不过,直到很久以后,他最终还是了解到容易肚子饿,经常想吃东西的的确确算是高原反应的一种,只是得这种高原反应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以至于当时的他仅仅以为是戚少商在开玩笑逗他,没想到这个人说得句句都是大实话。
看着顾惜朝把红景天统统喝完,戚少商才拿回自己的杯子。
准备转身离开时,还一个劲地不忘叮嘱顾惜朝说:“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昆仑山口,那里的海拔是4767米,反应可能还会加重,你喝完这个就好好休息吧!明天见。”
顾惜朝点头,关门,再一次躺到床上。
刚刚喝下的红景天温暖了四肢百骸。
在逐渐朦胧起来的视线里,顾惜朝看见,安静夜空中低悬着的月亮,依旧美丽而明亮。
03
翌日,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一大早起来准备出发时,竟然发现外面是一个暗沉沉的阴霾天。
整个天空都布满了淡灰色的云,不同深浅颜色的灰色云朵层层又叠叠,连接成片。
戚少商在休息站的停车场上发动车子时还在不停地感叹:在藏区,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像今天这样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阴天了!
顾惜朝虽然早就听说过这里的气候非常极端,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不出几分钟就可能会暴雨倾盆,但是见到阴天并不会像戚少商那样连声称奇,只是感觉此地高远苍穹之间阴云密布得十分诡异,的确是有些瘆人。
既然戚少商称阴天难得一见,那么顾惜朝就趁着他还未发动完车子,就地站在越野车旁拿起了相机。
戚少商见到顾惜朝自然的举动,不禁笑着对他说:“你真是运气好!来的第二天就能见到这里的阴天,要知道,很多人花费许多年都未必能见上一次。”
顾惜朝笑而不答。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一直以来比别人多。有些或许真的是运气,但是更多的,是他自己努力得来。
戚少商顾自说完再不打搅,而是转过身去继续慎重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所有的轮胎和设备是否完好无缺,然后,耐心地等顾惜朝拍完照才出发。
这一段路程,沿途的景色比昨天他们看到的更加辽阔。
因为天气的缘故,云层压得很低,周围高高低低、连绵起伏着的每一座山峰,峰顶都无一例外地被云雾遮掩,看不出它们原本的真实面貌。
顾惜朝注意到公路两边各有一条被白线刻意划分出来的沙石小道,与平整的柏油路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他也注意到,戚少商在与对面过来的车辆交汇时,宁可减速,甚至停下来避让也从不越线。
于是,顾惜朝问:“这两边的沙石小路是怎么回事?”
戚少商回头看了看他,笑着反问:“你猜猜?”
“像是专用的。”顾惜朝沉吟。
“没错!”戚少商点头,说:“这是朝圣者走的专用道,我们开车都不能占用它。”
听到戚少商说起朝圣者,顾惜朝的脑海中蓦然就想到了那些三步一拜,五体投地的影像。
还未来得及再次询问,只听见戚少商已经开口向他解释:“入藏的每条公路两边都有这样专用的小道。我们走的这条青藏线有,川藏线也有。”边说着边向右面努努嘴,继续:“这边是青海地区的藏民到拉萨朝圣的道路。靠我这一边,则是西藏本地的藏民去到西宁塔尔寺的道路,一来一去可不能搞错方向。”
“我听说,在藏区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信奉藏传佛教的,他们一生中必须有这样一次朝圣的经历。真正的三步一拜,五体投地,虔诚而神秘。”顾惜朝说。
戚少商又一次点头赞同:“是啊。每年的这个季节,沿途你都会看到许多这样的朝圣者去往拉萨。有些年轻人可能走几个月就到了,而那些年纪大的阿妈拉,可能就需要这样走上一年半载。”
“看。”戚少商忽然手指斜前方的一个小小黑点:“那里就有一位。”
顾惜朝顺着戚少商所指的方向望去,前方,果然有些模糊的影子在重复做着站起伏地的动作。
车子慢慢地驶近,顾惜朝远远地望去,在那里的,的确是一位年长的藏族阿妈,身穿传统的深色藏袍,衣服上像是沾满了一层薄薄的尘灰。而在她的身边,似乎还有一位年轻的藏族小伙子不时地动作着,但是却看不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
“不对!”等戚少商看清了这两个人之间的情况时,突然就蹙起眉头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两个字。
未等顾惜朝明白他的意思,戚少商已经一个转手,将越野车急刹停住在路边,然后只来得及对他说了一声等,就跳下车跑了过去。
顾惜朝一直坐在车上,看戚少商跑过去拉开了藏族阿妈身旁的小伙子,然后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神情少有得严肃。
那小伙子脾气好像也冲得很,眼看一脚就踢过来却被戚少商反击成功,最后只得忿忿不平地走开了。
随后,顾惜朝又看见戚少商一路小跑地奔回来,探身从车后座拿了几瓶水和一些风干肉,退出车子时还不忘对着他再次笑笑请他稍待,又下车跑去把手里的东西都塞给了那位朝拜的藏族阿妈。
终于再次发动车子之后,见顾惜朝没有任何言语,戚少商对着他灿灿地笑,然后解释道:“不好意思,去管了回闲事。”
“那个小伙子?”顾惜朝问。
虽然他并没有看清楚那个藏族小伙子做了什么,但是直觉得他应该是干了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戚少商才会去管这档闲事。
戚少商点头:“那小子竟然去抢祈福者的东西,真是太没天理!”
然后事情的始末缘由也从戚少商的口中一一道明:“藏族阿妈拉不容易,听她说已经这样走了三个月才走到这里。大多数人见到都会给予她一些食物或者必要的帮助,那小子是昏了头才会起抢劫的心。”
戚少商见顾惜朝听完只是沉默,摇摇头又说:“其实不是所有藏民都这样。不说这个了吧!快到昆仑山口了,你感觉怎样?没事吧?”
顾惜朝摇摇头。
戚少商不提起,他还真的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任何不适的地方。
转头去看车窗外面。
昆仑雪峰几乎已近在咫尺,只是被云层团团围住什么都看不清。这种样子别说是拍照片,就算只是看看过瘾都成问题。
戚少商像是读懂了顾惜朝眼中的失望,安慰道:“别急,还没到最佳的拍照地点。说不定等我们到了那里,会突然云开雾散也未可知啊!”
顾惜朝正想回答,蓦然听到原本安安静静的公路四周,起了一阵杂乱的声响,像是有许多马匹纷沓而来。
青藏公路并不宽,路上来往开着的车辆也不算多。
在这一大片广袤的土地上,除了这一条笔直的公路与不远处的那条铁路线之外,就只剩下两旁望不见尽头的山脉和大大小小的草甸了。
因而,在如此环境之下,出现这样吵杂的声响就显得十分异常。
坐在顾惜朝身边的戚少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蓦然响起的声音。
不过,等他从左右后视镜里看清楚来得是些什么人之后,眉不禁又深深地蹙紧,低喃道:“糟糕!”
镜中清晰地印出来那近十匹奔腾的劲马和驾驭它们的人,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马蹄声更近了,其中还夹杂着响亮的叫喝声。
顾惜朝不禁回头,看见一些挥动着马鞭的藏民正骑着马快速地超越他们的越野车。
看他们的表情和这阵势,不太像是仅仅路过,倒像是故意赶上来围堵他们一样。
天阴沉,能见度不够,因此戚少商的车速不算快,而那些骑在马上的藏民很明显的一个个都是本地人,骑术高超,竟然硬生生地驾驭着马匹与车辆并行。
看到这些,顾惜朝有点明白戚少商刚才那句自言自语是什么意思了,他们可能真的是要碰上麻烦了。
戚少商并没有去理会那些人,还是稳稳地开着他的车。不过,他早已经瞥见当前一骑上的那个黝黑皮肤的藏族小伙,显然就是被他从藏族阿妈拉身边赶跑的那个,连穿着的衣服都和刚才他见到的一模一样。
骑马的那些人见戚少商他们没有在意也不受他们吆喝声的干扰把车停下,其中一个就突然从马上抛下了一件白色的东西,扔到了车前的公路中央。
戚少商见状只得一脚急刹,越野车立刻靠路边停下,车头前的公路上正躺着一头死羊。
那些诡计得逞的藏民见状即刻纷纷跳下马,向车走近。
戚少商对着顾惜朝苦笑:“看来,管闲事管出麻烦了。”
还没等顾惜朝说话,戚少商已经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同时快速地迈步,走得远远的,似乎是想把那些人都引离开他们的越野车。
顾惜朝还是安静地坐在车里。
他本来以为,戚少商与那些人之间,一场激烈的理论看来是绝对免不了的,但是没料到那群藏族小伙那么蛮横,见到戚少商下车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动起了手。
就在他也准备开门下车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就从打开了一半的车门外侧一拳向他打了过来。
顾惜朝猛地往后一仰头避开,双手已经行动。
上下钳制住那只偷袭他的手臂,搁在车窗边上一拧,那人立刻发出一声惨呼,捧着受伤的手臂从车边退开。
这声惨呼引起了他的同伴们的注意,有几个人转身向车边走回来。
顾惜朝随即再一次开门下车。
虽然他并不想惹上这种毫无意义的麻烦,但是看这架势,想来自己也暂时避不开了。
再看另一边,围攻戚少商的人已经倒下了一半。
顾惜朝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单手接住对他挥拳而来的人。
等到这一场架打完,所有藏族小伙无一例外地狼狈又踉跄地爬上马,并且都灰溜溜地跑得无影无踪之后,天色已近黄昏。
戚少商走过来,看见正掸着裤腿上灰沙的顾惜朝仍旧是那样一脸的镇定与施然,仿佛刚才不过是与对方玩了一场小小的游戏,不禁哈哈笑道:“看不出,你的身手也不赖嘛!”
顾惜朝抬头,没好气地反驳道:“麻烦戚先生以后要好心助人看清楚状况再做,在路上,这样的意外发生得越少越好。”
戚少商听了,忍不住笑意继续涌现,连声道歉后坐在了车边的地上。
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戚少商才叹气道:“这几个臭小子,力气还真大。”
猛地甩了甩揍人揍得有些疼的右手,戚少商背靠车轮,抬头用眼神询问顾惜朝是否也抽烟,果然被摇头拒绝。
于是,他看着顾惜朝的眼睛,浅笑着说:“藏区因为地域辽阔,甚至有许多地方都是人迹罕至,所以其实他们看到有人来是会非常热情好客的。因而也请你相信,不是所有藏民都这么野蛮。”
如果顾惜朝没有记错,这已经是戚少商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了。
第一次是在他向他解释那个藏族小伙子究竟在对老阿妈做了些什么的时候,一样也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言语。
顾惜朝暂时还想不透戚少商为什么要这么强调这句话里的深意,不过,他并不会因为几个混小子而全盘否定人性的善良。
对错、好坏的界线本来就不是绝对的。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的好人与纯粹的坏人,这一点,相信戚少商也一定明白。何况,他似乎也知道一些其中的奥妙所在。
于是,顾惜朝开口问出他心底的疑虑:“这些人是康巴吧?”
戚少商的笑容因为顾惜朝的这句问话而再次加深,点头道:“没错,你怎么又知道?”
顾惜朝也淡淡地笑了笑,回答:“我看到他们头上绑着红绳。”
“你说的对,刚才这些人是康巴藏族,头上斜绑红绳或者黑绳是他们不同于其它藏族着装的特点。”戚少商收回目光,继续说:“整个藏区只有康巴藏族,这些古臧军的后裔最是勇猛,同样也最蛮不讲理。这样骁勇莽撞的个性数百年来已经渗入到他们的血液之中,所以一般我们都不会去故意招惹他们,以免不必要的麻烦。不过……” 戚少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顾惜朝挑眉,等着戚少商把话说完。
果然戚少商又接着说:“不过,刚才我赶跑的小伙子应该不是康巴啊!就算是,他们会这样围攻我们总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顾惜朝问。
“没事!”戚少商再次抬头,对着顾惜朝笑笑,说:“抽完这根烟,我们马上走。”
顾惜朝点头赞同。
说实话,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动筋动骨地“运动”了,再加上高原海拔的影响,此时心跳得还真是有些快,不禁就斜倚着车头一边抬头看风景,一边休息。
戚少商刚才最后欲言又止的那句话,不知怎么就让顾惜朝想到自己身上隐藏着的秘密。
卓力格图活佛曾经和他说过,藏区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它的变数太多,常常会令人措手不及。如果连戚少商这个常年跑遍藏区的导游都感觉这起事件有些奇怪,那么自己心中一直在怀疑的就没有错。
在他查阅过的所有有关于西藏的资料里,几乎都有提到朝圣者在藏区的非凡意义。就算再穷再狠的人都不太可能会去打他们身带财物的主意。
因为,藏传佛教信奉的一直是“修今生,盼来世”的佛旨。朝圣者走的这一路,代表的不仅仅是她个人,在她的身上还会带上所有亲人、朋友、沿路给予她帮助的人们的共同祈愿。在这样一个全民信教的地方,没有人会去毁灭自己的来世幸福,除非他是故意而为之。
如果这些怀疑被肯定,那么,这就不是一起偶然因为戚少商助人而引起的连锁麻烦事了,而是有人明显地在针对他而来。
一根烟的时间很快过去,就在戚少商准备拍拍手站起来继续开车上路,无意间的一次抬头,让他赶紧招呼靠在车头沉思的顾惜朝:“快!拿相机!”
顾惜朝有些诧异,不过还是依照戚少商所说的,立刻从车里取出了自己的相机。
“那儿,对准那座山峰。”戚少商抬手一指。
顾惜朝几乎也在同时架好了相机,抬头来看。
布满阴云的天空中,所有的云仍在慢慢地飘移着,虽然随着云层的移动,戚少商所指的那座山峰已经露出了大半,峰顶却依然没有从层叠着的云层里完全显现。
这样的景色实在不算太好,几乎没有拍摄的必要。
有些疑惑的顾惜朝正想把相机挪开点,好看清楚眼前的景色,却被戚少商一把按住。
只听见他在自己的耳旁说:“别动,就是它,昆仑主峰。”
就在戚少商说着这话的时候,顾惜朝突然发现那些云开始快速地移动了,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是被阴云包裹住的整个峰顶,神奇般地显露了出来。
快门被不停地按下。
顾惜朝透过相机镜头,终于如愿地看见了在丝丝缕缕的云雾袅绕之下,在周围黛青色群山的怀抱之中,铺满了皑皑白雪的昆仑主峰,正闪耀其迷人又神秘的光芒巍峨挺立,一如远古之初。
04
越过昆仑山口,就是可可西里的地界。
戚少商在向顾惜朝介绍这个世界上最高最大的无人区时说:可可西里很美,但是它的美对人类而言却是冰冷又残酷的。
至进入这段美丽的路途,顾惜朝沿途看到的似乎正是这样的一种美。
大自然像是一位技工高超的雕塑家,鬼斧神工地创造出无数令人叹为观之的神作。
冰原、雪峰、冻土、沼泽、荒漠,然而这每一件“完美的作品”仅供远观欣赏,从来不容近看亵玩。
一路行驶,顾惜朝拍下了许多有关于可可西里的绝美影像。
在照片里,天空还是那样深邃高远,山脉还是那样连绵耸立,只是它们每一张每一幅再被重新回放来看时,哪怕是相同的风景,在这里就会给人以莫名的苍凉孤寂感。
夜色来临,已近晚上十一点。
平常这个时间,戚少商的车早己驶入休息站修整歇息,准备第二天再出发,但是,今晚没有。
他告诉顾惜朝,可可西里路段的生存条件太过严苛,仅有的一个休息站在距此三百公里以外,所以这个夜晚必须连夜开车,尽快驶离可可西里,沿途都不能睡。
顾惜朝原本也无意睡眠了,但是最终还是在戚少商的劝慰下决定闭上眼小憩下。
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在颠簸的车上真正熟睡,不过他休息好了也可以在必要时替换开车开累了的戚少商尽快走出可可西里。
只是令他也没有料到,或许是因为四周的环境实在是过于空旷而静谧,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所坐的这辆性能优越的越野车,在戚少商沉稳熟练的开车技术下行驶得太过平稳,等到他被戚少商轻唤的声音惊醒时,竟然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瞬间睁开双眼,顾惜朝习惯性地望向身旁的驾驶座,意外地发现没有人在。
戚少商叫唤的声音响起在靠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外。
动了动身体,才发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落。
一捏,软软的,竟然是一张薄薄的羊毛毯。
戚少商见他醒了,在车外示意顾惜朝出来,同时用手指了指羊毛毯,让他披上。
顾惜朝随即取过羊毛毯打开车门。
很冷,夜里没起一丝风,但是感觉还是很冷。
顾惜朝不禁抬手看了看腕表,发现指针正好指向凌晨三点。
起先,他以为是戚少商开车累了所以决定临时停车休息,但是等他下车之后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而原本应该在深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的旷野就像是被谁遍洒了一层厚厚的银粉,泛起灿亮的光芒。
可可西里广袤的土地上几乎没有一户人家,所以不可能有任何人为的灯光照亮凌晨最漆黑的夜,那么,又是什么会让他感觉到周围竟是如此明亮呢?
等顾惜朝在戚少商充满了神秘笑意的目光下疑惑地抬头,才蓦然了解到究竟是什么在黑夜里发光。
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整一片古老的星空仿似无边无垠。
深色天幕低垂,成千上万颗星星点缀其中交相辉映,用它们或炫亮或黯淡的银色光芒照耀着可可西里广袤静寂的山峦和大地。
顾惜朝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彻底地怔在了原地,一步都无法移动。
生活于都市之中的人,已经习以为常地见过太多绚丽灯光模糊了原本美丽的夜空,所以,当这一整片漫天铺地、原始纯粹又明亮灿烂的星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它所给予的刹那震撼难以言说。
在顾惜朝的记忆里,也曾经见到过海平面与高山顶的夜景,可是那些景色与现在这片像似辽阔到没有边际,可是又仿佛伸出手就能触摸得到的星空完全不能相提而并论。
缀满了无数星辰的墨兰苍穹似乎故意地压低再压低,一颗一颗的星星比之在城市里见到的大上许多倍,一眨一闪之间明明灭灭,每一次闪烁都让人看得分外清楚。
就像此时此刻,正对着他低悬在半空的北斗七星。
巨大的斗形图案铺满了他面前的整片西方夜空,斗身几乎已经接近遥远的地平线,而斗柄中央那颗“开阳”辅星的暗暗星光也能够不费力地用肉眼所见。
顾惜朝起初只是安静无声地欣赏着这一份难得一见的美景,然后由衷地感叹一声起了拍照的念头。
正想转身去拿相机,谁知道戚少商像是已然知晓他的意图一般,不露痕迹地一抬手,就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行动。
顾惜朝挑眉不解,只听见戚少商解释道:“不是所有美景都能被相机记录下来,可可西里的夜空之美只能用心去体会。”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拍过?”
顾惜朝其实已经听明白了戚少商的意思。
他知道夜景很难拍,要拍得好更是难上加难。
光线选择、光圈数值,甚至于曝光的速度和次数都可能使最后出来的照片效果产生微妙的变化。
星光璀璨而明亮,但是星光毕竟只是星光,永远抵不上四周浓重暗夜墨色的侵袭。
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之下,顾惜朝还真的没有绝对把握可以拍下这片星空之美。
面对面与他一起欣赏着夜景的戚少商,在听见顾惜朝的问题之后似乎沉吟了片刻,才回答道:“因为你有可能永远拍不出它真实的美丽,这,就是可可西里的神奇所在。”
顾惜朝笑了笑,也不去揭穿戚少商像是故意避重就轻的回答。
就在他还在一旁犹豫着是否需要尝试拍摄一下时,戚少商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戚少商说:“其实你不觉得,在旅途中用心记下的美好景色和丰富经历,比拍下几张完美的照片更让人记忆深刻吗?”
嗓音低低的,回荡在空旷无人的天地之间。
顾惜朝不得不承认,戚少商的这些话没有一个字说错。
照片记录下的仅仅只是一个静止的片段,真正让人记得甚至永生难忘的,是承载在这张照片里曾经亲身经历的过往。
这样转念一想,顾惜朝最终还是打消了拍摄的念头。
如果他能肯定自己在往后的岁月里,不可能会忘记这片给予他如此震撼感觉的星空,那么,留不还是不留下这个影像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在戚少商的指引下,顾惜朝与他一起爬上了越野车的顶部。
将羊毛毯裹在身上屈膝而坐,仰望头顶的星空。
这一刻,他们似乎离天更近了。
放眼远望,可可西里地区的山脉并不像昆仑山系那样有着无数高耸的尖峰,群山相对平坦的起伏却让夜晚的苍穹显得更加宽广,像是永远摸不着边际。
“人在自然面前真的太过渺小。”戚少商忽然就在这样的夜色之中轻叹了一句,顾惜朝不禁深深赞同。
只见戚少商感叹完之后又用手遥遥一指,问顾惜朝:“知道那是什么吗?”
