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作者:水上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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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肠可断



      因为是临时又改签的航班,值机得太晚了,所以姜明珺没能选到和顾梓聿一起的座位。

      尽管她此时还是挺担心顾梓聿的精神状态的,恨不得寸步不离,可是顾梓聿也不会愿意她大动干戈地去调换座位,因此她只能悬着一颗心,却又忍不住相劝到:“梓聿,吴老师那个人最见不得人哀哀戚戚,你纵使难过,也要爱惜自己,否则他老人家怎么放心的下呢?”

      顾梓聿轻轻点点头却不说话,姜明珺哪里看不出这是他哀毁过度,连话都已经没力气说了?

      这次他选的座位仍旧是52C。因为曾经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他每次选座都必定要靠近紧急出口。眼看着顾梓聿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行尸走肉般地放下琴,竟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一向最珍爱的琴摔着碰着,姜明珺纵是百般担忧也无可奈何。她只好帮他把琴放好,又向空乘人员要了薄毛毯,把他紧紧裹着。看到一天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不由得疼起来。

      她又何其不难过?吴老师虽说是严格了点,可他的良苦用心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铭记于心的。

      姜明珺回到自己座位上,一边不时地注意一下顾梓聿的状态,一边抓紧起飞前的时间和妈妈打电话——这次到帝都她本来想比赛完后去和爸妈一聚的。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只能请求他们双方沟通好时间,一起休个长假回鹿城,来看看他们兄妹。

      顾梓聿仍沉浸在失去恩师的悲痛中不能自拔。比赛时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现在只要他想到平时和吴老师的相处,他就会觉得头、胃一齐痛得要晕过去。他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身旁的一对母子不自觉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儿子看起来大约十一、二岁,已经是一副看起来可以让人依靠的小男人模样了。此时,他正坐在52A的座位上,拿着照相机,兴致勃勃地对着窗外的机坪拍摄着。

      “不好意思啊,小孩子第一次坐飞机,”小孩的母亲似乎觉得儿子这样太过幼稚,歉意地对身边的少年解释了一下,“他呀,新奇着呢。”

      母亲嘴边带着宠溺的微笑,看着孩子展示着新拍的照片,不时的点评一两句,儿子开心地眯眼,而较真地反驳。两颗脑袋挤在一起,伴着低低的笑声和说话声,从顾梓聿的角度看,是一副很和谐的画面。

      他觉得头好痛,胃好痛,眼睛也好痛。他不由自主地双手紧紧抱住自己,闭上眼,像一只困倦的在冷雨夜中伶仃徘徊了整夜的流浪猫一样,把自己窝在座椅里,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

      这个型号的飞机是今年鹿航刚开始加入航线的新成员——波音787,因此座椅上新增了目前国内航线还比较少见的影音游乐多媒体设施。整个飞行中顾梓聿因为头疼一直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

      模糊中,他隐约听到什么声响。他勉力睁开蒙眬的双眼一看:那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最近超火的漫改超级英雄电影,而他的小身板挺的直直的,腰根本没挨着座椅靠背,那高度正好够让孩子的母亲把头枕在他肩窝上,她的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笑纹。

      直到凌晨下机时,姜明珺才发现顾梓聿脸色惨白唇色嫣红,下机梯时好像脚下踩的是棉花,摇摇摆摆地。她伸手去扶,触手处一片滚烫。显然,顾梓聿发起了高烧。

      吴老师生前就不是一个太爱热闹的人,因此,追悼会被布置的简朴而不失庄重。吴老师信基督教,平日里也志愿指导教会会友组成的唱诗班,仪式就在鹿城海心岛上的三一堂举行。

      顾梓聿没有去医院,他只让姜明珺给扎了一针安林比巴妥,烧还没退就大汗淋漓地赶去坐最早一班的渡轮。他手里捏着份讣告,白底黑色的铅字刺的他双目生疼。

      清晨的海心岛,早霞映灿了半边天空,教堂门口已经人来人往。顾梓聿努力屏气,一脚踩进那个往日庄严而今却阴气森森的前厅。它现在被布置成了灵堂,整洁肃穆。屏帐和挽联蓝白相间,灵堂门口对联用白纸书写着:“谢绝尘世苦,得享天上荣”、“生前尊荣虚浮无谓,主里有福永世长存”。

