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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盼望一场桃花雨,可以与你雨中穿行。
执子之手,在茫茫的红雨中,留下两袭淡淡的身影。或许,转瞬之间,桃花会染红我们的衣袂,也许我们会一时看不清对方,但是,你已深印我心。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紧握住你的手,还怕失去你吗?
盼望一场桃花雨,可以煮茶观花。
只要一间山上的小屋,于我已经足够。待我醒来,你会升起红泥小火炉,煮一壶新焙的桃花烤茶,殷勤地问:能饮一盏无?
窗外,桃花纷飞,窗内,你温柔的眼神像桃花雨一样,散落我心田。桃花茶的雾气,朦胧了整间屋……
年复一年的盼着……
***
乾隆十四年四月四日,扬州玉川子茶肆来了一位贵客。她是这十年轰动茶行的“桃花女”。她游走于各产茶胜地,与茶师切磋茶艺。她极有天分,对各种花和茶都有敏锐的感觉,创出数十种新的花茶。其中最著名的,是她出道时创的“桃花烤茶”。各地经验丰富的茶师都焙不出那独特味道。大家都说,她的桃花和茶叶,是另类的!
据她所述,她住在山上,满山遍野都是野生桃树。每到春天,放眼所及,都是如朝霞般灿烂的桃花;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如雨似雾弥漫开,天与地都是粉红的香味……
后来,来了一个汉子,两人结为夫妻。是汉子教会她种茶、焙茶、煮茶。再后来,汉子说回乡接父母,走了就再回来。她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下山来找。她从小生活在山上,天真烂漫,不知年月,不辨方向,下山寻夫,竟不知道汉子的名字!除了描述汉子的相貌,就是那道“桃花烤茶”。汉子来自茶的故乡,所以她带上桃花和茶叶,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产茶地,请人喝特制的桃花烤茶,讲述桃花雨的盛景,询问着长得高高瘦瘦的汉子。
这一次,她听闻全国最大的茶肆——扬州“玉川子”的掌柜识得天下所有茶叶,于是拿了一封由心地善良、德高望重的老茶师写的介绍信,特来求教。
掌柜早就想会会这位“桃花女”,一看完介绍信,就赶紧请她进来。
人未进屋,一阵芬芳的桃花香味就传来。不一会儿,进来一位貌似豆蔻年华的女人:清澈的杏眼,白里透红的桃花脸,纤细的柳腰。她怀中抱着一个红泥小火炉,背上一个小行囊,莲步轻盈,如履微风,裙摆飘飘。
寒暄几句后,桃花女燃起红泥小火炉,为掌柜展示她的绝活:
她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陶罐、一包茶叶、一包新鲜的桃花瓣,接着在掌柜准备的小铜盆里净了手,把小陶罐洗净,然后搁至小火炉上烤干,再手指头夹一撮茶叶、桃花瓣,置于小陶罐中,用一根竹制小勺轻轻搅动,以防茶叶和桃花瓣烤焦。不一会儿,屋里弥漫出茶叶和桃花的馨香。这时,她往陶罐里注入掌柜准备的沸水,待陶罐的茶水一滚,冒出好看的沫花,便把陶罐从小火炉上移下,往掌柜准备的越州青瓷莲花茶盏以三点头小心注满,最后双手捧茶盏奉于掌柜。
掌柜双手接过茶盏,只见红色的桃花瓣和褐色的茶叶在棕红色透明的水中舒展、轻摇,好像有生命的的鱼一样,悠闲自得。淡红色的沫花细腻均均匀,在茶杯边上围一圈,像是给这茶水围了一道漂亮的围巾。茶水雾气膨胀轻飘,像仙女飞升的衣袂。他抿一口,先是馥郁的桃花香,紧接着是浓烈的茶叶香,两者味道甜中有苦,苦后又甜,总的是甜的居多。而且此甜有一种山野古典风情。
为什么会给人一种山野、古典风情?掌柜再抿一口茶,细推敲,终于明白,原来,这桃花和茶叶有苦涩的味道。桃花是先甜后苦,茶叶是先苦后甜。两者不仅苦,而且涩。因为味道先后的顺序,加之甜味略重,所以苦涩之味不易觉察。但正因这苦涩之味,反而给人一种山野特有的淳朴之感、古典的苍远之意。
果然是不同一般的茶叶和桃花!
“夫人,今年芳龄几何?”掌柜想她已经结婚,所以称之为“夫人”。但见她只是刚及笄的光景,算来她出名逾十年,不得不叹她驻颜有术,也想讨教几招保养方法。
“不清楚啊。应该在二十五岁以上吧……我下山遇到的一位大婶说我大约有十五、六岁,出山到现在已有十年,所以应该在二十五岁以上吧。”她腼腆一笑。
“相公和我天天在桃花林和茶叶丛里玩,瞧着桃花一会儿又开,一会儿又开,没计算开过多少轮,只知道很多轮了……后来,相公说想念父母,把公公婆婆接来一起住,就走了。此后,再没回来……”
她娓娓道来,舌若兰丝,吐出一道道比桃花烤茶更浓的桃花香气。掌柜不由好奇,忍不住唐突一句:“夫人身上总是那么香吗?”