顾惜朝转头去看,果然望见一条狭长带状样的“烟雾”缥缈虚幻地横亘在夜空之中。
“银河吧。接下去,是不是要找牛郎织女星了?” 顾惜朝忍不住出言反驳。
就算在城市里看不到这么美的星空,难道他就真的不知道银河长什么样子吗?
谁知道,戚少商立马笑着接口:“知音啊!没错,我正要告诉你那下面的就是牛郎星。”
明显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语气,让顾惜朝有些哭笑不得。
于是,顾惜朝反问:“可可西里的星空戚先生一定已经看过很多次了,怎么还会这样激动和感慨?”
戚少商听见,笑着转过头来面对问话的顾惜朝说,“其实,任何人都没有这个福气看上很多次,当然也包括我。因为极端气候的缘故,像今夜这么完整而清晰的星空,我也只有见过第三次。”
“是我们的运气比较好吗?”顾惜朝也回过头去看戚少商,继续问。
却见戚少商竟然摇摇头,说:“不是运气,是缘分。”
在顾惜朝无言注视着的目光中,戚少商伸直腿调整了下坐姿,随后顺势就在车顶上躺了下来。
将头稳稳地枕在曲起的手臂上,戚少商说:“不知道你是否听人说过,西藏是块神奇的土地,它会选择展示给你看的是什么,所以每个人眼中看到的景色永远都不相同。入藏的人多多少少心存某些目的,只有那些真正心中干净空灵的有缘人才能够看见这里最美丽最迷人的风景。所以缘分这种东西,最叫人捉摸不定。”
戚少商在星空之下的絮絮叨叨,顾惜朝听得一字不漏。
他并不是很信缘分这一说法,不过有一点不容他不相信。
无论这一次是否能够帮助卓力格图活佛完成心愿,又或者今后自己将何去何从,就像他在打消拍摄的念头时想的一样,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忘记就是在这里,在充斥着冰冷和严酷的可可西里所见过的这一片瑰丽又壮美的星空。
现在又听了戚少商的这些话,顾惜朝很清楚,其实他也只不过是那些心存某种目的而来的人群之中的一个,但是就在刚才,戚少商在说着话的时候,正好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自己。
那样专注而认真的眼神,让顾惜朝的心中忽然就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而戚少商看似喃喃的言语也仿佛像是话里有话,还是他就是在暗示些什么?
这一大片闪耀不歇的星空,仿佛可以令心灵瞬间明净,令躁气刹那平静,来自大自然给予的力量终是不容小觑的。
于是,顾惜朝也选择舒服地躺下,像是在接着戚少商的话往下说:“缘分只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这话我爱听。”戚少商哈哈笑。
翻身,碰了碰身边人的手臂,戚少商说:“顾惜朝,那天在机场,我并不是第一次见你。”
顾惜朝立刻用眼神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遍特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说话的戚少商,问:“是吗?但是在我的印象里的确是没有和你见过面。”
戚少商也不尴尬,仿佛就像是知道顾惜朝会这样回答一般很自然地说:“看,这就只能用缘分来解释了。”
顾惜朝瞬间绝倒,为戚少商的这句话顺利地堵上了自己的嘴在心底哀叹。
戚少商见到他的表情开心地笑了笑,问:“还睡得着吗?冷不冷?”
顾惜朝摇头。
一直裹在身上的羊毛毯保暖性很好,虽然轻薄却很尽职地抵挡住了野外凌晨时分的寒意。
戚少商很满意地点点头:“我把你叫醒,就是知道你不会想错过看这样美景的机会。一个小时之后满天星光就会淡去,如果你不困,如果缘分一直眷顾着我们,或许你和我还能看到这里无以伦比的日出奇观。”
顾惜朝被戚少商话语里夸张的形容词逗乐了,点头说:“那么,就在车顶等吧!”
说实话,仿佛像是泼墨一般漆黑的夜空之中只有单一银色的星光,虽然美轮美奂,可是依然逃脱不出那份苍茫与寂寥。
然而就在刚才二人说着话的那一刻,顾惜朝眼中看到的景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辽茂空旷,心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寂寞感觉。
戚少商的话是真是假,顾惜朝并不想现在就去深究。
也许见过,也许没有。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与他一路同行的这短短几天,自己已经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悦。
或许,这些微妙的感觉,正好可以用来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机场那么爽快地就接受了替工的戚少商。
又为什么在见到戚少商的第一眼,就会莫名地觉得这个人的存在感过于强烈而让自己在意。
天色明朗起来,东方天际已腾起一线金霞,映亮了周围成片的黛色群山。
霞光至上而下,逐渐高出地平线。
由东至西的山脉,亦缓缓地呈现出明显的金红、墨赭两色分界。
明与暗的交替总是如此相似,绝美而短暂。
当清晨第一道金色的阳光终于冲破云层照耀在可可西里的最高峰时,戚少商与顾惜朝已经坐入车里,向羌塘草原进发。
05
念青唐古拉山以北,就是辽阔的羌塘草原。
戚少商与顾惜朝所走的这条青藏公路,正好横贯那曲东部地区的这一整片广茂的草原。
那曲的羌塘古时与现在都是闻名遐迩的天然牧场,同时也是古象雄国的遗址所在地和英雄格萨尔王的足迹所到之处。
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到处可见牧民赖以生存的五色毡帐、黑牦牛群和洁白如云的羊群。
虽然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却有短小似寸头的富含高蛋白质的高原植物“那扎”满山遍野茂盛地生长着。
风一过,起伏波动,瑟瑟作响。
顾惜朝很早就已经听说,这片天然草原是上天给予整个藏区最大的馈赠。古老的藏族先民由此在广袤的土地之上创造出了自给自足、色彩斑斓而又神秘虔诚的游牧文化。
也正是因为他们刚刚才离开可可西里,此时的羌塘草原在顾惜朝眼里所呈现出来的感觉确实与在可可西里时看见的景色绝不雷同。
无疑,它们都是在自然鬼斧神工之下美的代表。
但是它们所拥有的美,却是完完全全两种不同的状态。
可可西里的美丽,冰冷、寂廖,高不可攀。
然而羌塘草原尽管没有雪峰冰原、星空灼日来给它的自然景观加分,但是就在它的怀抱之中,这些一大片接连着一大片深浅不一的绿色显得那么生机盎然,似乎已经足够有资格成为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景了。
就在顾惜朝要求停车去拍下这草原之美,却又怎么拍都感觉不对劲的时候,相机无意间被戚少商就着手稍微挪了一下对焦的方位。
立刻,镜头之中,碧绿色的草原坡岭上,突然就出现了一位着红衣外罩藏袍的小卓玛和她不疾不徐正赶着的一小群白羊。
顾惜朝在顺势按下快门的时候,直觉着这出来又会是一张无比完美的照片。
为什么他就没有注意到这些?
是被辽阔的风景迷了眼忘记还有人的存在,还是根本没有去在意?
镜头里原本只是辽茂到没有边界的草原,却因为加上了这两个元素而变得更加生动又富有生活气息。
它,或许就不再只是一张死死的风景照了,或许就会变成一份旅途中的美好记忆。
把杂乱的想法埋在心底,顾惜朝又从不同角度按了几张之后,牧羊的小卓玛已经走出了他的视线。
这才转身抬头,望见戚少商正倚着车身一边叼着烟一边对他眨眨眼,笑了。
笑容坦然而随意,仿佛刚才那无意之间的动作,只是稀松平常的举手之劳。
望见顾惜朝回过头来看自己,戚少商将烟拿开,问:“怎样,拍得还满意吗?”
顾惜朝哼了一声,走近,反问:“你对这里的风景点熟悉那很正常。但是,我发现你对摄影同样在行,知道怎样来找景,怎样让拍出来的画面更生动完美啊?”问话的最后一个音调明显地上扬。
戚少商听见顾惜朝的问题摸了摸头,继续笑着回答:“我带过不少的摄影师入藏,看都看会了。”
“借口。”顾惜朝不屑地反驳:“有些专业感觉不是靠多看就可以掌握。”
话刚完,只见戚少商伸开手臂,夸张地说:“你看这里这么美,整个藏区就是我最好的摄影老师,如果还学不会是不是太笨了一点?”
顾惜朝轻咳一声,知道这个人又开始打马虎眼开玩笑了,于是也不去理会,而是低头再去看了一眼刚才所拍下的照片。
小小的屏幕之中,一样的蓝天白云,一样的青碧绿草固然也很美,但是如果少了这位占据画面一偶的牧羊小卓玛那半臂红衣和星星点点的白色羊羔,这些照片一定会逊色不少。
戚少商有意无意的这一挪,让顾惜朝拍下了数幅绝美又鲜活的草原风情,也让他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个一路开车载着他入藏的替工导游。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导游说话或多或少都会带有自己固定的模式和一些套话。譬如介绍景点,说些当地传说民间故事以增加旅途的愉快。
虽然自己并没有要求戚少商这么做,不过这一路行来,戚少商实际上向他介绍的景点屈指可数,而他的话也不算多,甚至有些时候说得很少。
但是,每一次只要是戚少商向自己推荐或者重点介绍的地方绝对又都是精品,而在那些时候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也都很有深意,讲的是恰到好处,不会让你感觉啰嗦,也不会令人体味到孤寂。
戚少商看顾惜朝只是沉默着不言语了,就又顾自说:“刚才小卓玛赶着羊群过来我也只是无意中见到就推了你一把,因为活动着的人物很容易就会消失。拍到好照片你也不用寻思着谢我,我会不好意思。”
顾惜朝才在心底对戚少商萌发的那一丁点“好感”,立马在这段言辞的后半句话里消逝得干干净净。
抓紧相机,坐上车,顾惜朝抬头,目光凛凛地看向还想在车边胡诌的这个人。
戚少商没有忽视顾惜朝“危险”的眼神,摁熄烟,耸耸肩笑道:“看来我们可以接着出发了!”
到达羌塘草原的第一个休息站,时间已然不早,但是天色却才刚刚暗下来。
顾惜朝跨下车,就让眼前所见到的景象感叹到移不开步子了。
戚少商将车开入停车场,停好,走到顾惜朝的身后,说:“这里很特别吧?”
顾惜朝不禁点头。
这个休息站和他们在这一路上驻留过的所有站点都不一样。
普通眼熟的二层平顶小砖房不见一栋,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又一座扎在草原之上的黑色牦毡帐篷。
距离休息站的不远处,有些细细的小溪流在广阔的草原之上缓慢而蜿蜒地流动。
顾惜朝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等夜幕降临,苍穹墨黑,这些可以反映月亮光芒的河流支线就会像一条条发着银光的项链,给静夜之下的草原带去无暇的美丽。
更难得的是,为了保护羌塘草原的自然环境和原始质朴,休息站没有拉起电网建立电站,而是只在每一座毡帐外面专门用石块堆砌起一个圈,然后在里面燃起一团小小的篝火用以夜晚的照明。
戚少商从自己的帐篷里走出来透气的时候,就见到顾惜朝坐在篝火旁,正低头就着昏暗闪烁的火光看着什么。
“在看什么?”戚少商走近,然后坐在了顾惜朝的对面。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顾惜朝整个人的神情和他手里拿着的那件东西。
黑色的封皮,巨幅的彩照,很厚实的一本书册。
戚少商只看了一眼,一种久违的熟悉感立刻涌至心头。
顺手拣了根枯枝挑亮火光,戚少商笑着问:“你就是在这本摄影集里见过昆仑山口的照片?”
对面的人听闻这话不予置论地点头。
“喜欢他的作品?” 戚少商又问。
顾惜朝抬起头,合上摄影集,说:“你是问我手上这个?”
“对。”戚少商瞄了一眼,继续说:“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德措吉的作品吧?”
“你也知道?”顾惜朝虽然问题出口,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惊异。
因为从以往种种迹象看来,他已经可以猜到戚少商很有可能也会摄影,所以知道藏区本地人出的摄影作品集也不奇怪。
果然,戚少商点头回答:“听说过。不过藏区出摄影人才,拍得好的不止他一个。”
顾惜朝眯起眼,沉吟片刻道:“什么样的照片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拍得好的照片?”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玄乎了。”
戚少商露出一脸被假装吓到的表情,随后,凑近顾惜朝身旁,点了点他手里的摄影集说:“你说他的作品算好还是不好?”
“我不是专业的,所以只说感觉。”顾惜朝答。
“那你说说,有什么感觉?”戚少商再问。
顾惜朝随手翻动起摄影集,说:“我在印度看过他的一个个人摄影展。其中的作品存在感太过强烈,让人记忆特别深刻。”
“有许多关于西藏的摄影作品给人的印象都会很深刻很震撼,为什么就唯独喜欢了他的作品?”戚少商停顿了一下,又说:“据我所知,德措吉只拍风景,你不会感觉他的作品过于单调吗?”
“自然风景不会欺骗你,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冰冷的、温暖的、残酷的、惬意的、荒凉的还有美丽的,它都会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所以我不觉得只拍摄风景会很单调。”顾惜朝笑了笑,继续说:“我也没有刻意去深究为什么喜欢,可能是缘分吧!”
戚少商听了哈哈大笑:“你不是不信缘分的吗?”
顾惜朝不着痕迹地接下去说:“只是喜欢上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戚少商一直望着顾惜朝的眼神在火光之下瞬间沉静,甚至是有些认真地再次侧过头去看说完话后正低头拨弄火堆的人,嘴角缓缓地牵起一丝隐约的笑意:“人,往往容易自寻烦恼。其实有些事,真的不需要太多复杂的理由,简简单单就好。”
一边说着话,一边顺势躺倒在毡帐旁的草地上,戚少商仰起头远眺晴朗的夜空。
在那里,没有可可西里所见又大又明亮的星辰点点,然而满月的银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漫漫流泻于天地之间。
就像此时此刻的自己,不经意地发现,顾惜朝墨色眼瞳里闪烁着的目光与遍洒他们周身的月光一般清亮好看。
06
草原上的黎明很安静,一丁点的声响都会被无限地放大。
所以,翌日一早,顾惜朝就是被毡帐外面一阵不小的动静给吵醒的。
甩了甩头让自己瞬间清醒,顾惜朝撩开毡帐的门帘,只见戚少商正在费力地卸轮胎,看架势好像已经卸下了一只,正在折腾第二只。
“怎么了?”顾惜朝问。
他记得昨晚与戚少商聊到半夜的时候,戚少商还记着去检查了一遍车子,确定无恙之后他们才分头说的晚安。按照道理来讲,仅仅过了几个小时,不太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戚少商抬起头,看见顾惜朝正从毡帐里出来,就说:“不好意思吵醒你。我早上发现有两只轮胎没气了,所以必须换一下才能出发。”
“两只轮胎同时没气?”顾惜朝有些怀疑,因为这样的情况一般极少发生。
戚少商却是一边干活一边回答:“对!幸好有备胎,不会耽误行程,只是需要等一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入藏旅途,车就是生命的保证,所以戚少商才会每天早、晚两次认真检查车上的设备是否完好无损。
平常的车辆只需要准备有一只备用轮胎就行,但是入藏线沿途情况复杂,气候多变,因而所有入藏的车辆总是要备上两只。
这回,幸好他们的越野车就备有两只轮胎,不然结果会很惨也说不定。
“我来帮忙吧。”顾惜朝说着,走近。
戚少商点头微笑,以示谢意。
天边,霞光逐渐灿亮,慢慢映红了层云。
换了备胎的越野车开起来始终感觉有那里不太舒服的样子,尽管戚少商的开车技术堪称娴熟沉稳,然而他们到达羌塘草原中心休息站的时候也快接近午夜了。
久坐的疲累让二个人都没有什么精力再活动,分别洗漱之后就各自走进房间去睡了。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们醒来准备出发时,竟然发现另外两只原本完好的轮胎也没有了气。
戚少商一拳头砸在车头上,没好气地说:“这都什么事啊!”
顾惜朝走到越野车旁,鼻端突然闻到一丝淡淡的汽油味道。于是,他问:“检查过油箱了吗?”
“早查了。”戚少商的语气仍旧不太好:“你也发现了吧?就是你想到的那样,油箱好像被人砸了个洞,油全部漏光了。”
再好的车,没有油也是一堆废物。
顾惜朝在一刹那间眉梢一扬,心念一动,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么说,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现在只能这么想。不然谁会倒霉成这样,两天之内报废了四只轮胎。”
戚少商拍了拍越野车的车门,又道:“它可不是一般廉价的车,不会一下子坏得这么彻底。”
看着戚少商踱步到一旁打电话求助去了,顾惜朝也缓步走到毡帐的背面。
从那里,可以远眺辽茂的羌塘草原。
清晨的草原,有着一种静谧而安详的美,然而,谁也猜不到在这份美丽的背后,究竟隐藏有什么样的危险。
顾惜朝现在很清楚地感受到卓力格图活佛所说的:藏区从来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这句话的真正涵义了。
所谓的危险,往往潜藏在这里绝美的风景之中,令人防不甚防。
这个夜晚,他们被迫留在了中心休息站。
夜很深了,顾惜朝和衣躺在床上,仍未入眠。
心底隐隐地感觉到会有些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自己又暂时理不清头绪。
似乎他入藏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又似乎有人不希望他见到拥有另外半张唐卡的主人。
几天以来,他不动声色地多看少言,就是在观察身边那个与自己一路同行的人。
到今夜为止,就自己的专业眼光来看,他还没有发现戚少商说过任何一句谎言。
顾惜朝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很难。
或许这个人接近他真的心存某种目的,然而这个目的没有一丝威胁存在,甚至还令他愉悦又自然地接受了。
再说,顾惜朝自己也没有对戚少商坦诚以待说出他此次入藏的理由,所以也没什么立场来指责对方。
正睁大着眼沉思,耳中突然听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
顾惜朝心底一凛:有人在撬他房间的门锁。
很快,“嗒”的一声,锁被撬落,门悄悄地从外面被推开。
顾惜朝佯装闭上眼睛,只留了一道细缝审视暗夜里的来人。
只见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蹑手蹑脚却目标准确地走到床边。
窗外的月色很好,银光灿亮。
所以没等那人举起手中的刀刺下来,刀面上的炫目反光已经提前告诉了躺在床上的顾惜朝危险的来临。
顾惜朝突地睁开眼,猛起一脚踢飞了那人手中的利器,接着不容给人喘息的机会又是一脚,瞬间将人踹倒在地。
那人倒地之后愣了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顾惜朝的身手这么好,于是立马爬起身,夺门而逃。
二楼拐角的楼梯上立即响起了一阵杂乱的响声,显示出逃跑之人的狼狈与慌乱。
静夜之中这份不寻常的响动,同时也惊醒了在顾惜朝对面房间里沉睡的戚少商。
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拉开房门,戚少商只来得及看见顾惜朝追人出去的背影一闪而过。
几乎想都没想,戚少商拔腿就追了出去。
深夜里,静谧的草原神秘而迷人,低悬着的明月光洒遍地。
顾惜朝借着月光,可以很清楚地望见那个袭击他的人正狂奔入草原的深处。
正想加快脚步追赶,在他的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唤。
然后,有脚步声渐近,自己的肩膀被身后的人一把攀上死死拖住。
那碰触到身体的手,似乎在告诉着他不要再追了。
果然,戚少商有些喘的低沉嗓音随即响起:“顾惜朝,千万别跑,在高原急奔不小心是会送命的。你怎么样?”
戚少商简短的话语未完,顾惜朝已经狠狠地验证了一把此言不虚。
肺部像是被抽光了氧气,生生作疼。
心跳得很快,咚咚的心跳声在耳膜处就像打鼓一般地响。
他不是不想回答戚少商的话,但是瞬间缺氧的急喘几乎让他没有办法开口。
看着顾惜朝大口地喘气,戚少商按住他原地坐下,说:“身体放松,把呼吸拉长加深。闭上眼慢慢做。”
顾惜朝照着去做,几分钟之后感觉已经好了一些。
“我没事,谢谢。”开口的第一句话,声音暗哑,气息仍有些不稳。
瞧见顾惜朝尽管脸色还有点发白,但是已经能够开口说话,戚少商不禁呼出一口气。
在顾惜朝身旁坐下,戚少商道:“不用谢我。这里平均海波高达4500米左右,我都不太敢随便跑。你是在晚间锻炼吗?”
