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嗨，首席，多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小的逛街，辛苦啦~”姜明珺心不在焉地调笑了一句，心神却是完全集中在玻璃橱窗里的精致小礼服上，根本移不开眼。

　　顾梓聿抬头完全不顾形象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是啊，你都知道我是在’百忙之中’了，那还不快点！”

　　少年组初赛结束后，8位晋级选手有几天的时间来养精蓄锐，争取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以面对决赛。而未能晋级的选手则可以从他们所准备的自选参赛曲目中挑选部分短小精湛的片段进行午间专场音乐会，与观众分享演奏的快乐，也可以互相切磋、交流。

　　此时其他选手应该都呆在酒店好好休息吧，唉，只有自己，还苦命地被拉出来做姜大小姐的逛街小跟班。

　　“你速战速决啊，我还要回去摸摸琴，找一下手感的啊！”

　　“喂，’小奥斯特拉赫’，你可是稳稳当当进了决赛，可我却是以一分之差位列第九，只能去参加那个什么’午间音乐会’！你不安慰我也就算了，可我到时候还要忍着难过陪你去那么高大上的国家大剧院，你现在不陪我，我到时候也不陪你去了！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才知道我的好！”

　　一皱鼻子一跺脚，姜明珺终于露出了娇蛮大小姐的真面目，“再说了，’小奥斯特拉赫’还用练琴吗？谁不知道他最有名的就是现场视奏？”

　　“唉，别再提他了，”顾梓聿受不了，“拜托，就算那评委要夸奖也选一个好一点的啊，小奥斯特拉赫英年早逝诶，14岁成名，23岁就死了，我才不想像他那样啊！”

　　“哎！不提了不提了！你跟他一点都不像！行啦，陪我去试一下那件衣服~”慌张地打断这句不太吉利的话，姜明珺开开心心地拉着顾梓聿的手奔向时装店，而身后的行人则纷纷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就像姜明珺说的，其实顾梓聿回酒店后也没怎么练琴。刷了刷朋友圈里几个人的动态，他就无趣地摁掉手机——现在离中考只剩下三十多天了抱着个枕头，将自己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沙发里。

　　离开鹿城已经快半个月了，IOI大赛也结束了。看到张铎和方灵烨拿到 IOI 单人金牌，彭昱铩羽而归，要说心里没有点波澜起伏，没有些愧疚失落，那都是骗人的。

　　张铎夺金，是意料之中；而方灵烨应算得上是超常发挥，这些成绩都是他作为朋友、同侪所应该加以祝福庆贺。只是最可惜彭昱，以他的水平，发挥再如何失常，一枚奖牌也总该是有的。

　　他用枕头蒙住自己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谁也不能轻易地对荣誉和胜利说不，更何况学校和老师培养了他们这么多年，宋美人和老肖都对他们四个寄予厚望。

　　在国际上，华纳的中学生对团体奖牌已睽违多年了。本来，他、傅尧、彭昱是很罕见的从小学就开始同班的同班同学，而方灵烨在升入初中之前的那个暑假就特招进了编程队，和他们玩在一起。大家都很聊得来，彼此默契十足，在他看来，在集训的时候，说是同食同眠也不为过。这也导致了1+1+1+1>4，他们的团队合作时常会爆发出超乎寻常、令人意想不到的能量，他们作为一个团队，互相之间总能激发出智慧的火花。可以说，在这个学期开始之前，他们几乎已经预定了这枚团体金牌。

　　然而，是他和傅尧的退出，毁了这一切。

　　本来，在和顾仲景的那场谈话后，他就已经尽快地把退出比赛的决定反馈给老肖了。虽然感到很遗憾，但老肖一向是一个很尊重学生自主意愿的人，况且那时候他退了，队里受的影响尚可以弥补——他和方灵烨的方向相重叠，由方灵烨来冲击这块金牌虽说冒险，却也未尝不可。而四个人的团队少了他，张铎也可以顶上，即使即时操作上有些生涩，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总算不会太捉襟见肘。

　　然而，傅尧对训练的连连缺席旷课以及最后简单的一条“对不起，我退出”的短信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团队里，他负责翻译简化问题，和彭昱一起捋思路，制定破题方向，方灵烨负责精密计算，而傅尧则掌控大局，分配时间和资源。他们两个一起退出，别说一个张铎能不能扛得住，这样对于整个队伍士气的毁灭性打击则令当初的豪言壮志都成为了泡影。

　　还记得在假期集训的时候，他们一起刷题，一起打球，一起玩“杀人游戏”；平常在学校，他们能一起翘掉体锻大课间自习去码程序，休息的时候就坐在一起听老肖讲他的大学罗曼史。至今，他的书架上还放着宋美人送的专业书。

　　将近三年多的时光，大家一起努力，最后换来的仅是这样一个结果，换做被放鸽子的是他自己，想来他也不会轻易就能谅解。之后见到宋美人和老肖，对于他特意讨好地、特别谄媚地打招呼，老肖还会搭理一下，宋美人就只是淡淡地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就如同陌路人，相见不相识。这种感觉，几乎要令他崩溃。