      若不是还保留着一点理智,顾梓聿恨不能冲上去撕碎了这些假惺惺的字句:凭什么说尘世一定苦、天家永为乐?!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电钻在肆无忌惮地打洞,背上针刺一般疼。

      他劝服着自己,轻轻走近一步,理智接受了事实,而情感却在叫嚣。莫扎特的《安魂曲》在空中游荡盘旋,顾梓聿看到老头子的遗相端端正正地放在灵柩前方,四周簇拥着洁白的百合花,故交、学生送来的花圈挤挤攘攘地堆满着,人很多,但格外的有秩序——大家都不想惊扰了吴老师吧。

      姜明珺走过来替顾梓聿别上黑纱,他自从昨日比赛结束后那身衣服就没有换过。在气候远比帝都湿热的鹿城,西服外套也隐隐洇出水渍,他却无所知觉,只是无言低头,以默祷追思恩师。他不敢走上前去瞻仰仪容,不敢看那张熟悉的面孔,不敢看那双睿智但此时已经永久闭上的双眸。

      很快,很多人就注意到了这个昨日刚斩获四奖一夜成名的男孩子。昨日夜里才颁的奖,今日清晨就风尘仆仆出现在这里,可见是有情有义。一些乐坛耆宿交头接耳地悄声交流点评,时而赞赏地点头,而乐队的伙伴则会特意经过他身边,碍于场合,仅仅示以庆祝的微笑。顾梓聿只是胡乱答应,心思却始终没有平定。

      他看见宋熙和身着生麻布缝制的不缉边的丧服,执子礼,主持悼礼,而他却只能以弟子的身份,在这里对着冰冷的遗像哀哀致意。

      吴嘉佳招呼完一拨宾客,连忙过来看顾梓聿。她已经是双目红肿,憔悴不堪,但顾梓聿看起来竟还比她更哀三分。她只能半扶着他,坐到前排右边亲友们的坐席上,细细看去,顾梓聿额前起了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后心一摸也全是湿的。她看着这个往日视之为亲弟的孩子,实在大感心痛,忙伸手替他擦汗不迭。

      “嘉佳姐,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顾梓聿无暇多想,拽住吴嘉佳,眼里全然是一片茫然无措。

      吴嘉佳低声到:“去年9月,爷爷腹胀了一段时间。奶奶一直叫他去到医院检查。但你是知道爷爷性格的,那时候他在录圣诗500首,每个周末晚上,他都风雨无阻地赶到三一堂编排、指挥合唱,还有录音。直到有一天,他胃疼得实在厉害,我叫了119急救送医院。”

      “那…是什么?”

      “那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奶奶要求爷爷立即动手术,但他当时正在带你们排练,而且每周末还去录圣诗,治疗的最佳时机就被耽误了。”

      正是一阵晴天霹雳!顾梓聿不敢想象,那时自己不懂事,就为一首炫技曲还气过吴老师。现在算算,不正是老师确诊那段日子的事吗?他此刻简直羞愧到无地自容,似乎浑身上下毛孔都竖起,又似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狠狠扯开领带,因为自己已经喘不上气来了。

      “爷爷这一辈子都倔强得很,从来不爱麻烦别人。怕朋友知道他得的是胃癌,要费心费时来医院探病,因此就算痛苦地躺在病榻上,他也装着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告诉前来探望他的亲戚和朋友’没什么大事啦,就是胃溃疡’。他不但自己把病情瞒得紧紧的,他还严令我们封口。所以除了奶奶、我和师兄,连他的朋友们都是直到…”

      吴嘉佳已经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努力想要在顾梓聿面前做一个可供依靠的姐姐,用力掩藏自己的悲痛:“小聿,爷爷他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眼看到你的决赛。”