顾惜朝知道戚少商的这些调侃是在让他放松心情,好尽快调整剧烈运动之后的不适应,于是不禁笑了笑说:“只顾着追人,没想到这一点。”
“追人!?”戚少商顿了顿,问:“怪不得我刚才听见楼梯上一阵乱响,有小偷吗?”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回头看了看戚少商,突然问:“你不冷?”
戚少商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个心急,自己穿着睡衣就跑了出来。经顾惜朝这么一句提醒,自己还真在凉凉的夜风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立即站起,戚少商拉住顾惜朝就往回走。
“走,回房间再说。”
二人一踏入房间,顾惜朝就被地上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件东西映着明亮的月光,被遗弃在床脚边的地面上。
顾惜朝走过去拾起,拿在手里细细地查看。
是一柄出了鞘开过锋的藏刀。
制作传统,刀刃雪亮。
银质的刀柄沉甸甸的,上面的雕嵌十分精美。
戚少商凑近瞧了一眼,脸色突然就变了。
“我能看看吗?”戚少商问。
顾惜朝将藏刀递过去,戚少商异常认真地翻来覆去细看,最后目光牢牢地盯住刀柄,不自觉地眉头紧蹙:“有人袭击你?”
顾惜朝听见,哼了一声回答:“我想,只是一般的小偷吧。”
戚少商心里想:一般的小偷不会用上开过锋的藏刀。不过,他也只是想,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抬起头,戚少商清了清嗓子,问:“没有被偷什么吧?”
顾惜朝摇头,说:“没有。我还没睡,所以这贼一来就被我发现了。”
随后,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又问:“不过,藏区的小偷都是带着开锋的刀的吗?”
戚少商有些刻意地避开了顾惜朝询问的眼光,回答:“藏族人平时就有带藏刀的习惯,传统是这样。”
顾惜朝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戚少商就退出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顾惜朝躺回到床上。
那柄藏刀被戚少商有意无意地带走了,顾惜朝只是在思虑戚少商在看着刀柄时那种奇怪的眼神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那把藏刀的刀柄上似乎刻有一个精致的图纹,好像是某种教派的图腾,难道戚少商认得它?
而且,从来没有一句假话的这个人,刚才对他撒谎了。
顾惜朝自嘲般地笑了笑,闭上双眼。
怪不得当年杰克教授曾经感叹他的目光犀利世间罕见,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遍全世界死抓住他要把毕生所学统统教给他而不放手,自己的这双眼睛还真的容不下半点“沙子”。
一切的一切,就让他静观其变吧!
就在顾惜朝以为他们因为越野车被损,势必要在中心休息站被困几天的时候,戚少商打电话求援的人只隔了一天不到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要知道在地广人稀的羌塘草原,开一整天车见不到一座牧民的帐篷那是十分平常的事情。
戚少商似乎看出了顾惜朝的疑问,于是,在窗口远远地见到自己熟悉的吉普向休息站驶近,立马心情愉快地对他解释道:“这回,你可以见到真正的阿木尔大叔了。”
“你是说,来的人就是他?”顾惜朝问。
“没错。”
戚少商瞧见车已经快到休息站的门口,赶紧快走几步迎了出去。
跟随在后的顾惜朝还未走到门口,就已经听见了一声响亮的急刹车声音。
还没见着人,也已经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音突然响起,仿佛在笑着对戚少商说话:“赶紧让我开开眼,你小子的豪华车也会破成那个样子!哈哈哈!”
戚少商走到吉普车旁,拉开驾驶座的门。
立刻,有一位高大魁梧的藏族男人从车里走出来。
戚少商面对着那人一脸的苦笑:“大叔,电话里已经被你笑够了,当面就别再笑话我了吧?”
阿木尔重重地一掌拍上他的肩头上,道:“好,我不笑了。先去看车。”
二人卸下随车带来的轮胎和修理工具,绕过吉普走向停车场。
阿木尔抬头,蓦然见到静立在休息站门口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惜朝,两人瞬间打了一个异常清晰的照面。
停下脚步,阿木尔脸上的笑意更深,随即打招呼道:“你就是顾惜朝吧?”
见顾惜朝点头回答,阿木尔走近向他伸出手。
两手一握,顾惜朝立即就感觉到,对面这个已然超过不惑之年的高大男人手部的浑厚力量。
那一定是一双经常做着重活的手,稳定而可靠。
看见顾惜朝微笑着回握,阿木尔向紧跟其后的戚少商打了个眼色,又回过头来面对顾惜朝说:“虽说比我还差那么一点点,不过,措吉拉的服务应该还不错吧?”
戚少商听闻此话大窘,极其不自然地对着顾惜朝干笑两声,然后一把拉过阿木尔就把他拖向了停车场。
还真是难得看到戚少商尴尬成这个样子的笑容啊!
顾惜朝不禁好笑地扬起了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二个人一边彼此笑骂着一边走远。
看来,这位阿木尔大叔和戚少商的关系非同一般,似乎很有亲人之间的感觉。
而他叫戚少商“措吉拉”?难道,这就是戚少商的藏族名讳吗?
报废的轮胎不消片刻就被戚少商和阿木尔合力换好,二人还一起检查了整车的情况。似乎除了油箱之外,也没有其它的破损之处。
不过,中心休息站毕竟不是专业修车的地方,没有戚少商这款车的配置。因而像是被人故意砸了个破洞的油箱要恢复如常一时半会还真做不到。
等顾惜朝坐上了阿木尔的吉普,和戚少商一起再次踏上旅程的时候,才知道这位藏族大叔为什么能够这么快就赶来援助他们。
他的家,就在据此两百公里之外。
他,还是羌塘草原上最优秀的车辆机修师。
而阿木尔家族开的修理站,同样也是这方圆数百里之内唯一一家配置齐全的汽修站。
所以最后他们共同商量的结果就是,此番入藏之旅因为这一场“意外”必须增加一处“景点”:阿木尔汽修站。
一路上,顾惜朝安静地坐在后排,听着前排的戚少商与阿木尔之间你来我往地谈笑。
他们爽朗愉悦的交谈,再一次验证了他在心底对这二人熟昵关系的猜测。
果然不久之后,见他只是沉默不语,戚少商体贴地回过头来向他解释因为自己小时候住过大叔家里,所以与其关系就像亲人一样。平时玩笑开得多了,说话也随便请他不必介意。
顾惜朝淡笑着点头回应。
其实,他对亲人的印象很淡泊,因为从来没有好好地体验过这种人世间所谓的最深厚的感情。
他一直认为,没有血缘关系而能够成为“一家子亲人”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显然,面前的戚少商就是在很自然地向他展示这件神奇的事。
到达汽修站已近黄昏,铺满了整个天空的晚霞色彩斑斓。
太阳已经躲藏在了群山的背后,却还是不甘心地遗落下一丝炫目的金色光芒。
依旧是美得无与伦比的景色,依旧轻易地就能够让看到此情此景的人心旷神怡,感叹赞美。
不过,等顾惜朝下车后,立马就看见了两处很有违和感的建筑一左一右地分别矗立在他的两边。
他站的地方,汽修站建造得很是现代化,钢构框架,窗明几净。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边,几座传统的黑牦牛帐篷牢牢地扎在草原上,有白色的炊烟袅袅。
戚少商走过来,拍了拍顾惜朝的肩,指着汽修站说:“这里,是必须的经济来源。”
然后,他带着顾惜朝转身面对那几座黑牦牛帐篷,又说:“那里,才是他们的根。”
顾惜朝知道戚少商所说的“根”,应该就是阿木尔的家了。
没等他们迈开步子,几个裹着藏胞,黝黑肤色的孩子已经一边叫唤着“措吉拉!措吉拉!”一边从帐篷里冲出来,跑向戚少商。
待他们跑近,戚少商捞起一个最小的抱在怀里,顺手轻捏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引得小姑娘一阵欢笑。
回头,戚少商对着顾惜朝笑道:“一起来吧!阿木尔大叔家里一定已经准备了美酒美食款待你这位远到之客。西藏的美不全在风景,还在于人,所以今天晚上就好好享受这份意外吧。不过,你可不要被他们的热情给吓跑了。”
顾惜朝清冷地笑。
戚少商未免也太小看他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怕的东西还真的不太多。
只是,等到夜幕降临,草原上又回归了静谧,顾惜朝他们所在的帐篷内的气氛还是热烈得有些让他惊讶。
一般游牧藏民的帐篷都很低矮,以方便随时迁移。
显然阿木尔家的生活比较稳定富足,所以毡帐扎得很高,里面的空间也很大。
但是顾惜朝就算明白这个道理,还是低估了这户寻常的藏族人家会有这么多的人。
老的少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挤满了毡帐里不算太小的空间,满满当当一帐篷的人。
而在帐篷里面,炭火上烤着新鲜的羊腿,银壶中装着醉人的酥油茶和青稞酒,矮几上摆满了各式糍粑和风干牛肉。
酒香、肉香、藏袍熏香,还有藏饰碰撞的清脆声响回荡。
席间,有人在拉琴,有人在歌舞。男人们斗酒,女人们欢笑。
空气之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藏家味道。
顾惜朝的相机里,早已拍满了这些难得一见的藏家风情。
然而,洋溢在他们脸上的笑容和丰富的肢体语言,任凭他按下多少次快门都无法准确地记录下来。
那样真诚又欢乐的表情似乎在提醒着顾惜朝,这些人不是静止的风景,他们是鲜活的、真实的。
慢慢的,顾惜朝选择放下了他手中的相机,开始试着去融入到这份不容人忽视,难以抗拒的热情之中。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藏家待客都是这般的热情,因为这种新鲜的经历他还没有机会尝试。
但是今晚,他真心的想试着去感受,所以他端起了桌前的酒碗。
碗中的青稞酒澄明清冽,香气扑鼻。
顾惜朝原本以为藏区自酿的酒会很烈,就像藏族人奔放豪迈的性格。但是实际上,青稞酒的味道并不浓烈,可见酒精度不高。
不过,他马上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奔放豪迈。
因为,就在他放下酒碗,打算观望的时候,阿木尔大叔的妻子已经捧着一盘子银酒碗走到他与戚少商的面前。
银质的托盘雕工精美,盘面铮亮。
上面整齐排列着的酒碗每一个都不算大,小巧的个头和他们餐桌上用的那些明显不一样。
晚餐因为这盘酒碗似乎到达了GC,因为阿木尔已经站了起来开始说话。
在阿木尔的话语声里,戚少商凑近顾惜朝的耳边告诉他:“完蛋了!看这架势是要敬酒。”
“敬酒有这么可怕吗?”或许是戚少商的语气夸张得有些过分,顾惜朝不屑地反问。
“绝对有。”戚少商的回答很肯定。
“看你酒量应该不错,还会怕了那些小碗?”顾惜朝继续问。
“酒碗不在大小。你以为喝完盘子里的那些就完事了?”见顾惜朝不解,戚少商再凑近一点,将讲话的音量压低,说:“太久没回来今晚我是一定逃不过的。所以我先来,你看着情况再说,感觉不对忽悠下就行,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
没等顾惜朝回答,戚少商已经立起,同时举高双手笑着对阿木尔家里的所有人说:“这次回来我也很高兴。不过好久没有这样喝酒了,大家嘴下留情啊!”
众人听完,一阵哄笑。
欢声笑语里,银盘里的每一只碗都被满上了清香四溢的青稞酒。
有琴声响起,合着悠扬的歌声。
而戚少商,就在歌声中端起了酒碗,开始一碗接着一碗地喝起酒来。
后来,顾惜朝才算是弄明白了戚少商话里的意思。
以这种方式敬酒的仪式,是藏民族对待最高贵的客人才有的餐席礼仪。
它最特别之处,在于歌声不停酒不歇。
只要敬酒的人不间断歌唱,被敬献的那个人就只能不停地喝酒。
歌声持续的时间越久,酒喝下的越多,表示你越受主人家的欢迎。
那个夜晚,是顾惜朝第一次见识到藏家待客的热情,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戚少商是如此地受到这家人的喜爱,还有他海纳百川的好酒量。
只是,在戚少商拉紧他的手,几乎是用“落荒而逃”的方式奔出阿木尔家的帐篷时,顾惜朝还是被不可避免地灌下了十几碗纯酿的青稞酒。
07
突如其来的奔跑,让顾惜朝原本就因为摄入太多酒精而加速的心跳更加地急促。
幸而,戚少商对这里熟门熟路,他们没有跑出几步就已经来到了一个相对僻静之处。
有一阵风拂过顾惜朝略微泛着红的脸颊,平日里稍显寒意的夜风此时却正好缓解了他身体内不断翻涌上来的燥热,带来一丝说不出的惬意。
顾惜朝在风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头,闭上眼舒展开微蹙的眉。
即使是闭着双眼,他也能够感受得到从低低的苍穹之上洒落遍地的璀璨银光。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夜晚所见的月亮都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却是一样。
草原夜空的月光总是特别的清澈,特别的亮。
身边带他“落跑”的戚少商此刻早已四仰八叉地平躺在草地上,近乎贪婪又很没形象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胸口起起伏伏的。
风又袭来,酒意上涌,顾惜朝不觉再一次地轻皱起眉,努力甩了甩有些发晕的头。
他并没有低估纯酿青稞酒的后劲,他只是低估了藏家待客的热情。
尽管略施小计没有实打实地喝下银盘里所有的酒,不过被不可避免灌进肚子里的这些烈性液体还是令不善多饮的他有点不好受。
用手死劲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顾惜朝侧过头去看。
就在他以为喝下比他多好几倍酒的戚少商此时此刻应该也和他一般不适时,躺着的那个人却正在冲着他笑。
明朗清爽又不掺杂任何内容的纯粹笑容,让戚少商自下而上望向顾惜朝的目光愈发闪亮,仿似在可可西里夜空之中所见过的那颗最最炫明的启明星的光芒一般。
这样的眼神专注而认真,看上去有些咄咄逼人却不会让人讨厌。
因为,它仿佛像是容不下整个世界,唯有全心全意地只望着一个人。
顾惜朝在刹那间恍惚了神情,随即,清咳一声避开了戚少商的凝视。
戚少商见了,哈哈一笑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顾惜朝轻嗯了一声,回答:“没事。”
“再敬下去一定出事!”戚少商撑起身子坐起来,伸展开双臂活动了一下肩颈。
顾惜朝回头,不屑地说:“以你的酒量,也会怕?”
“我真怕。”戚少商面对他笑道:“你没见我刚才是硬拽着你‘逃’出来的吗?”
顾惜朝领会了话里的意思,薄薄的唇角不禁也牵起了一丝浅笑。
回想刚才,他们俩个大男人的退席的确是走得有些狼狈,如果不是戚少商也“怕”了,拉着他一起“落跑”,今晚,一场大醉他们二人谁都免不了。
只见戚少商顾自又摇摇头,接着感叹:“好久没喝酒了,突然来这么一场。就算我从小练出来的酒量再好也撑不住啊!”
“难怪酒量不错,听你说你小时候曾经住过这里?”顾惜朝问。
“住过三年。“戚少商点头。
“冬天的时候,草原很冷,所以酒是少不了的好东西。你也看到了,大叔一家无论男女老幼酒量都很好,而我的酒量也就是在这里被练出来的。”
戚少商又笑着轻叹:“刚在在酒席上,大叔就差没把我小时候那点破事都讲出来给你听了。”
“他们叫你‘措吉拉’,你的藏名?”顾惜朝再问。
戚少商也再一次地笑着点头:“对。你注意到了?”
“吉祥的海……”顾惜朝突然语气轻柔,像是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戚少商的眼神却是突地一亮,嘴角的笑意骤深。
“你竟然会知道这个藏名的意思。学过藏文?”
顾惜朝点头回应,神情在一瞬间自信而清傲,让戚少商移不开注视着他的目光。
彼此凝视片刻,戚少商用手指向前方,对顾惜朝说:“看到那里没有?”
顾惜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远眺。
天地交汇之处,几乎就在夜空与草原连接的尽头,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有一线银光在隐约闪动。
如果不是戚少商刻意指出了方向,这道窄窄的银线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水光。那里有湖?”顾惜朝问道。
“没错。那条银线就是湖水反射月光而成。”戚少商肯定了顾惜朝的回答:“如果是在白天,视野好的时候,你会看见那里有一个高原湖泊,也是羌塘草原上最美的一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我们叫它色林措。而我藏名里那个措字,就是因它而来。”
顾惜朝知道“措”这个字在藏语中被译作“湖”或者“海”。
藏族人喜欢把高原上零星散布的湖泊称为“海”,所以藏名之中的“措”明明是“湖”也变成了“海洋”的意思。
几乎所有的水资源对海拔相对较高、空气相对稀薄、物质又相对贫瘠的藏区而言都十分的重要。
藏族先民们似乎世世代代都在向上苍祈求着让他们拥有充沛的水源,因而,以尊崇天地万物、祈求吉祥平安为主要形式而形成的藏名文化之中,“措”字的运用就显得尤其神圣。
因为它代表的,不仅仅只是水,它还寓意着希望享有这个名字的人可以拥有像大海一般旷达辽阔的心境和情怀。
顾惜朝突然问:“是住在这里时,阿木尔大叔给你取的藏名吗?”
“不是。”戚少商笑着摇头。
顾惜朝抬眼看他,说:“给你取这个藏名的人,一定很了解你,同时也希望你一生都平安如意。”
戚少商没有答话,却在心底默默地喟叹:身旁坐着的这个人,到底拥有怎样缜密敏捷的思维,竟然可以一字不差地说出给他取藏名那人的所有心意。
笑着拉了顾惜朝一把,戚少商邀请他和自己一起试着躺倒在草地上,舒服地闭上眼聆听草原之夜的美丽声音。
夜阑人静。
草原之上似乎多了一些此起彼伏的夜虫鸣叫,令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的交谈声显得断断续续,只有时而夹杂在其中的一两声低沉的笑还是那么清晰可闻。
或许是酒,真的能够让人放开一些什么吧!
平日里的顾惜朝并不会去问别人太多的问题,也不会太在乎别人是否给予回答。然而今夜,他问了不少有关于戚少商的问题。因为他忽然很想知道躺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身上所发生的一些事情。
从入藏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有些不那么确实的预感。
戚少商这个人,他的言谈举止,他的行动方式,又或者是现在知道了他的藏族名讳,似乎都以某种熟昵的感觉在暗示着自己他们不应该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顾惜朝记得戚少商曾经很明确地对他说过,他与他在机场的那个照面,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至少对戚少商而言,不是第一次。
但是,他真的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有见过戚少商这个人。
然而冥冥之中,他真的是有见过他的。
因为,那些总是会在不经意之时从心底莫名而起的熟悉感和默契感骗不了他自己。
夜,渐渐地深了。
就在戚少商仰望着夜空,奇怪那么久都等不到顾惜朝的一句回答而转身去看时,才发现那个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微微侧着头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
戚少商坐起,低垂着头,深深凝视。
月光下的这张睡颜平和安静,似乎把顾惜朝清醒时犀利的眼神、倨傲的清笑、淡漠的表情统统藏匿了起来。
着魔般地俯下身去,沿着脸部的轮廓,一路用手轻轻触碰着他被酒意自然熏红的肌肤,直至拇指停留在顾惜朝的唇上。
戚少商蓦然笑了笑,眼中带起一丝宠溺的意味,语声低沉而轻柔:“顾惜朝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天起,你就已经在我的心里。而我,也会要你慢慢把我装进你的心里。现在,好好睡吧!”
收回留恋抚摸的手,戚少商站起身正想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阿木尔向这边过来。
走到近处,瞧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戚少商突然笑了,说:“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回车上去拿羊毛毯和临时帐篷?”
“我看你们二个小子酒席没散就跑了,想想现在差不多也应该醉迷糊了吧,怕你们醉后着凉就去拿了毯子过来。没料到你的酒量不减啊!”阿木尔的语气还是一贯的爽朗,不过在见到躺在草甸上的顾惜朝时还是刻意压低了与戚少商说话的声音。
“给,拿去。”
戚少商接过羊毛毯,转身给顾惜朝盖上,然后感激地面对着阿木尔笑了笑。
“你要在这里陪他吗?”阿木尔问。
戚少商正想点头,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把阿木尔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大叔,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戚少商把贴身藏着的那柄藏刀取出来递给阿木尔。
阿木尔就着月光一看,抬头问:“哪儿来的?”
戚少商简单地和他说了说顾惜朝遇袭的事情,谁知道阿木尔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的认真严肃。
“措吉拉。”阿木尔说:“你想问我什么?”