她一愣,然后羞涩一笑:“只有桃花开的时候才会香。”
掌柜瞄一眼她的小火炉,说:“这红泥小火炉样式挺古朴的,好像是唐朝的样式。”
“这是我相公留下的,和陶罐一套。先生对炉子也有研究?”
“哪里哪里。我们做茶叶的,对茶具略有些认识。不过这种炉子在唐朝时多用来温酒,而非煮茶。有诗为证:‘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眼睛一亮:“我相公也常念这首诗。不过他煮好茶,常对我说:‘能饮一盏无?’”接着,她又问,“唐朝在哪个地方?”
掌柜不由失笑:“唐朝是一个朝代,不是地名。”
“什么是朝代?”
掌柜细细道来,她不懂的地方,又耐心详解。待她明白时,基本上从黄帝到现在乾隆时的历史了解个大概。
说完历史,掌柜分别细观桃花和茶叶的形状与颜色,细闻两者的味道,再放入口中细嚼,细辨两者的味道,问:“你可知这桃花和茶叶是什么品种?”
她脸红:“我只是一无知的山中妹子,哪有先生那么好的学问。桃树是山上野长的,茶叶是我相公带来的——他大概有与我说过,但我没记住,所以下山后才往各产茶地寻找。之前的老茶师说先生对花和茶叶研究颇深,所以才特来请教。”
他道:“古人自特意播种桃树与茶叶时,,就采用嫁接、授花粉等手段,开始了对两物的品种更新。时至今日,培育出千百个品种的桃树与茶叶。我仔细分辩你的桃花与茶叶,都不是时下流行的品种。根据其形状、味道,我认为是比较原始的品种。——我略有些头绪,你且坐着,我去翻翻书,查一查。”
于是,掌柜到书房查资料,她自个儿在茶肆里转悠。几个转弯,就到了大堂。玉川子的大堂宽敞明亮,展示着数百种茶叶。又有许多独特、精致的茶具、桌椅,墙上挂着许多字画,伙计个个都相貌堂堂、气宇不凡——整个大堂呈现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势。
她慢慢踱步,饶有兴趣的观赏,时不时的吸吸鼻子,捕捉飘浮在空中的茶香。
最后,她被一幅字画吸引住了。这幅字挂在大堂最显眼的地方——与正门相对,特别大,还特地用西洋玻璃裱起来。
“这上面写的什么呀?”她忍不住问旁边的茶博士。
年轻的茶博士很得意说:“这是×道台大人的墨宝。写的是: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收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她眼睛一亮,不待茶博士念完,打断道:“这是他的诗!”
“不,诗出自唐代卢仝之笔,字是道台大人写的。”
“唐代?”她一脸惊诧,喃喃道,“唐过了宋,宋过了元,元过了明,明过了就是现在的大清。这中间,有八、百、多、年、了……小兄弟,问你个问题:一个人的寿命有多长?”
“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说能活多久?”
“人生七十古来稀……八百多年了……八百多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明白了!”她仿佛被雷光劈醒,终于恍然大悟。
掌柜终于找到茶叶的出处了!他捧着书找她,一路问到大堂,却瞧着她一脸失魂落魄,口中喃喃,朝大门走去。
“夫人,你上哪儿?我找到了!你的茶叶,真的是茶叶老祖宗!……你怎么啦?”。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了。谢谢您。我要回家了。”然后,她一步一步,挪出了茶肆。
“你的小火炉……”掌柜抱着她落下的红泥小火炉、陶罐和行囊追上去。
“不需要了。”她回头黯然一笑,快速消失在街角。
掌柜追至街角,却停下脚步——已无她的身影了。
此后,“桃花女”再没出现过,茶道中人不由扼腕——一位天才就此消失。幸好,玉川子茶肆掌柜终于破解出“桃花烤茶”的配方,只是至今寻不到那老祖宗茶叶和桃花。
掌柜仔细问了与她搭话的伙计,猜想,“桃花女”的相公可能就是题字的道台大人。特别是他的一位古董商朋友,鉴定出那火泥小红炉和陶罐确为唐朝古物,他更加坚信不疑。×道台大人出身官宦人家,风流倜傥,做官之前好游历,精通诗、书、琴、棋、画、剑、茶……可怜了那位桃花女。
***
你的茶叶已经开满半个山头,而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是很伟大的茶师,对吧?你煮的茶那么好喝,有位诗人喝过你的茶后,赠了你一首诗。现在那首诗被到处传颂,只是大家不知道是为你所写。
我终于记起来了,你走的时候说,你要去了。我问你去哪儿,你答回老家,去你父母那儿。我说,把你父母接过来吧。你说不可能,只有你去那儿的。我任性地坚持,接过来大家在一起。
那时,你的头发全白了,掉了许多,脸像桃树皮一样,满是沟壑,你还摸我的脸,问我为什么不老?——原来,那是“老”呀!
后来,你不说话了,不吸气了,身体僵硬,接着变软。于是我把你埋入土里,天天浇水,日日施肥,盼望着你明年又长出来。
你一直不出来,我还以为,你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到了远方——比如,你的老家——你的故乡。
人间这十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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