      众人低声唱起了赞美诗《仰望天家》。

      顾梓聿强撑着,用尽力气挺直了脊背,但眼前已经是一片黑了。

      牧师慈祥平和的声音忽远忽近:“各位亲朋好友,弟兄姐妹:今天,我们怀着悲痛而又盼望的复杂心情,在这里为我们的教友吴宏礼作安息礼拜,深愿耶稣基督祝福他。照主的话说:他藉着死,息了地上劳苦,已经进入永生的门户,在天家乐园里享福,永远与神同在,好得无比…人死的日子,胜过人生的日子。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

      老年大学合唱□□出的代表激动地落泪:“…吴老师,您怎么能就走了呢,我们还相约要在夕阳路上结伴同行!您作为一个音乐家,国家一级指挥,为了提高我们这群纯业余的老年人的水平,每一次排练,您不仅耐心细致地讲解乐谱的每一个音符、节奏、旋律、音乐表现的主题,还介绍了许多音乐方面的知识和故事,让我们这些退休的老同志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艺术熏陶!”

      “在您的耐心指导和精心雕琢下,这几年来合唱团的演唱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们举办了两届《银龄之声》音乐会;参加了“永远的辉煌”第十二届全国老年合唱大赛;在您的带领下,参加了《长征组歌》慰问部队的演出。在您已经病重的时候,您还依旧撑着病体带着我们参加了“乐与情”合唱交流音乐会的演出…”

      三一堂唱诗班的领唱声音也颤抖着:“无情的死亡不是基督徒生命的结束;冰冷的坟墓也不是基督徒的归宿;火热的火葬场也不是基督徒人生的终局。当我主耶稣基督再来时,所有信徒,无论是活着的或是已经睡了的,都会再度联合,与我主同住在新天新地里,那时再没有痛苦与争竞、看不见眼泪和死亡。知道睡了的人何时复活或基督何时再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经的话,激励我们彼此安慰和鼓励,坚固我们的信心,紧紧握住我主耶稣那钉痕的手,共同走完我们的人生之路。”

      师母被嘉佳姐搀扶着,她老人家经历着这一场大变,虽然身子显见得佝偻了一些,然而精神却依然矍铄:“有人问:’难道神叫好人短命,叫坏人长命吗?’我们不能说凡是长命的都是坏人,凡是好人都是短命。神把好人取去的理由:第一、对上帝来说——先拿好的。第二、对死者来说——晚节留香。第三、对他人来说——留下榜样。第四、对家人来说——灵性考验。”

      “求主擦干我们的眼泪,抚慰我们受伤的心,鼓起我们的勇气,振作我们的精神,化悲痛为力量。我们知道,人虽然走了,但他只是比我们先走了一步。其实他还活着,活在我们家人的心里,也活在教会弟兄姐妹的心里,更可喜的是,他活在神的面前。我坚定地相信,有一天,我们一定在天堂重逢,共享天国的美好时光。”

      姜明珺低沉的声音似真似幻,叫人听不真切:“去年,在我们乐团的联欢会上,我们还朗诵了一首诗歌’吴老师,我们爱您’,表达了我们全体团员对吴老师的感激和热爱,吴老师听后,激动地举起双手,高喊:’我也爱你们!’。这激动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您爱音乐胜过一切,师母平常老劝您多休息,可您全身心扑在音乐教育事业上。您是拼命三郎,一有重大演出,就没日没夜地忙,经常熬夜,又没法按时吃饭,吴老师,请您在天堂要好好休息啦!”

      顾梓聿低下头,他轻抚着左臂上别着的那一块黑纱,暗自自责:连师母都如此坚强,他为何这样懦弱!连为老师致辞都做不到,只能坐在这里,任由愧疚羞耻之情咬噬着他的内心。

      吴老师被安葬在三一堂的后园。墓穴早已准备好,宋熙和和吴嘉佳作为扶棺者,顾梓聿浑浑噩噩同姜明珺一起搀着师母,一步一趋,直至他亲手将一抔冰凉潮湿的泥土置入墓穴时,他终究没有落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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