戚少商也沉静了眼中的神情,说:“你是阿爸上师最亲近的人,你不会搞错有关于他的一切事情。所以,我只是想知道这把刀上面的佛徽图纹是不是只有阿爸上师身边的人才能拥有?”
阿木尔点头。
见到阿木尔的肯定,戚少商又问:“既然如此,阿爸上师不是让我暗中保护顾惜朝吗?那么为什么又会派人来袭击他?”
“你怎么来看这件奇怪的事?”阿木尔问。
戚少商停顿片刻,说:“我怀疑袭击顾惜朝的人并不是阿爸上师亲自派来的。”
阿木尔听到这句话,终于笑了,说:“措吉拉,上师真没错看你!”
拍了拍戚少商的肩,阿木尔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依旧沉睡着的顾惜朝,继续说:“但是你别忘了,那个人是代表卓力格图活佛而来。”
“这个我知道。”戚少商回答:“活佛与阿爸上师之间涉及的往事我并不清楚,但是既然阿爸上师已经默许了顾惜朝入藏,还让我们暗中保护,那么他就算是对于他们来此的目的有所怀疑,我想,在他没有面见顾惜朝之前也不会做出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说的没错。”阿木尔对于戚少商的分析不禁点头赞同。
“我现在反而开始担心拉萨那边的情况了。”戚少商像是没有在意阿木尔的回答,蹙紧了眉又说道:“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我怀疑是阿爸上师身边的人擅自行动,他们之中似乎有人不愿意看到顾惜朝与阿爸上师见面。”
“聪明。”阿木尔再次点头:“你也知道,那位远在印度的密宗活佛现在在藏区还是很多人眼中的异类和教派敌人。”
这回轮到戚少商不禁点头了:“所以说,如果不是阿爸上师的直接命令,那么就是他手下的某些人并不愿意见到代表卓力格图活佛的人入藏。”
从阿木尔手中接过藏刀,戚少商忍不住感叹道:“我说怎么族居藏东南、又对宗教那么虔诚的康巴会在青藏线上见到他们抢劫朝圣者;而我们的车也那么巧连着报废四只轮胎还被人砸坏了油缸。看来这一路上的小打小闹真的不少,这柄藏刀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想这些人蓄意破坏你们的车,只是想在他们的地盘上阻止顾惜朝入藏吧。但是又不敢太过张狂,毕竟他们还是佛教徒。”
戚少商的神情有些黯然,叹息着点点头。
他很明白佛教徒首先也是凡人。有人性的弱点、人性的卑微。
但是唯有一点他在藏区看得太多了,佛教徒们对宗教的崇拜往往是狂热而缺乏理智的。
信仰的力量很可怕,如果以信仰的名义让一个佛教徒去杀人,那么,他们会不惜代价让本应纯净的双手染上鲜血。
阿木尔似乎看到了戚少商的黯然,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已示别想太多,一边又问他:“你以为为什么你的阿爸上师最后会把接顾惜朝入藏的任务交给你而不是我?”
戚少商心底隐隐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选择听阿木尔讲下去。
阿木尔清了清嗓子,说:“因为在你无意之中看到顾惜朝的资料照片时,丹增上师从你眼中见到的是欲念。”
戚少商听到最后两个字有些发窘。
阿木尔看着他的脸色笑着说:“有求有欲很正常,一个人无求无欲那就太可怕了。上师也说过,欲念并不都是坏事,如果它能够促使一个人倾尽所能、真心实意地为对方付出,欲念就会转化为情感。所以上师认为你比我更适合去保护顾惜朝这一路上的安全。”
阿木尔说完抬头望了望夜空,感叹:“怎样,还是上师了解你吧?”
戚少商不禁点头,轻叹道:“原来我从印度回来,他一直在关注着。”
“你也知道,顾惜朝这回入藏就是来见丹增上师的。虽然我们都不清楚他为上师带来的究竟是福还会是祸,但是现在保护他一路平安就是你的责任。”
阿木尔也不等戚少商回答,接着又说:“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你保护他的心意够强,一定没问题。”
戚少商默默听着阿木尔的这些话,也无意插嘴,他知道大叔说的都没错。
阿木尔见戚少商默许着没了声响,就一边笑着甩甩手一边往回走。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戚少商要在临时帐篷外生上一堆篝火,草原的夜还是有点寒意,酒醉后如果真的着凉这麻烦就大了。
戚少商目送着阿木尔离开,转身沿着原路返回,然后在顾惜朝的周围独力撑开了那顶临时帐篷。
一堆小而温暖的篝火燃起在低矮的帐篷门帘外,戚少商一动不动地端坐在火堆旁。
夜色浓郁,很静。
静得仿似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有力而规律。
把玩着手中的藏刀,戚少商用手指轻抚过刀柄上那朵熟悉的图纹。
他,曾经就在缀满了这种教徽图纹的寺里,待过整整十年。
因自驾入藏,却不幸在色林措意外车祸双亡的父母亲将当时年纪不大的他托付给了这个寺的活佛,也是他父亲的好友次仁丹增。
他少年时期所接受的教育,几乎全部来自于这位德高望重又知识渊博的活佛,同时还包括了做人的道理和处世的方式。
戚少商一直很感激也很敬重次仁丹增活佛,所以才会在私下称呼他为“阿爸上师”。
刚才阿木尔所说的话或许真的有些道理。
丹增活佛只怕早已看出他对顾惜朝的莫名执着,才会故意设计让他替换阿木尔去有机会接近他。
只是顾惜朝身上,到底带着什么样的秘密?他又为什么非要见丹增活佛呢?
燃着的篝火,偶尔会在静夜里噼噼啪啪地爆出几粒火星。
戚少商不禁在夜色之中盯着篝火沉思出神,而就在他的身后,躺在临时帐篷里的顾惜朝却正在缓缓地睁开双眼。
望向戚少商背影的目光之中,哪里存有一丝朦胧的醉意,只有比夜色更加暗沉的深邃的黑。
08
如果不出意外,只要沿着青藏公路再走一天的路程,戚少商和顾惜朝即将抵达西藏的省会拉萨市。
在距离拉萨越来越近的路途上,戚少商却觉察到了顾惜朝的一些不寻常。
好像自从阿木尔大叔家的那一夜之后,顾惜朝看向他的目光不再长久停留,彼此之间的谈话也少了许多内容。
除了一些必要的交流之外,顾惜朝几乎不再与他讲话。
沿途发现有美景的时候,戚少商仍旧会停车招呼顾惜朝拍照。
只是顾惜朝即便是在得到戚少商有意无意的指点时,眼中也不再会有初时那种愉悦与欣赏了。
戚少商在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让顾惜朝突然产生如此变化。
其实在这一路之上,顾惜朝这个人本来就讲话不多。
但是,时时能够从他偶尔望过来的视线亦或是流露出来的神情之中,让与他交流的戚少商可以很清晰地了解到他的一些真实想法。
走过昆仑山口时是这样,在可可西里的夜晚时是这样,踏入羌塘草原时同样也是这样。
唯独从他们喝酒之后的那一夜到现在,顾惜朝的话少得可怜。不仅少,从语气用词上还隐约地透出一股明显的拒绝意味。
这些莫名的感受让开着车的戚少商还真的有些找不准方向、摸不着头脑。不过幸好,拉萨快到了。
戚少商相信自己的心只要够真诚,一定可以在这座处处充满着神奇的城市里找到让顾惜朝感兴趣的话题。
没料想,他们的越野车刚驶入市区不久,就在戚少商正向顾惜朝介绍远处高高矗立在红色沙石岩山上的布达拉宫时,久未开口的顾惜朝突然低声地对他说了一句:“只要把我送到酒店,你就可以离开。”
戚少商一怔,回头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戚少商你的任务完成了。”
“可是……”戚少商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已经被顾惜朝接下去的言语打断。
顾惜朝回头面对着他,说:“我只是雇你开车带我入藏,现在已经到达目的地。我不希望接下去的旅程里还有另外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在。”
清冷的声线与顾惜朝脸上同样清冷的表情让戚少商竟是一时语塞,说不上一句回答的话。
陌生人?!
他竟会称他为不相干的陌生人!
只是细细想来,顾惜朝说的这些话似乎也没有错。
自己已经安全送他入藏,并且也已经安全地将他带到拉萨。做为一名随驾导游,戚少商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像顾惜朝说的,他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再去干涉那个人接下去的行程。
车里的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二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很快的,酒店到了。
戚少商下车,帮着顾惜朝从车厢后座取出他所有的行李。
在即将走入酒店时,顾惜朝停下了脚步。
转身,面对戚少商,顾惜朝礼貌地微笑,然后说了声:“谢谢。”
猛然听到这么一句简单却略显生疏的话,戚少商张开口不知道可以怎样来回答,最后只得点头回应,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顾惜朝颀长的背影消失在了酒店大堂内。
泄愤似地重重一掌拍在车身上,戚少商随即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顾惜朝拉开窗帘。
拉萨的清晨天光浅淡,整个城市就像是沐浴在一片薄而透明的白雾之中。
窗外,城市西北郊的红色砂岩石山上,巍峨耸立着西藏的标志性建筑布达拉宫。
从顾惜朝所站的这个角度遥望,依山而建的宫群侧影雄美又优雅。
那些由一大片灰白、褐红与零星点缀其中的土黄色相辅相成的建筑主体,与高远深邃的湛蓝苍穹形成鲜明的对比。
色彩耀目,基调厚重,就像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绝美画卷。
双手一起使力推开结实的木窗,顾惜朝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间纯净甘美的空气。
昨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可可西里的星空,还有广袤无际的草原。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在他那个梦里,至始而终有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模糊的,但是梦中的自己就是可以清晰地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的。
阿木尔家渡过的月夜,戚少商所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都听到了。
顾惜朝的心底不是没有犹疑,然而更多的却是矛盾。
莫名辗转、说不明道不清的矛盾感充斥着他这几天以来不再沉静的心情。
轻叹着抬起腕表看了一下时间,顾惜朝随后关上窗,转身走出了房间。
脸上,收敛起不应该轻易流露的表情,恢复成他一如既往的清冷与俊雅。
走上拉萨的大街,才发现有许多早起的当地人似乎都与自己同路而行,前往布达拉宫方向的每一条道路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顾惜朝一边漫步,一边看着这些人手中不停转动着的经筒。
据说每日清晨,又或者是一些宗教节日,许许多多的藏区人都会自发地去到布达拉宫给神灵佛像添加酥油。
更多的人,却是一边念诵着经文,一边沿着整个宫殿群顺时针方向行走。这样走完一圈,就象征着给他们来世幸福的神灵们叩完一个真心实意的长头。
在拉萨,在布达拉宫广场,所有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着。
一圈又一圈,一日又一日,甚至一年又一年,风雨无阻。
诚心的祈愿由此循环不歇,只怕是早已融入了藏区人的血液之中。令人不得不感慨信仰的力量是如此虔诚,就似唐古拉山顶永不融化的万年冰雪。
半个小时之后,顾惜朝已经跟随着最早一批入宫的游客等候在宫殿偏门的入口处。
然后再随着人流穿过数条光线黯淡、走道狭窄的木结构廊道,眼前豁然开朗的是山脚下一片小小的花田和一条曲折通向第一层台阶的石铺斜坡路。
预约进宫参观的时间还没到,顾惜朝伫立在山脚下的无字碑前,不禁抬起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赏高耸的布达拉宫。
此时,太阳正在缓缓地升起,逐渐明亮的光线使得天空的颜色更蔚蓝,重叠的云层更剔透。
近看宫墙表面凹凸粗糙的灰白色花岗岩墙体,以每一层松茸平展的白玛草墙领为界,依着山势而上,更显出这座藏式宫堡的古朴和庄严。
顾惜朝遥遥望着这占据了整座红山,已然拥有千余年历史的古建筑群。
他知道布达拉宫从外表看来主体有十三层,实际上内部只有九层。
白色的部分是藏区宗教领袖的居住宫殿,唤做白宫。
红色的部分是数不其尽的佛殿和供奉灵塔的地方,俗称红宫。
而他将要去到的,却是位于第七与第八层之间不太显眼的黄色建筑部分,那些是布达拉宫里高级僧俗官员的日常起居之处,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早有耳闻,进入布达拉宫不仅需要领号预约,它的安检系统甚至已经媲美于拉萨国际机场的安检程序。如果适逢重大佛事活动,每一位进入内宫的人都需要脱鞋检查才能最后通过。
严格的检票已经在十分钟之前开始。
混入旁边旅行团队的人群之中,顾惜朝希望此时此刻的自己永远不是引人瞩目的那一个。
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身上除了一架相机和一些必要的物品,他几乎没有带其它任何东西进来这里。
顺利地通过安检之后,顾惜朝终于踏上了存在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石板台阶。
抬头看,短短十数级石阶之上,就是进入布达拉宫的第一道门,东大门。
拾阶而上,刚刚迈入门槛,就能够感觉到门内的光线昏暗异常。
在相当令人不舒服的昏暗光线之中,左右墙面与屋顶周围统统绘有四大护法神的巨大副壁画,那些浓重的色彩几乎占据了里面的所有空间。
顾惜朝是不信神佛的,只是在如此狭小阴暗又不自觉感到拥挤的地方突然面对这几尊面目狰狞的金刚佛像,一瞬间也有了一些心跳加速的错觉。
他走得并不快,身体也早已适应了此地的高原海拔,拉萨整个城区的海拔不超过4000米,就算是在爬山,也不应该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
莫非是一种预警?又或者仅仅只是自己多心了。
闭上眼再一次沉静下心情,然后睁开。
顾惜朝坚定地一步跨过嵌有系着五色哈达的银铜虎扣的红漆大门,迈入布达拉宫。
沿着固定的游览路线穿越内殿,一层走完再上一层。
布达拉宫里廊道交错,殿堂杂陈,空间曲折莫测,置身其中,仿佛就像是步入了一个神秘而悠远的世界。
顾惜朝发现,这里的每一座殿堂房屋的大小格局都因为山势而有所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都会给人以一种窒息的感觉。
为了保护大量的文物,整个宫殿几乎也很少采用人工补光,全部光源都来自于从边窗和天窗外透进来的自然天光和供在佛前的酥油灯的火光。
酥油来自牛羊奶,因而周身的空气之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燃烧奶制品的味道。
其实它不太香,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初来咋到的人都能够适应这种独特的香味。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原始未改的味道之中穿行,自他身旁路过看过的那些嵌满了珍贵宝石的纯金灵塔与佛像才显得那么得与众不同。
或许那些黄金因为年代久远早已褪却其耀目显眼的金黄颜色,有些更为久远的物件甚至已经暗淡无光,但是就是这样一种经由岁月沉积下来的色彩让人更加感觉到时间的沉重和宝物的稀有。
很快的,眼前这个旅游团队限定参观游览的一个小时已经过了大半。
顾惜朝听到那个领队的四川小伙已经在向他的团员们讲再上一层就是红宫的最高处,也是整个布达拉宫最大的佛殿,用以歌颂五世宗教领袖的丰功伟绩。
小伙希望大家分散游览之后,原路返回,在规定时间之内集合。
顾惜朝不着痕迹地向通往第八层木梯的转弯处望了一眼,果然见到有一个年青的僧侣正半遮在巨大的廊柱后面看着他。
瞧见顾惜朝望过来的视线没有一丝犹豫,年青僧侣对着顾惜朝微微点头,随后他身着的红色批单下摆消失在了廊柱之后。
顾惜朝会意,放慢脚步刻意在队尾落单,然后静待所有游客都兴致勃勃地往更高一层楼梯走去之后,才一个快速地闪身向年青僧侣消失的方向走去。
随后,他望见转口处连着另一条窄长的木梯,往下延伸到底又接着一个大转口,最后几阶木阶已经看不清楚,像是不经意地没入了暗黑时空一般。
顾惜朝小心地走完这两段木梯,转过身,蓦然见到刚才为他引路的年青僧侣正静立在一扇低矮的红漆木门前向他恭敬行礼,示意他进入这个房间。
顾惜朝面对着他点点头,沉心静气,推开了那两扇古旧的褐红色木制门扉。
房间并不大,可能是因为它已经是靠近了山崖边上的缘故,整个室内的布局不规则得有些奇怪。
顾惜朝一进入,身后的门立即被站立在外面的年青僧侣紧紧关闭上。
放眼环视安静的屋内,在酥油灯袅袅的熏香之中,一位裸露着单肩,身披红色批单的喇嘛正端坐其中。
顾惜朝在看到喇嘛的同时,瞬间沉了目光,眼神之中甚至带着些戒备之意。
因为他看出这个喇嘛的样貌和衣着,显然并不是自己原本要约见的那个人。
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顾惜朝瞬间变化的眼神,只是迫不及待地立刻将捏在手中的一张小纸片递到了顾惜朝的面前,然后开口说:“顾先生,丹增大师不方便在这里见你,所以他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这个人一开口,顾惜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果然不可能是次仁丹增活佛本人,这个人或许只是活佛身边的一位高级僧官。
接过纸片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一行简短的字。
抬起眼,向对方笑了笑,顾惜朝突然问:“丹增大师是想我到这个地方去见他吗?”
本来顾惜朝并不需要多此一问,然而他注意到对方虽然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嘴角含笑地点头应承,但是这位高级僧官的双眼之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笑意。
所以顾惜朝又继续问道:“上面没有写明时间?”
对方像是突然发怔了一会,然后才不太确定地回答:“应该就是今天吧。那个地方离这里并不算远。”
听完此话,顾惜朝眼中神情一闪,垂下眼帘淡淡地牵唇一笑。
直到顾惜朝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了木梯的转弯处,那位红衣喇嘛背后的神龛之后才闪出一个人来。
“你做得很好!”
在来人略显阴狠的目光注视之下,红衣僧人无奈地低下头。
口中轻轻地念了一句佛语,低垂的双目之中更是暗藏有一丝愧疚。
“八廓街,玛吉阿米餐厅。”
寥寥几个字,就是纸片上透露出来的所有信息。
顾惜朝从布达拉宫的出口处走出来时,正午的日光让他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
其实,与次仁丹增活佛的约见的确不容易。
做为现任的宗教领袖,活佛的行踪显然都是需要保密的,他也没指望能够头一次就见到活佛本人。
只是,这一次对方的临时变卦,再联想到从西宁到拉萨这一路之上所发生过的事情,足够引起顾惜朝心底的警觉了。
举手扣上帽子,顾惜朝掩藏在帽沿阴影之下的唇角微微地展露一丝浅笑。
纸片上所写的地址并不难寻,很显然,那里也算不上是一个完美的见面地点,但是如果对方想要试探,那么,就让他好好地去会会他们吧!