　　如今，更多时候，在原本应该去信息教室的时间，他就会去信息楼旁边的综合艺术楼里的琴房练琴。若不然，在教室一片安静的自习气氛中，他只会更无可救药地想起那些熟悉的题，那些练习过无数遍仿佛刻在心里的流程图，那个信息教室里特有的充斥着电荷微粒的特殊气味，那样花费半个小时仔细研究一道题最后写出程序出来大家相视一笑的满足和快乐，那种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的快感，就如同手指在小提琴指板上飞跃换把的快感一样，都令他欲罢不能。

　　或许别人眼里，他是个不在乎集体荣誉的人，根本不把他人感受放在心上。他倒是想和大家一起无所顾忌地去挑战、去争取胜利甚至去体味失败的苦涩啊！但又有谁能知道被迫放弃的他的迷茫与痛苦？

　　以往他把竞赛、成绩当作是自己奋斗的目标，于是他就把所有的时间都分给了竞赛。拿到奖项肯定的那一刻，心里不是不欣喜的。上次化学竞赛，他拿到全国二等奖，程老师不很满意，但他却很知足。因为知识是无穷无尽的，这次二等奖，下次就再接再励拿一等奖呗。然而，这个愿望现在也不可能实现了。

　　曾经，他也问过自己，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那时候，尽管他的回答是“是”，但仿佛自己还有点不得不为的委屈，因为虽然充实，但确实很累很苦。而现在，当他将自己从这些忙碌的竞赛中解脱出来时，他一下子拥有了太多的时间、太多的自由，可他却变得如此空虚无措以至于他都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to kill the time。

　　他之前就像是一个车轮，安装在一辆运转良好的车子上。轮胎飞速地运转，而车子有序地行驶在马路上，即使不知道终点可能在哪里，但之前的每一站他都准时完美地抵达了。

　　然而有一天，螺丝松了，这个轮胎突然掉了，就算他凭着惯性接着走了一小段路，但轮胎的质量也不大，他终于因为摩擦力做功而停下了转动。现在，他被孤零零地遗落在路上，不知道怎样走，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他开始学着花时间去做以前不会做的事：欣赏校园里花圃开的迎春花，在图书馆旁边的凤凰木下坐着发呆，分析光荣榜上谁的座右铭更有文采（这时候他自己的名字已经不在里面了），课间不用急急忙忙刷题，而是跟前座妹子聊天开玩笑，也有时间来看看一些闲书了，甚至，他还学会了如何烹饪一些美味菜肴。

　　当然，还有一个好处，他有更多的时间来练琴了。

　　罢了，本是一身轻松无事扰，居然还要兀自强说愁。他自失一笑，熟练地把心头汩汩冒出的巨大的无望和颓丧收拾打包了扔在脑后——他一向是个极会自我调整的人，更何况这种负面情绪，是现在的他最不需要的。

　　仅仅为了不能参加准备了三年多的比赛就这样伤春悲秋？他何至于如此不明事理、不分轻重缓急。

　　打开手畔的琴盒，取出琴，琴把处因为长期的把握触磨而被沁成了迷人的琥珀色。顾梓聿轻轻地摩挲着琴板上的虎皮纹，最后还是没有拉琴，只是拿绒布蘸了点清洁油擦去指板上的松香尘迹。

　　决赛的现场，不再只是央音的院音乐厅了，而是国家大剧院的4号音乐厅。

　　国家大剧院的外表像个喜庆的大灯笼，毗邻水畔，有若一颗“湖中明珠”。夜间，嵌在外壳建筑上的506盏蘑菇灯就会散发出点点星芒，与远处长安街上其他灯火通明的建筑遥相呼应，映衬在水中，天上的星河与地上的星河隐隐相连，共同托出那一轮明月，极可用唐代张若虚的诗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来形容。

　　因着离比赛时间还早，在去练琴房准备之前，顾梓聿还是极有兴致地好好打量了一番这个应该说是集建筑美学与声学美学于大成的完美之作。

　　4号音乐厅装潢的主色调为白色，风格宁静清新，庄重肃穆。设计师采用了改良的“鞋盒式”设计，使呈下沉式的舞台位于音乐厅的中心位置，保证了良好的自听与互听。而墙面与天花板则采用了通过精确计算而确定反射槽尺寸的防低频吸收的声扩散板，加上悬挂在顶棚下的“龟背反声板”，有利于声音能够更好地传播和散射，整个音乐厅的混响时间可达到2.2秒。

　　再配上那具迄今为止体积最大、栓数最多、音管最多、音色最丰富的出自德意志名门的管风琴，即使是对于身经百战的顾梓聿来说，在配置如此豪华的音乐厅演出也不是常有之事。更何况这次并不是演出，而是冲突激烈、易生变数的现场比赛呢。

　　微微点头向其他几位已经先到的比赛选手致意，顾梓聿的心跳悄悄加快，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细胞似乎都加快了新陈代谢的速度，而他的双手，正随着心脏加速擂动而微微发颤。

　　不是害怕或紧张，而是名剑即将出鞘时不可抑止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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