09
布达拉宫西侧,大昭寺前面的广场周围就是八廓街。
这里,同时也是拉萨城内最著名的商业购物街。
整个购物区以大昭寺为中心向外散开,一共拥有四通八达的八条街道,所以也被人称作“八角街”。
顾惜朝到达广场时已是黄昏。
绚丽晚霞照耀着大昭寺三层高墙之上的大金顶,显得格外的金碧辉煌。
他其实一直很想看看,一座神圣意味强烈的黄教寺院是如何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之中与一条繁华热闹的商业街共存那么久的。现在亲眼所见,竟然是这般自然和谐的面貌。
那些沿着寺院顺时针转圈行走的老阿妈,那些伏地诵念经文磕着长头的朝圣者,几乎都是神情愉悦地融入进逛街游览的人流里,没有一丝一毫不协调的地方。
随意走入其中的一条街道,两旁林立的小摊贩主们就会立刻热情地迎出来,招呼起了他们的生意。
更有一些隐于支巷深处的古玩店,窄小的空间里总是透出一股子浓浓的藏域风情来。
顾惜朝快步拐过数条小巷,对面路口有一座二层小楼出现在了顾惜朝的眼前。
清新浅淡的米黄色墙体,在周围装饰浓郁色调的藏家店铺之间并不太起眼,却给人以一种真实的温馨之感。
“玛吉阿米”。
抬起头看向小楼正面悬挂着的餐厅名字,顾惜朝知道这个词原本就来源于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浪漫爱情故事,而它还有一个据此传说引申出来的词意:美丽而遗落的梦。
走上二楼,一眼可见临窗的墙上挂着几幅山寨版的小幅唐卡,都不算精致贵重,然而顾惜朝的目光还是被其中最不显眼的那幅吸引住了。
在这幅小小的唐卡上,没有绘制藏区寻常可见的繁复又精美的佛像画像,而只是以墨黑的颜色用藏文简简单单地写下了一首不长不短的诗歌: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仓央嘉措
顾惜朝一行行字地仔细看下去,在心底默念着所有的诗句,直到读完最后一行诗句里的那八个字: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不知怎么的,脑海之中就蓦然浮现出戚少商曾经在这一路上与他讲过的字字句句。
静下心来回想,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和相识,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清楚。
现在顾惜朝已经知晓戚少商的出现是有人事先设计,但是对于之前毫不知情的他来说这一场相遇实属意外。
如果真如戚少商对阿木尔所说,他就是次仁丹增活佛暗中派来带他安全入藏的保护者,那么所谓的保护对于已经独立惯了的自己来讲,绝对不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
顾惜朝不需要保护,也从来没有人尝试着来保护他。
然而,从西宁一路行至拉萨,途中与戚少商共渡过的点点滴滴记忆是那样得深刻而难以忘记。
从戚少商笑着递过来的那一杯冒着热气的红景天药茶开始,这种不知不觉暖心的感觉竟是骗不了人的。
是的,戚少商没有告诉过他此行的目的,而人,都是痛恨欺骗的。
但是一个人是否对自己真诚以待,真心关怀,顾惜朝还不至于混淆不清。
他的心底始终清明如镜,所以才会在听到了那晚的谈话之后,选择独自离开。
因为,他头一次会去不自觉地在意一个人讲的话,头一次会不自禁地为了一个人而乱了心绪。
看到这首诗歌就会无缘无故地记起戚少商说过的话,顾惜朝不知道这算不算想念,因为他还从来没有想念过一个人,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他太清楚,自己来到藏区的目的还没有达成,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以来扰乱他做事的节奏。
从双脚踏入藏区的第一天起,顾惜朝就了解和感受到了启程之前卓力格图活佛对他所说的未知危险,因而,行走的这一路上,他在心中也总是记得给自己留存一份应有的警惕。
不轻易信任,不轻易多言,不轻易行动。
到了今天,他更加明白这种未知莫名的危险或许不仅仅只存在于外力对身体的伤害,它似乎更多地来自于心灵。
只有心灵够坚强,才能有无比的毅力去做到那些旁人看来难以达成的愿望。
也只有心灵够强大,才能守住内心唯独只属于自己的信仰,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无畏无惧。
要真正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顾惜朝只是希望自己保持这份清醒来应对接下去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收回注视在诗歌上的视线,顾惜朝选了一处临窗的桌子坐下,淡然地从窗口看着楼下小街上的人来人往。
夜晚已经临近,闲逛的人群逐渐变少。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天光却并不黯淡。
至少在餐厅的藏族小哥来给自己这桌上菜时,顾惜朝清楚地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神情。
这样的眼神,他在青藏公路上拦截他们的康巴小伙的眼中见过,在夜袭羌塘草原中心休息站的黑衣人眼中见过,现在又在这里看见。
此时的顾惜朝反而稳定了心神,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静静坐着等待即将到来的未知。
迎面击来的拳头招式尽管不好看,却结实有力又方位准确。
顾惜朝扬眉冷冷地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拨来人的手腕就避开了第一波攻击。
拳脚功夫不在力量大小,在乎使力的巧妙,这个道理顾惜朝非常明白,而他也在无数次的实战经验里遵循和运用过。
自从藏族小哥出手之后,就不断有人从楼下涌上来加入到袭击顾惜朝的阵营之中。
不算宽敞的二楼厅堂里立即充斥着吆喝打斗的声响。木质桌椅被掀翻在地,茶盏碗筷被洒落成片。
顾惜朝轻灵地利用地形和巧力抵挡来袭,保护自己,眼角的余光还不止一次地瞥见那些与他对打的藏民衣服下摆偶尔露出的那抹红色。
这种红色在整个藏区只有一种人可以穿用,那就是寺院里的僧侣和喇嘛。
因为它是做批单的专用衣料,平常俗世中的人是不可以随便使用的。
顾惜朝一边从容应付着攻向他的拳脚,一边不免在心中暗暗起疑:如果这些人都是寺院里的人假扮的,难道是丹增活佛不想见他而派人来阻止?那么为什么一开始又会同意与他见面?
在自己还没有向他说出此次见面的理由之前,如此反复无常实在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宗教领袖所为。
很快的,攻击顾惜朝的人数已经聚集到了十几人,一个个都是发了狠地向他出拳上脚,其中有几个人还在他们的双手指节处带上了嵌有尖钩的小型特制格斗器械。
在上臂又一次被这样带有尖刺的拳风扫到而不可避免地受伤之后,顾惜朝的眸色一沉,一记重拳猛地揍向面前人的脸部正中。
那人顿时发出哀嚎,口鼻鲜血长流,捂着嘴翻身跌倒在地。
冷哼了一声,顾惜朝抹去手臂上的血迹,凛冽的目光一一扫视过被他突然发力的举动而惊到暂时停住手脚动作的众人。
面对欺人太甚的敌手,他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虽然只有单枪匹马一个人,被十数人围攻的人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畏惧的神情。
如此沉着冷静的顾惜朝让所有人的心底略略发毛,同时也让人一时探不出他的虚实。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顾惜朝知道此时的相互试探只是暂时的,而他,从来不会轻敌,特别是在和这块土地之上素来以彪悍勇猛著称的藏民族对峙的时候。
那些围攻他的人似乎也在这样的对视之中明白到一些事实。
眼前的这个人或许从外表看来并不是最强的,但是只要看到他紧逼过来的目光,这个人的气势就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
果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中的某人像是下定决心地一挥手示意,所有人立刻齐刷刷地从后腰拔出了随身藏着的刀械。
见到他们陆续亮出来的铮亮刀锋,顾惜朝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它们不是藏民们习惯佩戴在日常游牧时用来剔割牛羊肉的那种刀。
这些锋利的刀刃,俱是明晃晃又冷气森森,一看就是真正用以砍杀的藏刀。
心思一沉,面对着挥刀而来的众人,顾惜朝不禁蹙眉,立刻随手拎起身旁的一张木椅用以抵挡。
“当当”数声,刀刃刺入木椅之中,一时之间竟然拔不出来,由此可见使刀人的用力之猛。
顾惜朝不住地回旋身体,用这个方法击落了来袭者为数不少的藏刀,最后甚至移动了沉重的木桌。
然而,人的动作毕竟有力歇待续的空隙,所以当顾惜朝明知背后有劲风袭来,等他飞身一脚踹开面前挡着他行动的两个人之后再回身避让已经有些为时过晚。
就在他屏息紧绷上身,想着终究不免会因此一击而受伤的时候,整个身体突然就被搂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一声伴随着木板断裂的闷击在顾惜朝的耳边响起,紧接着有一张已经四分五裂的木制椅子散落在他的脚下。
顾惜朝立刻明白过来。
刚才背后的那道劲风,应该是有人端起了这张木椅想趁他回身不及时搞偷袭。
然后,他也立刻感觉到了是谁替他挨了这一击。
抬眼,果然看见戚少商的脸就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甚至可以感受到有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额头。
用自己的脊背和一侧肩臂刚刚替顾惜朝挡下这一击的人,此时正低着头关心地问:“没事吧?”
如愿见到怀中保护住的人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戚少商随即放开顾惜朝,像是没事人一样站直身体,掸落掉背上残留着的木屑碎片,随后有意无意地转身又挡在了顾惜朝的身前。
餐厅里的那些人见到戚少商忽然出现俱是一怔,有人试着开口:“措吉少爷,这事与你无关。”
戚少商正在审视众人的目光,因为这句话在一霎那间变得认真而锐利起来。
“如果只是破坏车辆和一些小打小闹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我很乐意接受挑战。”话说一半戚少商突然停顿住,随后低沉地哼了一声继续说:“但是,看看你们手中的刀。你们现在所做的已经违背了人性最基本的准则,危及人命我就不会袖手旁观!”
说完,戚少商顾自回首看向身后的顾惜朝,微笑着轻声叮咛:“小心点,这些藏刀可是真傢伙。”
戚少商的笑容仿似感染了伫立在后的人。
只见顾惜朝牵起唇角,傲然地淡笑着说:“我正在见识这里别样的‘文化’。”
戚少商听了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好!够胆。”
随着顾惜朝往前走的动作,二人即刻就变成了背靠背的姿势。
彼此相视一望,用同样胸有成竹的笑意和同样迅疾默契的动作,向攻击他们的人摆开了迎战的架势。
接下去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混战。
然而混战之所以称为混战,就是聪明一方的人永远知道怎样在混乱之中保护自己逃出生天,然后剩下另一些人继续混乱。
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是聪明人,所以等他们相携着冲下木梯奔向转角的小巷深处时,玛吉阿米餐厅二楼的某个角落还有人在不明就里地砍杀自己人。
一招“将计就计”被顾惜朝耍得熟昵,一招“声东击西”也被戚少商配合得无比精彩。
暗夜无人的深巷,只有渐行渐远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不经意之间惊动了夜的静谧。
背靠着凹凸斑驳的石墙,终于能够停下脚步的二人再也忍不住地大口喘气。
戚少商将后脑抵在坚硬冰冷的石壁上,略略定了定心神,刻意地将呼吸延长,想着尽快调整好已经相当混乱的气息。
身旁同样在喘息着的那人,已经闭上了眼,似乎也正在尝试着这般调整呼吸,却忘记了自己的手还握在戚少商的掌心里。
转过头去看,顾惜朝的胸口还在因为刚才的急奔而不住地起伏,闭着的浓密眼睫亦随着急促的轻喘而微微颤动。
尽管夜空没有明媚的月光,也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但是此情此景还是蛊惑着戚少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抚上了顾惜朝一侧的脸颊。
触手之处温润而富有弹性,只是戚少商还来不及细细体味这种感受,已经在顾惜朝猛然睁开、与他牢牢对视的明亮目光之中放下了手。
戚少商的举动让顾惜朝蓦然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握在他的掌心里。
立刻不着痕迹地抽离,侧过头像是要避开与戚少商对视的目光,顾惜朝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玛吉阿米?”
戚少商干笑了几声,没有立即回答。
顾惜朝见状将头靠在石墙上,自嘲般地说道:“不知道怎样来回答这个问题吗?记得我曾经说过,自然景色不会骗人,该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抬起头,深深凝视着戚少商,顾惜朝又一字一句地接着说:“只有人,才会欺骗。”
戚少商是什么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顾惜朝话里的意思。
虽然他不清楚顾惜朝究竟知道了他多少事,又是从何得知这些自己刻意隐瞒着的事情,但是既然顾惜朝已经心存怀疑,戚少商选择坦然以对。
于是,戚少商笑了笑,说:“在酒店和你分开之后,这两天我一直有跟着你。”
“戚少商,你跟着我干什么?”顾惜朝眼中的神情冷了下来。
“其实你的身手很好。如果我说我只是想保护你,你一定不会乐意接受。”戚少商并没有忽视这样的眼神,接着解释道:“但是,顾惜朝,你不要忘记这里是藏区,它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它有它独特的危险。特别是你要见的是丹增大师,它的危险性就增加了十倍。”
顾惜朝听完,站直身体转过去,背对着戚少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问道:“刚才那些假扮僧侣的人认识你,我怎么还能够相信你不是拿话在骗我?”
“不错!那些人我认识,他们都是丹增大师身边的僧人。但是大师既然已经决定面见你,那么就没有理由再派人来阻止,还用上了这么野蛮不讲理的手段。我跟着你去了布达拉宫,在那里连我也没能见到大师。这些事情的发生也正是我心中的疑惑,现在我怀疑,大师自身都有危险。”
戚少商上前几步,与顾惜朝面对面地又说:“顾惜朝,如果我要骗你有的是机会。你心里其实很清楚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谎言。”
顾惜朝静默地看着面前的戚少商好一会儿,再次问:“丹增活佛就是你口中的阿爸上师吧?这样的称呼予你们应该是情同父子?”
戚少商点头。
顾惜朝又问:“就是他让你扮成自驾导游暗中保护我入藏的?”
戚少商再次点头。
顾惜朝笑了笑,开口道:“戚少商先生,那么我现在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我完全有能力保护好我自身的安全,所以……”
“不行!”
顾惜朝的话还没说完,戚少商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打断他的话,顾自说道:“我必须在你身边!”
在被戚少商抓住的一刹那,顾惜朝已经不自禁地挑高了眉,清冷地问:“理由?”
戚少商因为这两个字忽然之间笑了。
就在顾惜朝还没能完全体会到这个笑容似乎隐藏着有别于以往的某些意味,对面近在咫尺的人已然探身上前,不偏不移地吻住了他的唇。
戚少商仅仅只是轻微的碰触,很快地就放开了顾惜朝,说:“这个理由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可以做到你认为足够为止。”
话音未落,第二个吻又再次袭上了顾惜朝的唇。
如果说第一个吻只是试探,那么,戚少商逐渐加深的这个吻就是在明确而激烈地索取着顾惜朝。
静夜让人的感觉变得特别敏锐,彼此炙热湿润的气息纠缠不清,仿佛连吹来的风中都带上了这样一丝暧昧的味道。
戚少商的攻势霸道却不强硬,甚至还深藏着一份慎重而隐忍的温柔。
顾惜朝说不清升腾在自己心口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距离如此之近,让他看不清楚的这个人势在必得的那份决心不容人忽视,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这本来是情人之间最亲密的接触,却突然来袭,让素来冷静的自己措手不及。
顾惜朝不太适应这种没有丝毫把握在自己手中的突发情况,何况还是接踵而来的又一次,几乎本能地就想向桎梏着自己的人挥拳出掌。
只是他的举动没能逃过戚少商的眼睛。
未等拳风刮到耳边,戚少商已经一把扣住了顾惜朝的手腕,将人紧压在自己和石墙之间。
比力气,顾惜朝永远不是戚少商的对手,一旦被戚少商夺得先机,就很难再挣脱开。
相对于手腕上紧紧相扣的力道,戚少商落在顾惜朝唇上辗转厮磨的亲吻却变得越来越轻柔。
直到最后,无限柔情地啜吮一下,戚少商终于离开顾惜朝的唇,淡然而又满足地笑着抬起头来凝望住他。
暗沉的夜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地黑暗,唯独可见对面之人的眼神是那么亮。
戚少商一直知道顾惜朝的眼睛很好看,现在这双好看的眼瞳间泛着一些不太明显的氤氲水气,愈发显得漆黑而深邃。
看着顾惜朝一脸“受罪”的表情,戚少商笑着摇摇头。
伸出手插进那人的发丝间,轻揉着他耳后的头发。
没等顾惜朝开口,戚少商已经柔声说道:“这个理由足够吗?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任何的危险。”
顾惜朝不禁被自己心底莫名的杂乱无章搞得有些愠怒,于是死瞪着戚少商说:“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需要保护。”
谁知戚少商的表情变得很认真:“每一个人都会对自己喜欢的人有保护欲望,我只是特别执着而已。”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将戚少商的喜欢明明白白地传递给了顾惜朝,就算是对感情这种事再迟钝的人都可以从这句话中听出些端倪。
戚少商见顾惜朝只是沉吟着没有回答,就想着松开扣住他的手腕。
顾惜朝立即感觉到了戚少商手里的动作,正想挣开,却被他又反手给握住了。
暖暖的温度,就像刚才停留在自己唇上一般得炙热。
顾惜朝暗中又使了使劲,感叹确实是挣脱不开,于是只得忿忿地抬头,用眼神死盯着戚少商看。
戚少商大方地笑笑,说:“如果你愿意,我会是最棒的向导、最佳的旅伴和最有默契的搭档。想一想再回答,不要断然拒绝我真心的帮助。”
顾惜朝怔住。
因为他突然发现戚少商似乎已经在短短十数天之内,将他在面对这样的问题时可能会出现的一贯反应猜了一个透彻,自己的确是很有可能这样来拒绝戚少商的好意的。
冷哼一声,顾惜朝说:“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戚少商回答:“你可以不相信,但是请不要拒绝。”
“你以为如此矛盾的话我会听吗?”顾惜朝再问。
戚少商又答:“我知道你不会完全信我。不过我们现在的目的至少是同样的,我和你一样都想尽快见到丹增活佛,是吧?”
顾惜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在静心思索。
因为在心里他不得不承认戚少商没有说错。
戚少商见顾惜朝脸上的神情不定,接着再说:“你见大师是来此地的目的,而我见他是为了确定他的安危和整件事情存在着的疑问。既然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为什么就不可以一起行动?我比你更加了解藏区的危险不是吗?我还可以最好地配合你,甚至帮到你。”
戚少商一口气说完之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又笑着说了一句:“顾惜朝,现在只有我才有可能帮到你。”
顾惜朝闻言不禁抬头,好好地看了一眼戚少商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知道阿爸上师在哪里。”
夜,又深了几分。
或许是快要天亮了吧,黎明前的夜空总是特别的黑特别的暗。
只是此时此刻的戚少商并不觉得黑暗有多么难看,因为这份黑暗,反而衬出顾惜朝沉思之时的眼神格外的灿亮。
“戚少商,你先放开我。”
顾惜朝轻声开口,语调稳定:“既然接下去你我要一起去见丹增活佛,那么,我不希望有人‘威逼’着我一路同行。”
戚少商哑然失笑,尽管有些舍不得却还是松开了掌心。
顾惜朝不自禁地握住自己的手,正想转身离开,忽然听到戚少商似乎是闷哼了一声。
回首,顾惜朝问:“怎么了?”
戚少商正在他身后做呲牙咧嘴状,见到顾惜朝回头,不忘笑着回答:“没事。不小心撞到刚才被木椅砸伤的右肩。”
顾惜朝挑高眉,双手抱胸一付“你活该”的神情盯着戚少商看。
戚少商无奈地叹息:“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又会忍不住吻你。”
一句话,成功地令顾惜朝忽闪了专注的眼神。
再一次转身往前走去的时候,顾惜朝不禁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走不走?”
一句低声询问让戚少商倏然眉开眼笑。
“走!当然一起走。”
说完,戚少商用一只手护着右肩活动了几下,与顾惜朝一起走出了深深的小巷。
10
再次坐上熟悉的越野车,戚少商和顾惜朝的目的地是拉萨市以北的当雄县。
当雄县在西藏所辖的县区里面积不算大却十分有名,或许就是因为在它与班戈县相接的地界上拥有藏区三大圣湖之一的“纳木措”吧。
西藏有很多的神山圣湖,然而唯有纳木措是大家公认其中风景最美的一个。
同时它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泊,湖面的平均海拔已经上了4700米,比之其它两大圣湖羊卓雍措和玛旁雍措足足高出许多。
就是这个全藏最美丽,也是藏人们心中最神圣的湖泊,在每逢藏历羊年的时节,都会迎来不远千里而至的朝圣者齐齐聚集到湖边,参加盛大的转湖节宗教活动。
面对水域广阔的圣湖,一般人徒步绕湖一圈需要十多天的时间。
顾惜朝完全可以想象那将会是一个怎样震撼人心的场面,只是现在他们并没有太多空余的时间去游湖,他们来此的目的是因为戚少商说,丹增大师很有可能就在纳木措。
从拉萨前往当雄有一百七十多公里,不长不短的车程足够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顾惜朝去细细回想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了戚少商的邀约。
是因为那份始终不明就里的熟悉感吗?还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曾经和这个人并肩作战然后产生了莫名的同伴感觉?
顾惜朝知道这些其实都不是理由。
他很清楚原本只想独自一人入藏解决事情的想法,已经因为这一连串的突发事件而变得难以实现。
同时他也有预感,卓力格图活佛让他带来的一个简单心愿在这块土地上也已经变成为那么复杂的愿望,甚至让他前面要走的路瞬间莫测又扑朔起来。
对于势单力薄、孤身入藏的自己来说,现在他可以选择去信任的人并不多,可能也只有身边正在专心致志开车的戚少商而已。
就像顾惜朝一直坚信他的某些直觉从来不会欺骗自己一样。人与人之间,说过的有些话可以作假,但是相处起来的感觉却是永远不可能做假的。现在的戚少商至少比他在藏区遇到过的任何人都感觉可靠。
就在顾惜朝沉思的时候,戚少商已经沿着出拉萨市的青藏公路开出几十公里,然后出于安全考虑另辟蹊径,走了一条他以往就熟悉的去到当雄县的土路捷径。
幸好,从拉萨前往纳木措是热闹的游线,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到达目的地的路线也不止一条,戚少商他们的自驾车在翻越了高达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之后就拐向土路行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入夜以后,他们距离圣湖已经只有几公里的车程,顾惜朝甚至可以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眺望到湖水反光的那道银线被遗留在了地平线的尽头,而银线之上的那一片广袤起伏的山脉就是念青唐古拉山系。
为了尽量减少路途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顾惜朝听取了戚少商的建议,决定不在当地的牧民家借宿。
二人找了一处相对避风的草坡下,合力扎起一座临时帐篷准备休息一晚再走。
因为戚少商说,他们真正要去的地方必须避开白天游人最密集的时候,又要赶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
顾惜朝暂时还没想明白戚少商这句话里的用意,不过他想,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自己不需要在此时操之过急。
用十几块或者黝黑或者浅白的碎石头堆砌起来的篝火堆小巧而实用,彤红的火苗随着偶尔刮过来的夜风微弱地攒动。
顾惜朝坐在篝火前,翻看着手中的摄影集。
在时而明亮时而昏暗的火光之下,册子里的每一张照片看上去比平时似乎都多了那么一点点新鲜的感觉。
就像他正好翻到的这一张被云雾缠绕着的雪峰照片,仿佛连最犀利最冰冷的峰棱线条都多了一份柔和感。
“南迦巴瓦峰。世界第十五高峰,海拔7787,一年之中只有几天可以完全见到峰顶。”
低沉的嗓音蓦然在顾惜朝的耳边响起,同时还随风飘来一股碗面特有的香气。
戚少商似乎又说对了这张照片拍的是哪里的景色。
顾惜朝随即合上影集,抬头,只见戚少商正好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泡面,对着他说:“今天只能凑合吃这个,没意见吧?”
不介意地摇摇头,顾惜朝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面碗,窜入鼻子里的牛肉面香味就变得愈发浓郁。
只吃了一口,顾惜朝就转过头,用眼神询问起了戚少商。
刚刚在一旁坐下准备捧起自己的那碗面条开始吃的戚少商见状,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笑着解释:“在这里泡面是需要点技巧的,好吃就行了。”
顾惜朝听完不屑地扬了扬眉。
谁都知道高原上的沸点低,煮出来的饭米粒中还会时不时地夹生,所以藏人平日吃青稞做成的糍粑多,吃米饭的很少。
泡面也是同样的道理,面条总是泡不到完全柔软,好像一直没泡开似的。
可是,刚才顾惜朝这一口面吃到嘴里,却感觉很香很软。
看着顾惜朝只是对着自已扬了扬眉梢,之后也没再多问,又顾自低下头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很享受的样子,戚少商在心里偷着乐。
埋头去吃面,戚少商的嘴角却不可控制地溢出浓浓的笑意。
他其实很喜欢看顾惜朝不经意间做出的一些小动作,显示出这个人不同于外表的单纯。
泡面的香味飘荡在二人的周围,久久不散,似乎为漆黑的夜色增添了一种温馨又从容之感。
“德措吉。”
安静的夜色里突然响起顾惜朝的话语声,接着立马从一旁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这回是戚少商发出来的。
硬生生地咽下嘴里的那口面条,不慎呛入气管的辛辣汤汁已经激得戚少商咳出了眼泪。
顾惜朝脸上的神情略显满意,端着自己手中的碗面,无声地看向身边人的窘样子。
过了好一阵子戚少商才缓过来,抬眼看向顾惜朝,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句话让顾惜朝清冷地笑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拉’这个字在藏名里很有可能只是昵称语气用词,它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就像这里的当地人喜欢称呼老阿妈为阿妈拉一样。”顾惜朝停顿片刻,继续说: “你不否认吗,德措吉?”
戚少商笑着摇头,然后回答:“否认什么?!迟早会被你猜到的。”
顾惜朝轻叹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之前虽然没有见过你却会感觉熟悉。”抽出一只手摸了摸放在一边的摄影集,又说:“这些照片我看了无数次,而你的人就像你拍下的照片,给人的印象很深刻。”
戚少商听完这句忽然笑了,说:“顾惜朝,我早说过,拉萨机场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么,你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我?”顾惜朝抬头问。
戚少商继续笑,却没有正面回答顾惜朝的问题,而是说:“想不想看一张我从来没有出版过的照片?”
顾惜朝不禁扬眉,身边的这个人到底在搞什么神秘?
只见戚少商却已经笑着从裤袋里摸出自己的线夹,打开,抽出一张薄薄的照片递了过来。
顾惜朝接过一看,不禁讶然:“这个……”
“就是它。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这个样子。”
能藏在钱夹里的照片尺寸不会太大,这张小小的照片平整而精致,显然被收藏它的主人精心保存着。
尽管照片的尺寸很小,不过还是能够看出照片里还有一副被放大了的云朵的照片。
除了蓝天就是白云,其它什么都没有。
顾惜朝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样子的朗朗乾坤只有藏区才有,而这副被放大了的照片他以前见过。
在印度德措吉的个人摄影展上见过,在手边那本摄影集里也见过。
唯一不同的是,戚少商给他的这张照片里还有一个人,一个背对着当时的镜头只是微微侧过头在欣赏着这幅云的人。
那个人很熟悉,就是他自己。
“我在印度开的个人摄影展你去看了吧?”戚少商问。
顾惜朝点头。
戚少商又说:“那天我也在,正好接待完一些朋友躲在一边吸烟,然后就看到了一个人在我最主要的作品‘行者’前面站了许久。”
“原来这幅作品还有名字。”
“对,我给它取名‘行者’。”戚少商笑着说:“虽然摄影是静止艺术,但是我一直希望当人们看到这幅作品时,会不自觉地感觉到那些云是在流动的。”
“能猜到我拍的是哪里的天空吗?”戚少商再问。
顾惜朝回答:“一定是在这里,只有藏区的天空才能见到这样的云彩。”
戚少商笑着点头:“这是那曲的天空,据说那里的云都是天空的苦行僧,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我也一直是这样来诠释这副作品的意义。不过,当我看到你站立在它的面前时,却颠覆了我以往对它的所有定义。”
顾惜朝只是静静地看着戚少商说话。
戚少商也不急着听他的回答,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些云竟然都凝固了,是你的存在让它们不羁的灵魂停驻在了那一瞬间。所以我控制不住又不想打扰,当时就拍下了你很多张的背影,只有这一张看到了你的侧脸。”
用手指点了一点顾惜朝手里的照片,戚少商抬起头来面对着他又说:“不过,等我调出照片想和你打声招呼时,却发现你已经不见了。”
“原来,你说早己见过我竟是真的。”一声轻微的感叹响起在极深极静的夜色里。
戚少商听到后却夸张地对着发出感叹的顾惜朝叹息道:“原来,我的话可信度就这么低!”
此时,顾惜朝眼中的神情却是认真多过清冷。
将照片还给戚少商,顾惜朝说:“我不信很多东西。不过有了这一次入藏的经历之后,我想我会去选择相信一些。”
戚少商脸上的表情随着这句话变了数变,从刚刚听到时的不明到之后的了然,最后只留下了一脸的开心笑意。
人,总是希望自己所做的能够得到对方的信任。
戚少商明白顾惜朝能够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是给予了自己足够多的信任。
他永远不会去辜负现在就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就像不会去辜负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着可以寻觅到他的心一样。
彼此手中一直端着的碗面在谈话后融洽的气氛之中很快就见了底。
或许是因为埋头猛吃面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某些莫名的原因,两个人都感觉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这股热量一直从胸腹蔓延至手脚久久不散,尽管四周围依旧只有伸手不见五指、漆黑而冰凉的野外深夜。
戚少商往篝火堆里添了些枯枝之后正想钻进帐篷,一抬头却看见先他而入的顾惜朝并没有躺着休息,而是靠坐在帐内一角,低垂的目光明显没有注视在手中握住的摄影集上面。
“不睡吗?这里的海拔有点偏高,是身体感觉不舒服?”戚少商开口问。
“我没事。”顾惜朝摇头。
“那好。”戚少商一边说一边猫着腰跨进帐篷,径直走到顾惜朝身旁坐下,说:“陪你一起坐。”
顾惜朝见状有些纳闷,于是转过头说:“你要睡就睡不用顾忌我。”
谁料戚少商立马咧开嘴笑了:“那怎么行,你不是有话想问我吗?”
顾惜朝一时怔住,问:“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戚少商继续笑,说:“因为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戚少商,我还是有点怀疑你的用心。”
顾惜朝被他这句话里颇具调侃意味的语气搞得有些气结,不禁失笑道:“这么明显?不至于吧。”
戚少商听了只顾呵呵笑,说:“你选择你想相信的没错,但是毕竟还是感觉这里发生的事与我脱不开干系,是不是?”停顿片刻,戚少商继续说:“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们不应该再对彼此还有所隐瞒。”
这些话说的很是坦诚,因而顾惜朝听完之后也淡淡地笑了笑。
再一次抬眼看向戚少商时,眼中只有清明睿智的神情在闪烁。
顾惜朝问:“其实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我一直在想,丹增大师是真的被人挟持还是自愿选择避世不见人?”
戚少商回答:“我就是确定不了这个原因,才会带你到这里来希望可以亲自见他。”
顾惜朝点头,又说:“在入藏之前,我已经得到了大师的允诺,所以这一路上本来不应该存在这么多的阻碍。”
“想听听我的推测吗?”戚少商突然开口询问。
“你说。”
“不过,在说出我的推测之前,你必须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戚少商收敛了笑意。
“什么问题?”
“你到这里来有宗教原因吗?”
“这个很重要?”顾惜朝不解。
“是的,很重要。至少在藏区是这样。”戚少商说完,挪了挪腿,神情变得异常认真。
真正认真起来的戚少商拥有一份唯独属于他个人的气质,仿佛能给别人一种很强烈的存在感且不容任何形式的忽视。
顾惜朝仅仅沉默了一瞬间,即刻抬起头回答:“我的确是为了卓力格图活佛而来,为他来对一个人说一句话。至于有没有太多的宗教因素存在其中,我只能说至今我个人还没想到。”
“你胆子够大,什么都不清楚就敢单身入藏。”戚少商轻叹道:“顾惜朝,从踏入这块土地开始,得到消息接近你的人都知道你代表的是远在印度的卓力格图活佛,这个事实不管你承不承认都已经在这里成为了定论,根本没有容你辩驳的机会。”
“那又怎么样?”顾惜朝傲然地扬眉。
“是没怎么样,不过你知道卓力格图活佛修的是密宗吧?”
见到顾惜朝点头,戚少商接着说:“可能你还不清楚,密宗一直是藏传佛教之中最为神秘而霸道的分支,修行的人数量极少。虽然同为佛教一脉,实际上在暗地里几乎所有的藏教信徒和僧侣们都将修行密宗的人看成是异教徒。”
顾惜朝明白异教徒的意思,那种信仰上的分歧往往是许多灾难的起源。
只听到戚少商继续解释道:“宗教是很排外的。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卓力格图活佛会流亡印度数十年依然不能够回到生养他的藏区来。”
“所以,你的推测是?”
“我的推测很简单。阿爸上师那里现在还情况不明,不过他既然已经承诺并让我保护,就一定是想见你一面不会毁约,不过他身边的人就说不定了。如果是打着保护上师和藏区主流教派的口号,那么他们完全有理由驱逐卓力一派的人接近这里的宗教领袖,因为宗教冲突关系重大,而你就是他们眼中的异教派系,所以才会阻杀不断。”
“真是无理由的疯狂。”顾惜朝蹙眉,暗叹。
戚少商点头:“在这里,有些东西就是没有理由可讲,特别是关于宗教的。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问你来此是否带有宗教原因了。”
“我明白。”
低头看了一眼始终握在手里的摄影集,顾惜朝正想开口,帐篷外突然红光一闪。
二人几乎在红光闪过时已经双双窜出帐篷外面去查看,他们都清楚刚才感到的那道光不是燃亮在帐篷前的篝火,而是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而来。
当先钻出帐篷的戚少商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就已经被脚边的灼热逼退了两步。
伸手拦住身后的顾惜朝继续往前,戚少商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那道红光的真面目。
炫目的红光仿佛像是从地底往上窜出的火蛇,扭动身躯吞吐着鲜红的蛇信,袭来一阵阵的热浪。
没等二人有时间思量,另一边的地面上蓦然又窜出一道同样的火光来。
同样的扭曲,同样的灼热,随后再窜起一道,再一道。
四道垂直向上窜出的火柱不高,却像是永远燃烧不歇似的随风而动,眼看着火星迅速地沾上帐篷,很快即将烧毁它。
戚少商当即一个转身,冲进帐篷里抢出了相机和二人带入的随身行囊,对顾惜朝喊道:“马上离开。”
顾惜朝明白事态的紧急,所以什么也没有问就与戚少商一起快速地撤退到相对安全点的地方。
他们临时驻地的帐篷很快就被火苗吞噬了大半,燃烧的烟雾腾得老高,空气中飘拂来一股难闻的味道。
这时,顾惜朝才开口说话:“这火有些奇怪,怎么会无缘无故烧起来。”
“不是无缘无故的。”戚少商蹙眉道:“应该是地沼。”
“真的是地沼?”顾惜朝回头看着戚少商说:“就算是地沼,它也不会突然自己燃烧起来吧?”
听到这话,戚少商的双眉蹙得更紧。
他很清楚顾惜朝问得果然是一针见血。
就算这里曾经是昔日的寒地沼池,早已被废弃不用,又深埋在地底的沼气也不会自个冒上来遇风燃烧,必须要有适当的火引才可能出现他们眼前见到的这种情况。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在心中下了一个明确而相似的决定。
之后戚少商和顾惜朝兵分两路环顾四周仔细查勘,终于在夜色之下看到有十几道细细的红线蜿蜒在草甸丛中,而连接着这些红线的尽头,似乎还有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正动作着。
找到人为的火引子了。
“这些人怎么没完没了!”戚少商凑近顾惜朝的耳旁悄声问:“顾惜朝,你身上到底隐藏什么样的秘密要被人追得这么紧?”
顾惜朝听闻扬眉,回敬道:“刚才你不是都已经分析完了吗?难道不就是你认识的那些人在作乱?”
“话可别乱说啊,我不是每一个都认识的。”
“有区别吗?”
“怎么没有!”
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一边打诨着一边脚下早已悄悄的向黑影移动,将他包围在他们二人的视野范围之内。
那黑影烧完了帐篷像是把目标又转向停在一旁的越野车身上,因为那些红线已经被集中点燃,蔓延的方向正是车辆停着的地方。
又拿他的爱车捣乱!
戚少商见到就一肚子的气,难得地爆了一句粗口正想展开行动,身旁的顾惜朝已经早他一步将手一扬,在黑暗之中掷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带着风从戚少商耳边飞过,目标准确地击打到那个黑影的额头。
戚少商几乎就在同时笔直地飞奔了过去,待那件东西击晕黑影之后一把捞回到自己的手里,顺便还几脚踩灭了草甸丛里已经被燃起了头的火引子。
黑影闷哼应声倒地之后,戚少商擦擦手里捞回来的东西,对着顾惜朝举起扬了扬,满脸得意的神情洋溢。
顾惜朝上前几步,看着情急之下被自己当必要武器而掷出去的摄影集如今完好无损地又被戚少商捞了回来,就说:“你怎么知道我扔出去的是这个?”
戚少商笑着走回来,只说了两个字:“默契。”
默契,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一见钟情。
在冲口而出头两个字之后 ,这样一句完整的话突然就出现在了戚少商的脑海里,辗转几回,最终,他没有当着顾惜朝的面讲出来。
抬起头,看天色依旧墨黑,正好处于黑夜与白昼的交替时刻,四周寂静而安谧。
戚少商在往越野车走去时,不觉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头。
他知道顾惜朝在某些事情上的面子皮可是薄的很,这种话还是放在心底,自个心知肚明就好。
现在迫切需要他们去斟酌的唯有因为这一场人为的纵火,使得二人的计划被提前了大半天。
继续呆在原地显然是不合适了,那么接下去他们应该怎样去调整当初的计划,成了戚少商和顾惜朝上车之后头一件相互谈论的事情。
再一次开车上路,两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无论隐藏在他们身后的对手还有多少、还要耍什么花样都不可能阻止他们去见次仁丹增活佛问明真相。
见到活佛对现在的他们来讲,是最有效也是最快捷的解决事端的途径。
11
暗夜让人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笔直的长路延伸到地平线,一眼望去,似乎看不到尽头。
越野车头的灯光映照在前方土石铺就的路面上,飞扬起的尘埃四散飘荡开,虚虚实实。
整个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携着明晃晃的灯光在路上飞速奔驰。
除了这一缕晃动着的光亮之外,周围依旧是黑漆漆的,天空的云层却压得很低很低,像是为了迎接旭日的到来而在积聚起它们最后的力量。
出发时,顾惜朝问了戚少商一个问题。
他记得戚少商曾说过,要见次仁丹增活佛必须避开游人还不能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这些话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谁知道戚少商听完他的问题后只是抬头专注地看了几分钟远方的天空,然后告诉顾惜朝,虽然现在出发不是最好时机,不过,黎明日出的时候如果他们能够赶到纳木措的扎西半岛,说不定还可以试试看能否成功做到一件事。
不过,戚少商也说了,这一回,他们只能靠运气。
他其实很想看看,他们二人是不是还能受到上苍的眷顾,顺利成事。
听完戚少商的那些话,再转过头去看此时正专心开车的人脸上始终流露出的那份笃定神情,顾惜朝不自禁地也放松了下来。
该来的总要来,逃不掉的总是逃不掉,从进入藏区,这就是他首先明白了的道理。
车窗被打开一线,随着天光逐渐明亮,土路两旁的景色也渐次清晰,纳木措已近在眼前。
顾惜朝透过车窗眺望前方,广袤山系的优美轮廓倒映在澄澈湖水的温柔怀抱里,绝美似仙境。
湖泊东侧的山崖上隐约有些被牢牢系住的五色经幡旗在随风飘舞,而凌晨日出前迷漫在水面之上的那层色泽浅淡又薄如蝉翼的雾霭,给原本就美丽的纳木措更增添了一份圣洁感。
戚少商在湖边停稳越野车,与顾惜朝一同下车。
空气清净,周围没有一丝杂音,唯有极其轻微的拍岸水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很像海浪的涌涛声。
直到走近,顾惜朝才明白刚才他并没有误会,这座高原圣湖竟然真的会有如海潮般的涌浪。
在他面前的纳木措,起伏的湖水一波紧随着一波,规律地冲刷着千年以来亘古不变的湖岸砂岩地。
戚少商走近,伫立到顾惜朝的身旁,对他说:“纳木措最令人惊叹的地方不是它的海拔它的神圣,而是因为它有这种神奇的自然现象。很像海,对吧?”
见顾惜朝不禁点头,戚少商张开手臂面朝着廖茂的湖面,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里醉人的空气,继续说:“整个藏区里任何一个高原湖泊都看不到这种景色。”
放下手臂,戚少商转过头,笑着又道:“我记得阿爸上师形容过它,说只要看见纳木措的涌浪,人就会倍感自身的肤浅。所以他会选择这里做为毕生静修的地方不无道理。”
顾惜朝在戚少商的话语声里蹲下,探出一只手去近距离触摸,滑过指缝间的湖水给人以冰凉又纯净的感觉。
看在眼里的水色清淡。
淡蓝、天蓝、灰蓝、宝蓝、湛蓝以及最远处如墨一样的蓝黑、所有由浅入深、似乎包容了世界上一切的蓝色统统混合在一起,不但不杂乱反而更显清澈迷人。
抬眼,头顶上是深邃而疏朗的天空,遥远的彼岸是念青唐古拉山脉,五彩斑斓的山色层叠有序,绵延数里,雄奇皑皑的雪峰却犹如琼楼玉宇,在其间忽隐忽现。
大自然是神奇的,随心所欲就能创造出各式各样、巧夺天工的奇迹。
谁能想到,在海拔接近5000米的高原雪峰之间,能够见到眼前这一片像是有生命一般、潮汐规则的湖泊?
一生都奉献给这里的活佛一定比常人对此更有见地,所以次仁丹增大师会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顾惜朝发现他自从见到这片水域之后,已经情不自禁地感慨了好几回,这不太像平日的自己。
很缓慢又像是很迅速,纳木措的水面上渐渐透出来一层淡雅的红色。
戚少商见到,靠近顾惜朝的身旁说:“太阳快出来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攀上东侧的小岛半腰。
顾惜朝站起,问:“你确定次仁丹增大师真的就在岛上?”
戚少商点头:“我相信他应该在那里。”随后又感叹道:“虽然阿爸上师的行宫不少,不过真正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
顾惜朝默默地听着,知道自己是明白戚少商言语里的那份无奈的。
人在高位往往身不由己,寂寞孤独已是常事,能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
他在印度见过的卓力格图活佛是这样,相信权力地位比之更甚的这位现世宗教领袖也逃不脱这样的宿命。
回头再看一眼尚未破云而出的旭日已经快要把天边的云都染成了金红一片,顾惜朝转身与戚少商一起向东行。
与天相接的纳木措,因为距离天空实在是太近了,始终有厚厚的云层压着,所以真正的日出很少见,不过顾惜朝相信,只要能亲眼见过一次,这里的日出一定足以当得上辉煌二字,真正的金碧辉煌。
只是,此时此刻的他,没有闲暇时间停留欣赏,更没有时间拍摄下这份难得一见的美景,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紧跟着前面几步之遥的戚少商,从扎西半岛西侧的一处石径开始登岛,他们走的很快,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岛上半腰处的扎西寺门前。
刚才在湖边隐约可见的五色经幡旗此刻就在他们的左手边,祈福经幡的两头被系在山崖的两侧,所有色泽或浓艳或古朴又写满了经文的彩旗在山风之中猎猎起舞。
然后,经幡之下,可见两个巨大的玛尼堆。
全部是信徒们用一颗颗纯白小石子堆砌出来的这块许愿地,庄严而神圣。
见到眼前的情景说不震撼是骗人的,顾惜朝分明可以从这些飘动不歇的幡旗和堆积成山的小石子上面看到一颗颗虔诚的心。
戚少商止步回首,过来拍了拍顾惜朝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转过幡旗和玛尼堆,继续往寺后面的山壁处走。
眼看快走过寺门了,顾惜朝压低声音问:“不去寺里?”
戚少商摇头。
顾惜朝不禁蹙眉:“大师难道不是在扎西寺里?
戚少商再次摇摇头,笑道:“谁说活佛就一定要在寺里。这里已经是一个著名的景点,你觉得还适合静修吗?”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顾惜朝不屑地反驳:“俗话说:大隐隐于市。我相信大师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戚少商只得无奈地笑,回头看了眼天色,说:“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快过去,错过就糟了。”
“你说的错过不会指的是日出吧?”
“没错,就是日出!我们运气好,看今天这天气,应该可以见到纳木措真正的日出。”
顾惜朝不解地挑眉。
戚少商见状指着那处山崖,微笑道:“我们不能错过第一道日光照射到这面石壁上的时间,至于为什么,等下你就知道了。”
顾惜朝轻哼,不过还是配合着与戚少商一起攀上了石崖。
等到他抬起头看清楚那面石壁上的雕刻时,顾惜朝瞬间怔在了原地。
一直在前面带路的戚少商见顾惜朝不禁一脸严肃还停下了脚步,就问:“怎么了?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顾惜朝突然轻叹般微笑,目光从石壁上转回到戚少商的脸上,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而来吗?”随后他拍拍石壁,说:“就为这个。”
“为这个?”这回轮到戚少商不明白顾惜朝言语之中的意思了。
见戚少商不解,顾惜朝问:“这面石壁上的雕刻,你有在其他东西上面见过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它,曾经被画下来过。”
戚少商心头一激,脱口道:“唐卡!”
“你果然是见过的。”顾惜朝略有所思地低喃一句。
“你也,见过?”戚少商有些诧异。
“我只见过半张唐卡。”
“我也是。我也只见过半张绘有这石壁上刻画内容的唐卡。”
“我明白了。”顾惜朝点头,随后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戚少商看。
戚少商只低头看了一眼,即刻大惊,道:“你手里怎么会有阿爸上师的这半张唐卡?”
顾惜朝轻叹:“看来次仁丹增活佛真的有待你情同父子,让你有机会得见这件宝物。不过,照片上这东西不是我的。还有,你再看仔细一点。”
就着不算太明亮的晨光,戚少商凑近照片反复细看片刻之后,抬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它不是丹增大师手里的那半张唐卡吧?” 顾惜朝再问。
“虽然很相似,不过它不是。”
顾惜朝满意地笑了,解释道:“因为它们拼起来才是一张完整的唐卡。这种绘画题材的唐卡很少见,将天葬习俗画在了上面,谁敢!”
戚少商听完顾惜朝的话,再次低头认真地看了半天手中的这张照片。
可以看出照片上那半幅唐卡色调暗沉,图案繁复,内容更是晦涩而难懂,不像大多数的唐卡那么着色艳丽,佛陀的形象和寓意鲜明又好认。
戚少商回忆,他的阿爸上师一直很宝贝地将与之很相似的还有半幅唐卡珍藏在嵌金镶玉的檀木盒子里,曾经也取出一次原物,把上面所绘制的图案花纹所代表的寓意一一讲给年少的戚少商听过。
因为这幅年代久远的唐卡只有一半,又是画有如此特别的题材,所以戚少商对此印象很深。
之后,他虽然没有深究过这件东西究竟代表些什么,不过似乎对见惯了奇珍异宝的丹增活佛来说,这幅唐卡本身还是具有很重大的意义。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戚少商拍着脑袋说:“我知道了。”
然后,抬起头来看向顾惜朝,戚少商问:“还有半张唐卡是不是就在卓力格图活佛手上?”
顾惜朝听完不禁扬眉浅笑,说:“你就这么肯定?”
“没错,我肯定。”
顾惜朝笑道:“说对了,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你不会是想抢阿爸上师手里那半张唐卡吧?”戚少商蓦然开口。
顾惜朝听了,继续淡淡地笑:“如果我要抢,你会怎么做?”
“那么,你就要准备好非常充足的理由来说服我。”戚少商双臂环胸,闲闲地倚靠在石崖壁上回答,满脸的自信笑意都没想着去掩饰一下。
“放心,我没抢人东西的爱好。”
顾惜朝好笑般地轻叱一声,避开戚少商直视而来的目光,抬头上看说道:“我应该没有看错这面石壁上雕刻的就是那幅唐卡上的内容。”
戚少商附和道:“虽然没有唐卡上面画得那么繁复,不过确实就是雕刻上去的天葬习俗。”
“据我所知,天葬在藏区也是一个神秘又令人忌讳的话题。而大喇嘛、大活佛圆寂之后所秉循的应该是火葬不是天葬吧?”
“是,顾惜朝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是在奇怪为什么这么大一面石壁会刻上天葬的内容?”
顾惜朝摇头:“我不奇怪只是想确定一下。因为我是有备而来的。”
戚少商闻言不禁露出颇为欣赏的神情。
只听顾惜朝又说:“卓力格图活佛与次仁丹增活佛分别持有唐卡的一半,而这副唐卡所绘画的又是那么隐晦的东西,你不觉得是他们之间很奇怪吗?”
“不奇怪。”顾惜朝的话音刚落,戚少商已经脱口而出这三个字,顺带着还面露微笑地回望着他。
顾惜朝瞬间为此气结,还未开口,就听戚少商呵呵笑了几声向他解释道:“先别动气听我说完。两位大师之间一定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就像我现在还是不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一样。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问题的存在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和行动。同样的道理,在这片土地之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令我奇怪。”
见顾惜朝没有答话,戚少商搓搓脑袋继续解释:“一路走到这里,你一定早就猜到究竟是什么人在阻止你见到阿爸上师了。”
顾惜朝说:“从你的一些言语里我已经知道应该都是丹增大师身边那些不想我见到他的人所为吧?”
“你看,你尽管已经知道原因,却也没有用它来迁怒过阿爸上师,由此可见你是明白阿爸上师其实很想亲自见你一面的,他派我暗中保护也是出于这个理由。我在想,唐卡可能只是属于他的个人私事,他不能出面或许还是考虑到密宗与藏教之间的不合。”
“你是说,我这一方因为受卓力格图活佛所托被某些人看成是密宗一派,担心一旦我与丹增大师见面的事情上升到宗教冲突,就会变得关系重大而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丹增大师才有他不得为之的难处?”
戚少商笑着点头:“完全正确。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畅快。”
顾惜朝不屑地摇头,说:“那么,现在我们到这里就是来弄明白丹增大师自身的意愿。你说纳木措扎西半岛上的谜洞是他静修的地方,如果能够在此见到人,一切的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戚少商也不回答也不动作,只是脸上笑意未减然后直视着顾惜朝,眼中却又添了些许愉快的神情。
如此沉静地注视,看得在他身旁的顾惜朝一肚子的火大。
“敢问戚少商先生,现在话已经说尽,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吗?”
“不可以。”
顾惜朝憋气地闷哼,刚想反驳,戚少商已经手指前方说:“看,日出。”
原来时间早已在二人的交谈之中悄然流逝,很快的,有炫目又灼人的光线至东方照射而来。
刚开始,只是一线薄薄的金色夹杂在不同深浅的红色云层中,然后这些金黄颜色慢慢聚拢,慢慢至小变大、从少积多,一直漫延开来,燃亮了整片湖面上的天空。
是的,燃亮。
因为顾惜朝不得不被迫眯起了眼。
因为那些金光就像火焰,几乎像是炽烈燃烧般令人睁不开双眼。
纳木措真正的日出,无法用世界上任何一种文字或者是语言来形容。
戚少商和顾惜朝因为站在石崖高处,全身上下都被一层剔透的金红色光焰所笼罩,二人仅仅只在太阳跃出水面时对视了片刻,彼此眼中都掩不住由衷的震撼与激动。
顾惜朝倏然之间不觉得遗憾了。
这样辉煌的日出,他自问还没有相对专业的技术可以用相机拍摄下来,但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却这一瞬间。
戚少商却在此时回头,目光牢牢跟随着照射在石崖壁上的日光一寸一寸地移动,最后望见光线停留在某一处不再动了,就指着那块相对旁边有些凹陷下去的地方说:“应该就是那里了,谜洞的入口。”
顾惜朝顺着戚少商所指的方向看去,忽然紧锁了眉头质疑道:“难道谜洞的入口都是不确定的?”
戚少商点头:“这整座石崖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入口众多,里面的岔路更是数不甚数,走错一个就会被困。依靠阳光寻找入口是阿爸上师教我的,以往都是黄昏来,看落日最后一道余晖照射的方位进去准没错。”
见戚少商说完抬腿要走,顾惜朝一把拉住他,说:“再等一等。”
戚少商问:“你是怕日出和落日的光照不同找错入口?纳木措的日出的确少见,所以我也是第一次靠日光寻找入口。”
顾惜朝摇头:“这个应该你比较在行,我只是看现在这道光线所照射到的地方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石壁雕刻的是天葬图,势必刻有生死之门。那么阳光照射到的这个地方就绝对不是入口。因为那上面刻着的正是死门。”
戚少商心存疑惑,停住脚步再一次抬头去看,刚才已经停止不动的日光却像是在应证顾惜朝的话,蓦然一跳,偏向右又移动了几寸。
“这才对。”顾惜朝见了用手一指,面向戚少商说:“现在照射到的地方是升门,应该有进出的路不会错。”
戚少商回头笑着感叹:“顾惜朝,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什么不会的?”
顾惜朝清傲地扬眉一笑,回答:“你可以慢慢猜。”
“早认识你,就不用靠光线找入口了。”戚少商轻声地自言自语。
已经先戚少商一步往前走的顾惜朝在听到戚少商的低喃之后回头,眼中的笑意更是灿烂,堪比日光。
转身攀上石崖,在进入洞口前,似乎传来顾惜朝明显是对着戚少商说的话,略带笑意的语声不轻不响,正好让跟在身后的戚少商听得一清二楚。
“可能是你的阿爸上师出于一番好意,觉得你不长记性,所以趁机在锻炼你也说不定啊!”
戚少商闻言唯有苦笑几声,上前追了几步,与顾惜朝一同踏入谜洞。
12
相较于洞外日出之后的明媚光线,洞内显得暗黑许多。
不过,可能是因为顶上的石壁中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出气孔,给人的感觉却不阴冷潮湿,这一点也出于顾惜朝的意料之外。
他本来已经做好入洞后一系列相应的心里准备,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处在湖边的崖洞里面会这般干燥且干净。
戚少商拧开随身携带的微型手电筒,在柔和的光亮中抬眼,看到先自己入洞的顾惜朝往前迈出去的脚步还有那么一丝试探的意味,就上前几步与他并行,说:“还是我来带路。”
顾惜朝见状也无意坚持,相信身后的这个人应该比自己熟悉这里,于是侧身让开了一步让戚少商拿着手电走到他的前面。
谜一般的洞内静谧无声,岔路果然很多,粗看之下都像是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随着顾惜朝和戚少商越走越深入,二人已经开始适应洞内昏暗的光线,再加上手电光的辅助,四周围的一些情况也渐渐在他们的眼中清晰起来。
他们见到,洞中除了为数很多的黑洞洞的岔路口子,还有许多表面凹凸不平的坚硬石柱林立其中。
不过,顾惜朝却始终隐约感觉到有些什么隐藏在暗处窥视着他们。
通向外面的路口不少,加上为数甚多的天然出气孔,洞内的空气流动相对畅通,按理不会让人感觉气闷,然而冥冥之中,这种异样的感觉还是像一张无形的网罩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顾惜朝的危机意识曾经救过他很多次,这里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所以当下多长了一个心眼,迈出去的每一步也就格外小心。
很快的,顾惜朝心底这种莫名的不适感得到了现实的应证。
那是谜洞深处的一处地方,周围有很多根顶天立地的石柱,圈出一个相对于其它空间更为宽阔平坦的区域。
就在顾惜朝审时度势之时,走在他前面几步之遥的戚少商正巧回头,想告诉他一声快到了。
没料想,看到身后顾惜朝脸上的神情突然间变了。
一句“小心后面”话音未落,戚少商已经敏感地觉察到自己的背后有风袭来。
堪堪低头前倾避开,突袭而至的猛劲拳风还是刮到了他。
反手抵挡,与对方硬碰硬地招呼了一下,戚少商掌中握着的微型手电筒竟被震脱了手,滚开老远。
然后在混乱晃动的光影之中,只见有黑色的人影一闪,马上又消失了踪影。
后颈有些火辣辣的钝痛,戚少商甩甩手,一边抚向颈后查看有无伤口,一边已经步不停歇地走到顾惜朝的身旁。
偌大的空间随即又恢复了静谧。
要不是戚少商还能真实地感受到后颈那一击的分量,仿佛刚才在黑暗之中那几分钟的较量只是一场幻梦。
戚少商不禁蹙眉,低喃道:“怎么回事?”
顾惜朝回应:“很明显,有人搞鬼。”
“这里什么时候也开始装神弄鬼起来了!”戚少商拍拍后颈,说:“来人身手不错,看来我们要当心了。”
顾惜朝傲然地抿一抿唇角,没有答话。
几乎就在他们相互凝视的一瞬间,二人同时心领神会地侧身滑开一步,原来那个消失了的人影不知又从哪里出现了。
这一次,强劲的拳风直逼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个人。
和戚少商联手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在这种暗无天日的情况之下对敌还是头一次。
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是很明显,这个人对洞里的地形比他们熟悉,而他的一双拳头就是最有力的武器。
不过,让顾惜朝疑惑的是,明明是很有杀伤力的拳术,但是对方出拳似乎总带有一丝保留。
就在顾惜朝一个灵敏的回身,再次避开那人的拳风之后定神一看,犹如鬼魅般的黑影又消失了。
“没事吧?”耳边传来戚少商的声音,顾惜朝抬起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戚少商不仅回到了他的身旁,还在这份黑暗之中,与自己背贴背地站立在了一起。
互相依靠着的脊背传递着彼此炙热的体温,伴随着他们的呼吸起伏。
“真奇怪……”戚少商说着话的嗓音低沉,语气之中还带着那么一点不确定性,这似乎不像他平日说话的样子,于是,顾惜朝问:“奇怪什么?”
“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准。不过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精于拳术,情势对我们不利。”
“你是说,敌在暗我们在明?”
谁知道戚少商听后呵呵笑了两声,说:“谁说我们在明!”
话音刚落,顾惜朝感到戚少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随后整个人就被他带着藏身到了几根粗大的石柱之间。
等他们将身体贴着石柱完全站稳之后,戚少商刻意压低声线,把嘴凑近顾惜朝的耳根,说:“这里我熟,千万跟紧我。”
顾惜朝明白戚少商的意思,他也没有忽视某人温热的气息正随着这句话一阵阵擦过自己敏感的耳廓,还有二人别扭的姿势让他与戚少商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紧紧贴在了一起。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深究这些,而是极其迅速地扯住戚少商胸前的衣服一推,将他推离开自己,随后,自己也顺势转身压在了戚少商的胸前。
戚少商见此动作很自然地出于本能也反手一捞抱住顾惜朝,将他的头护住。
没等他们做完这些,倏然,一块巨大的石头已然“轰”地一声从天而降,正好砸落在他们刚才藏身的地方。
突然的翻身撞击,让戚少商的后背有些隐隐作痛,待到震动过去之后,他才松开护住顾惜朝后脑的手,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你带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似乎有东西遮住了顶上的出气孔,我猜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就试着推了你我一把。”顾惜朝从戚少商的胸前抬起头,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惊不咋。
戚少商笑着摇摇头,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那,就用这个来报答吧。”
一切变数来得太快,戚少商还来不及想明白顾惜朝突然出口的这句话里的意思,已经被他一脚踹中膝弯处。
随即戚少商不自禁地闷哼一声,被顾惜朝紧跟着又是一脚狠踹,终于从他们藏身的石柱后跌了出去。
顾惜朝这一脚踹的力道不算轻,所以等戚少商稳住步子,整个人已经暴露在了石柱群的中央,也就是处于对方来说“明”的位置。
果然,原本不知道躲藏在何处的黑影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了戚少商的身后,略显迟疑的脚步欲行又止,少了刚开始对付他们时的敏捷。
此时,顾惜朝正透过微弱的光线,看到那个现身出来的黑色人影似乎十分的强壮。
戚少商的身量已够得上颀长,但是站在那里的这个人竟然足足高出他一个头,加上其厚实的身板,魁梧高大了何止一圈。
就在顾惜朝仔细打量着对方,戚少商也在同时回身看到了那个人。
本来顾惜朝以为依照戚少商的性格,对方又是很明显的针对他们而来,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想着搞定对方,没料到戚少商见到那个人之后,全身的警戒瞬间化为乌有,就那么不设防地站在原地面对着他。
顾惜朝虽然还在疑惑,不过他知道这样僵持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主意一旦拿定,顾惜朝从隐身的地方踱步而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只是他还没出手,已然被觉察出他心思的戚少商一把按住。
对着顾惜朝摇摇头,戚少商说:“先不要动手。”
随后,戚少商又转过头去,对着那人说:“雅布,是不是你?”
那个高大的人影似乎是怔了一怔,才开口:“措吉少爷,你没受伤吧?”
“果然是你。”戚少商像是完全松了一口气,走近那名叫做雅布的藏人。
雅布见他走过来,忙向戚少商低头,说:“雅布发誓,那块石头不是我扔下来的,等我看到已经来不及通知少爷你了。”
戚少商浅笑着摇头表示没事。
“刚才我就在怀疑,怎么拳路会那么熟悉。你不是一步都不能离开阿爸上师身边吗?”戚少商停顿一下,又接着问:“还有,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
顾惜朝一直站在不远处,趁着戚少商和雅布交谈之际,已经捡起滚落在一角的微型手电筒。
淡黄的光晕包围住洞里的三个人,顾惜朝终于看清楚笔直站在戚少商面前的雅布。
黝黑泛红的肤色说明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藏人,而健硕强壮的身体显然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而成。
怪不得刚才黑暗之中袭来的拳风刚猛,能够一拳就刮到戚少商的后颈,令他狼狈地甩出了手中的电筒。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勇猛的战士,此时面对着戚少商的问题,脸上的神情却有些腼腆和尴尬,仿似有些原因难以启齿。
戚少商见顾惜朝擎着手电走近,凑过去悄声对着他说:“是阿爸上师最亲密的贴身护僧,小的时候曾经也教过我一些拳脚,应该不会刻意来害我们。”
顾惜朝点头。
戚少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又问:“有一件事我很奇怪,你怎么会想到用我引他出现?”
“我又不是神,算不出那块巨石是自己掉下来。”顾惜朝轻叹,说:“本来我的确有些引蛇出洞的意思,谁想到会出来这么一个结果。”
戚少商一听乐了,笑着说:“原来不是你神机妙算而是误打误撞啊。难得你也老实一回。”
顾惜朝闻言,再看一眼戚少商笑得毫无形象又极其欠揍的表情,双眉瞬间扬起,口气淡淡地说:“看来,刚才那两脚踹得还不够狠。”
戚少商清咳一声,立马回避这个“危险”的问题,转过身继续去问:“雅布,你的回答呢?”
“这个…不能说…”
雅布有些犹豫,尽管看他人高马大的,却意外的淳厚老实,面对戚少商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的磕磕碰碰。
戚少商和顾惜朝对视了一眼,二个人都感觉只能从这个人身上问出缘由来。
于是,戚少商正想再试试看,突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前方石柱后的阴影里:“措吉拉,别为难雅布,是我的意思。”
一听到这个声音,戚少商立刻面露喜色。
转开与顾惜朝对视的目光,回头,果然见到一位身着传统批单的喇嘛出现在阴影里。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顾惜朝也从戚少商的表情里猜出来者必定是次仁丹增活佛无疑了。
雅布一见来人,已经快步上前恭敬行礼,然后低眉垂目地伫立在了他的身后。
整个人还半隐在黑暗之中的活佛似乎向雅布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后抬起。
“你的拳脚功夫退步了。雅布只是尝试偷袭就差点成功,这样的你怎么来保护自己和别人?”
活佛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戚少商和顾惜朝缓步走近,只不过这句话却是明明白白在对戚少商而讲。
戚少商听了掸掸手,呵呵一笑道:“阿爸上师,这场试练不公平啊!你明明知道我从来就没打赢过雅布,他是全藏‘最后的巴鲁图’,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乱叫的。”
“那么,在你们回去之前,再向雅布好好讨教一下吧。”
次仁丹增活佛的语气轻松,似乎可以让人心悦诚服地就接受了他的建议。
“巴鲁图”是藏民族对英雄、勇士的美称。
历史上曾经就有为数不少的“巴鲁图”出现在这块以彪悍勇猛著称的神奇土地上。而这个称谓也是对骁勇善战的族人所能献上的最高敬意。
只是,现在纯粹的“巴鲁图”已经越来越少,曾经的辉煌也逐渐隐没。
顾惜朝当然清楚能够拥有这个称呼的人的本事,由此可见,雅布可以同时对他和戚少商二个人出手,还能在黑暗中利用地形准确地攻击到戚少商也就不奇怪了。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对面的活佛已经慢慢走入手电晕染的光晕之中。
在活佛抬眼看向顾惜朝之时,顾惜朝也在同时看清楚了活佛的模样。
一见之下,不禁有些惊讶。
因为他眼中见到的,是一张在自己记忆之中熟知的脸。
因为这双与某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瞳中闪烁着的,同样是可以令人折服的睿智光芒。
只是眼前的这位长者,目光更显静谧,神情更觉超然。
在静默无声的注视之下,还是次仁丹增活佛先开口说话:“我们终于见面了,顾先生。”
顾惜朝闻言,略一行礼。
活佛见后露出微笑,说:“看顾先生的表情,见到我似乎有些惊讶?”
“的确是。因为活佛您和一个人长得太像了。”
活佛仍旧微笑着,再问:“你是说卓力?”
“是的。卓力大师和我说起过,活佛和他是师兄弟。难道……”
顾惜朝没有说出口的猜测让活佛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顾先生,我们不仅仅是师兄弟,还是亲兄弟,一母双胎所生。”
这一回,轮到伫立在一旁的戚少商惊讶了。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事情,原来,远在印度的卓力格图活佛与阿爸上师之间还有这样的血缘关系。
简短的相识之后,活佛邀请顾惜朝到他静修的岩洞详谈。
高大沉默的雅布领命带路,活佛缓步在后。
即使是在崎岖难行的谜洞内,他也始终保持着自己固有的步履节奏,不快又不慢,平稳而安静。
如果仅是从挺直的背影很难看出这是一位已经年逾古稀的老者。
戚少商见身旁的顾惜朝一路跟着走,沉默不语,就弯过身子凑近他问:“怎么突然又不说话了?”
顾惜朝回答:“没什么。我只是刚想明白一些事情。”
“说来听听。”
顾惜朝转头看向戚少商,浅浅地抿起唇角,说:“会让你知道的。”一边说一边已经顾自又往前走了几步。
其实在入藏之初,他并不是十分了解卓力大师带给活佛的那句话的涵义,不过在看到次仁丹增本人之后,顾惜朝忽然觉得,或许谜底就在这两张相似的脸上也未可知。
岩洞空间不大,点燃着几盏酥油灯用以照明。
顾惜朝发现活佛静修的地方意外的简朴,除了必须的日常用品之外,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装饰。
普通人或许很难想象,对于这样一位受到全藏人敬仰和顶礼膜拜的宗教领袖,对于一位应该早已习惯端坐在黄金铸就宝石堆砌的宫殿之中的现世活佛,他怎么还可能呆得惯这样的地方?
从来都是环境去影响一个人的品性。
次仁丹增活佛至少在这一点上给顾惜朝的印象很好,因为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出世的境界不是成为高高在上的活佛就一定能够做得到的。
等到大家都坐下之后,次仁丹增活佛又一次微笑地望向顾惜朝。
顾惜朝立即明白活佛是在等他先开口。于是,他说道:“活佛应该知道我是因谁而来。”
活佛点头,回答:“卓力请你入藏并且一定要你亲自见到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带来一句话。”
“一句话?!”
显然顾惜朝开门见山的回答超乎活佛的预料,因而他略显讶异地再问:“只有一句话吗?什么话这么重要让他不惜打破永不入藏的誓言。”
“大师以为是什么?!印度密宗和藏传佛教久远的纷争?”
“看来,这一路上拦阻你们的人给了你太多错误的印象。”活佛笑着摇头,说:“其实那些人的心里才会怀疑你的到来是受到卓力的唆使,妄想冲撞正统藏传佛法,可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我的兄弟会有这份企图心。具体的原因很难在这里向你解释清楚,不过我相信顾先生是明白人,一定知道双胎同胞的两个人之间,似乎从一出生就会拥有某种奇妙的感应能力,我能感受到卓力的心思并不在此。”
顾惜朝问:“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活佛您才会让戚少商暗中助我能够顺利来到这里?”
“其实不止这个原因。”
活佛略微停顿片刻,才又说道:“几十年来,这是卓力第一次这么明确地请人入藏。因为我敏感的身份注定不能亲自出面,同样的,也不能现身抑止我身边的高级僧官们打着保护传统教派而采取的疯狂行为。幸好,措吉拉没有让我失望。”
戚少商在活佛的这些话语里抬起头,适时地对着顾惜朝笑笑,眼中神情仿佛是在告诉他:看,阿爸上师所说的果然和我在路上猜测的一样。
顾惜朝看到哼了一声,没有多加理会,继续刚才与活佛的话题。
“我想活佛说的没错。尽管你们之间可能牵扯到很多东西,但是卓力大师让我带来的这句话里并没有这样复杂的想法。”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话吗?”
“他只是想问您:唐卡可否还有复原的一天?”
听完这句话的活佛久久没有回答。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让顾惜朝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会让面前睿智的长者沉思许久。
终于,次仁丹增活佛站了起来,并招呼雅布过去向他耳授几句。
不久,就见离开后又回来的雅布手中捧着一件东西走向他们。
一直斜倚石壁坐着,默默听完所有谈话内容的戚少商只用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件东西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那只装有半幅唐卡的檀木盒子。
次仁丹增活佛当着顾惜朝的面从盒子里取出半幅唐卡,说:“顾先生既然能够带来这句话,想必一定已经见过卓力拥有的另外半张唐卡了?”
顾惜朝点头,以示回答。
“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或许,当初我们两个就不应该使它们分离。”
说着话的活佛面带微笑,笑容之中仿似带有一丝解脱。
将唐卡慎重地交到顾惜朝的手上,活佛又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请带去印度并转告我的兄弟,欢迎他回家。”
走出谜洞,外面红霞漫天。
纳木措的黄昏远远没有它日出时的辉煌和震撼,却美似幻梦,轻易就能令人沉沦其中。
在这里,日与夜的结束与开始,就像人间与梦境的变换一般不真实。
游湖的人潮早已散去。
湖边的本地藏民们也已经牵着他们赖以生计的牦牛踏上了回家的路。
顾惜朝从扎西半岛下来,脑中不断地在回想谜洞内活佛向他们娓娓道来的故事,一时间再见到湖畔这一派恬静景象,恍如隔世。
他们的故事早在几十年之前,似乎也是开始于这样的一个夏日黄昏。
次仁和卓力这两个一母双生的孩子,被寻访的僧官视作刚刚圆寂的前任宗教领袖的转世灵童。
溯源古藏教的历史,双胎灵童十分稀少,被示为不详。
然而在最初辨识的时候,僧官们并不清楚谁才是真正的转世灵童,所以就把他们二人都接回拉萨供养和教育。
然后,所有的一切,在次仁丹增被最终认定为真正的转世灵童,并接受隆重的坐床仪式之后开始混乱。
彼时的他们早已成长,已经长大到足够懂事的年龄。
当初一起备选的孩子不止他们兄弟二人,这些不是灵童的少年活佛们在这之后,也都被一一迎接回适合他们的地方寺院里,作为堪布的首选继续学业和佛法的研习,唯独卓力被搁置在了一旁,无人够胆去过问,让他看不到自己前行的方向。
一天、一月、一年。
琐碎平凡的日子过去,卓力对藏传佛教的信仰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之下开始逐渐偏失。
直到有一天,青年活佛发现他的同胞兄弟竟然开始偷偷地修习起了密宗。
要知道,在正统藏传佛教寺院里研修其他教派的密宗要法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行为。
之后,青年活佛与他的兄弟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这么多年过去,争论的内容无人得知,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卓力格图就突然失踪了。
十年之后,有人发现他远渡他国,在那里成为得悟的印度教密宗活佛。
今天,站在纳木措岸边的顾惜朝和戚少商,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晓次仁与卓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
因为在沉默了五十几年之后,次仁丹增活佛终于开口告诉了他们故事的起因和过程,而那张被一毁为二的唐卡,就是这一整个故事的见证。
绘制这副唐卡的,是兄弟俩人的第一位藏学师父甲央堪布,算得上是他们的启蒙恩师。
将这幅唐卡亲手绘画出来赠送给他们的也是这位修为卓越的高僧,因而这份礼物不论对次仁还是卓力来讲,都是意义非凡、无可替代的珍藏。
纳木措是甲央悟教的地方,湖中央的小岛在藏地传说中曾经也是密宗教派佛陀的参悟圣地,或许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幅唐卡上会出现天葬这种隐晦神秘的题材。
因为密宗从来讲究的是修心,这样一种无上的境界对生死早已不再那么在意,死即是生。扎西半岛上巨大显眼的岩壁雕画,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活佛们的师父可能早已预见两兄弟生来就被注定的命运,才会将唐卡赠给他们一起拥有和保存。
只是当年的他们还不能够完全参悟隐蕴其中的佛法和道理,所以次仁活佛在说服不了他的兄弟修习密宗的决心后,冲动之下亲手毁了这幅特殊的唐卡。
兄弟俩一个说:除非唐卡重新变得完整,不然,他们兄弟永远没有再见的一天。一个也同时发誓:永不入藏。
这些言辞真的太过决然也太过绝望,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在修习密宗的人随时可能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消失或被谋杀的地方,次仁很清楚这才是保护他至亲兄弟的唯一方法。
顾惜朝想,也许在当时,同样年青的卓力大师一定很不理解次仁活佛想保护他的方式,不过,时间永远是最好的调解剂。
在分离五十多年后,在信仰与亲情之间,卓力大师最终做出了他内心的选择。
他可能终于明白,作为他的哥哥,次仁丹增活佛一直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来爱护着他。
这种付出,与身份、地位、权势、穷富统统无关,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他的兄弟。
想到这里,顾惜朝不禁由衷地想发出感叹,没料想,还未出口,耳中已经听到另一个人发出的一声轻轻叹息。
戚少商远眺湖面上空的绚烂晚霞,轻叹一声,问:“顾惜朝,你说信仰对一个人来讲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不是早就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我。”
戚少商不死心的继续问:“那么,你有信仰吗?”
“如果是在这里,谁都可能有信仰。”
“这个回答很狡猾啊!”戚少商说完,笑了:“好吧,我换一个问题:你的信仰是什么?”
“你呢?”
“走想走的路,遇见对的人,感谢人生路上的经历。”
“就这样?”顾惜朝忍不住追问,因为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戚少商非常肯定的点头:“就这样。”
顾惜朝轻叹:“你的信仰真是实在,简单易懂。”
“简单实在不好吗?”戚少商笑着问。
是啊,简单有什么不好。
原来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人为把它们想复杂化了。
曾经以为信仰必定是虚幻的,摸不着碰不到,多少人终身寻觅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信仰这种东西,却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用几个字一句话就清清楚楚地诠释了它,还是那么具象的,让人一听就能够明白。
这趟入藏之行走到这里,顾惜朝忽然觉得信仰其实不是那么难以捉摸的,它就在每个人的心里,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出去的真实或许就是信仰吧。
转过头,纳木措的水面潮涌依旧,可是心,却在这浮世间难得的平静无澜。
顾惜朝的唇角弯起一分,淡淡地流露出些许笑意,脸上的神情静然。
“咔嚓”一声响,惊扰了在黄金暮色下沉思的人。
回首,只见戚少商正将手中的相机从眼前移开,表情甚是愉快。
顾惜朝扬起眉,说:“什么时候你才能改改这喜欢偷拍的习惯?”
戚少商哈哈笑,不以为然地耸着肩,再次举起相机对着面前的人又连续摁下了数次快门。
从阿爸上师那里拿回自己暂时存放的相机,感觉还是那么顺手好用。
明着“偷拍”完之后,在顾惜朝面色愠怒之前,戚少商见好就收,上前搂住他的肩,与顾惜朝一起离开了纳木措。
回到哈里瓦,不过夏末。
顾惜朝将半幅唐卡交给卓力格图活佛时,能够看到大师眼中深深流露出来的震惊与不敢相信的神情,虽然他极力想要镇定,接过唐卡时的双手却还是微颤着的。
顾惜朝并不想听到“谢谢”这两个字从老人口中说出来,于是就在活佛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时,转身退出了房间。
街道拥挤如常,咖喱的辛香飘荡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都市热闹的人世气息与遥远的藏地完全风格迥异,只是顾惜朝发现,现在他就算是身处在这般鼎沸吵杂的环境里,心情依然可以保持那份宁静。
或许,这也是他一趟入藏之旅自我内心的最大收获。
回去藏学研究所的路上,顾惜朝都在想着怎么去应付杰克教授的“恐怖盘问”。
他们所在的研究所是世界宗教研究所设在哈里瓦的一个机构,也是杰克教授毕生心血所在,他对藏学的痴迷经常会让顾惜朝“头疼”。
此时此刻,杰克教授一定已经得到他的得意门生回来的消息,也必定已经等在那里并且急不及待地想要打探自己此次入藏的所见所闻。
不可否认,早逝的母亲和他自己一直受到这位急性子老教授太多的照顾,所以他才会答应教授替他的生死之交卓力大师去藏区走那么一遭。
现在平安回来,对他手上正在进行的有关于藏教派别与密宗传承的研究课题也好,对他自身的心灵洗涤也罢,这一次入藏的真实经历回想起来,似乎真的给予了自己太多的东西。
他在那块神奇的土地上看到最多的,是可以舍弃很多尘世间的事情,专心致志地去做一件事的人,这种执着,是太多人早就已经忘记了的生活方式。
他们生活的简单、纯朴,没有那么复杂却比大多数都市人快乐。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顾惜朝加快脚步向研究所走去。
一年之后。
顾惜朝被杰克教授硬拽着去了马德里的藏传佛教年度展会。
杰克教授说,正好他的课题已经完成,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推脱与他同行去展会上探听点新的研究讯息。
展会办得非常隆重,杰克教授在大门口就被几位熟人拉住热烈地聊起了天,顾惜朝正好得闲,抬头看了看参观人流相对少一些的三楼,独自走了上去。
上楼之后摘下墨镜,不经意往左边的展厅望了一眼,谁知,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就像多年以前所见到过的另一场展览一样的布置,眼熟到令人感叹。
展厅里在举办一场个人摄影展,中央的墙设上面浅浮雕着八个暗金色的藏文:“智者不惑,行者无疆”,而在字的下面,有一副令顾惜朝无比熟悉的巨大照片。
那曲的天空和云层,“行者”的象征,依旧在向他诠释着出发和寻觅,行走与停留的主题。
唯一和数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摄影展在进门的时候,多加了一条按序参观的严格规定。
顾惜朝在看到这条规定时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他不知道戚少商在自己的又一次个展上搞什么花样,不过,他还是决定遵守游戏规则,迈入展厅,开始顺时针方向参观。
素白墙面上悬挂着的一副副或大或小的摄影作品,仿佛回溯了他与戚少商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西宁机场的初遇、青藏线沿途的朝圣之路、昆仑山口的一杯药茶、可可西里的古老星空、羌塘草原的牧羊女、夜幕下的传统藏式休息站、阿木尔大叔家的帐篷、还有布达拉宫、唐古拉山脉和玛吉阿米二楼悬挂着的藏文诗歌。
慢慢走着,慢慢看着,直到看见最后一副照片,顾惜朝的心底不再平静。
久久地伫立在它的面前,顾惜朝知道戚少商是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拍下的它。
照片里的背景是纳木措美得令人沉沦的黄昏,照片里那个望着湖面神情静然的人影正是他。
在照片的右下角,拍下它的主人为它取名:“停驻”。
当日在拉萨机场分别时,戚少商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之后,也就是那么数得出几回的来电。
戚少商几乎什么都没有对顾惜朝说过,却在他个展的每一副摄影作品里把所有的暗示都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了顾惜朝的眼前。
所有他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所有他深藏在心底的情愫,一切的一切,在今天以一种沉默无声的方式,冲撞着顾惜朝的内心,让他对一个人的想念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纷涌而出。
再一次回到纳木措,途中差点赶上封山封路。
高原极端的气候使得美丽的圣湖每到一年之中的秋冬季,就要掩上它冰雪制成的面纱不再示人。
幸运的是,顾惜朝前脚刚通过路检,没多久,去往当雄的公路就被当地路政部门给封道了。
吉普车平稳地行驶在曾经走过一次的公路上,让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接近,再接近。
顾惜朝的眼前,纳木错优雅的身影终于渐次清晰。
亘古不变的潮涌,虚幻梦境般的美丽,接近初冬季节的剔透空气和远处已经零星披上银装的起伏山峦。
少了游客与当地牧民,整个纳木错景区显得有些清冷,却让它更添一份空灵圣洁。
顾惜朝在岸边驻足,闭眼呼吸这里的清新空气,然后才沿着记忆之中的路线,走向扎西半岛的山崖脚下。
蓦然,耳中听到一阵轻响,似乎是有人向他走来。
顾惜朝正想转身,来人却已经开口:“别动!”
话音未落,顾惜朝已经勾起唇角,在第一时间转过身。
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架起来一个四方的“镜头”,隐藏在手掌阴影里的嘴角带着笑说:“好好的一张照片,被你这么一动全给毁了。”
“是吗!”顾惜朝挑眉,不屑于戚少商的玩笑,说:“德措吉偷拍背影拍上瘾了?”
戚少商放下手,哈哈笑道:“谁让这个模特的背影总是那么吸引人,我欲罢不能。”
顾惜朝闻言,双眉扬得更高。
没有回答,只是勾起的唇角清清冷冷地对着戚少商露出一丝真心愉悦的笑。
见到这个笑容,戚少商的眸色蓦然一沉。
快走几步,展臂一捞就将对面的人固定在了自己的怀里。
顾惜朝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紧紧地拥住,还被牵掣住他的人准确地擒下双唇,来了一个久别重逢之后的深长的吻。
温柔而有力的吻,将戚少商的想念完整地传递给了顾惜朝。他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激越,呼吸灼热,与自己一般无异。
这一刻,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个人,只有彼此,再无其他。
等顾惜朝发怔的头脑激灵过来,顾不得形象想要挣开,戚少商已经一脸满足地放开了他,改为轻柔的相拥。
抚着怀里人的背,戚少商忽然对着顾惜朝的耳根低喊一声:“糟了!”
顾惜朝闻言停止了挣扎,谁知戚少商又紧接着开口说道:“我好像突然起高原反应了。好饿……你说,怎么办?”
顾惜朝瞬间警觉地眯起眼,只是没等他有所动作,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温热濡湿的气息和啮咬激起身体内一阵莫名的颤栗,顾惜朝在这份悸动之中仰起头。
飘着薄霭的苍穹之上,日头已西落,星光初升起。
而美丽的夜,正要开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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