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宵半

　　上元节。虽为鬼节，却因着是月半，循着农历的人家也总是当作是个节日团聚相庆一番。
　　半清宵独自坐在表舅家的阳台，躲开室内尖声指桑骂槐的话语，心内略感凄惶。原本是早已经习惯至麻木了的，可是，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二十岁的生日，便许自己软弱一回吧……母亲曾戏笑着说，若清宵到二十岁还没有男朋友，便要赶着她去相亲了。父亲当时说了什么来着？呵，好像是，嫁不出去也好，便养着她一辈子……
　　伸手拂了一拂脸庞，指尖冰凉的触觉令清宵恍惚清醒过来。低声轻叹，人又如何能奈何天呢，车祸…唉……
　　混沌未觉，腕上的机械表指针重合。清寂的夜空涤去一切喧嚣，清宵阖上眼，呼吸着那似乎温暖如羽的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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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清醒后，清宵仍是先放空了大脑一会儿，再便是微微疑惑昨晚如何回的床铺，因为——周身触觉棉软，该是被子。
　　“小姐醒了么？梨儿把水端进来可好？”
　　清宵猛地一震！大脑胶着良久之后，却是缓下心弦，也罢，也罢……
　　睁眼。素色纱帐、青鼎香炉……还未及粗粗扫视一遍，先前出声的女孩便径自推门而入，将水盆、面巾等物安放妥帖后回转身来凑近床畔，见床上之人已醒，便轻快地说道：“梨儿服侍小姐洗漱罢。”
　　清宵微微点头，由着梨儿摆弄。
　　洗漱毕。饭毕。梨儿轻轻阖上门退了出去，又是一室清静。
　　看来这女子也同自己一样爱独个儿处着。清宵信步躺回先前梨儿收拾妥帖的木床，凝望着轻缈的床幔，思绪悠悠飘远，恍惚似梦——
　　“在下秦凛，表字逸隽。敢问小姐芳名？”一双星眸熠熠如晖，一派风流倜傥非常。
　　“半夏，字清宵。”一袭素纱胜雪，温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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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儿，我此番上京，定当金榜题名。他日归来，必以十里红仗、绣金喜裳、斗珍凤冠迎你进门。”一腔豪气势不可当，满怀柔情相依缱绻。
　　“我…等你。”可是，逸隽，你可知，那些从来不是我所看重……但，我既爱你的满腹才情，便能爱你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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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肖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不依！”
　　“既是如此，女儿不孝，拜别爹爹！”毒药穿喉。
　　从此，青州再无衣带似仙的第一美人半夏姑娘，只余镇远侯府湮没无痕的哑女半清宵。

　　清宵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缓身坐起，心下是怅怅的失落。那样的女子，怕是“泪雨霖铃终不怨”的罢……
　　喟叹出声，发觉嗓子干涩得厉害，却并非发不得音。清宵猛地一愣，旋而对半夏愈发敬佩起来——她，竟能忍耐至如此！不舍先秦凛而去，竟甘心装哑那么些年岁！当真是情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呵……
　　“小姐，该用午膳啦。”门外清脆的女声响起，随后梨儿托着饭食推门进入。
　　清宵听得声响便已起了身来，走至文案旁，提笔写了张纸条交与正好已将饭菜布好的梨儿。
　　梨儿略略疑惑地伸手接过，看毕却是惊喜地一叹：“呀，小姐，您终于肯再触些旁物啦？箫吗，梨儿一会儿便去寻。”
　　清宵点了点头，在桌旁落座，举箸而食。心中却是无奈，虽然自己也并不爱多话，终日闷声不吭却到底有些难受，且借吹箫舒活舒活喉咙吧。
　　此际正是暮春时光，清宵趴在窗沿瞧着院子里叫不出名儿来的花草，不觉又糊弄了一下午。到底是侯府，半夏虽被刻意冷待着，也不致缺衣少食，又许是，她还有几分可用之处？清宵安安静静地揣度着，镇远侯，镇远将军，想来是上位者防其功高盖主明升暗降了，脑海里残存的影像中那位“父亲”却也非良善之辈……唉，善又如何，好人便能有好报么。
　　薄暮时分，梨儿端了晚饭进门，安置好后便笑着将怀中揣着的碧箫递与清宵，“小姐，您瞧这箫可好？”
　　清宵伸手接过，之前看不分明时以为是玉箫，正有几分不解，此刻却是了然了——原来是支竹箫，也未曾仔细打磨，与一般竹节相较不过多了几个洞。清宵不甚介意地点点头，原本便不是附那劳什子的风雅。
　　梨儿见小姐喜欢自是高兴非常，热烈地絮叨：“啊，这箫是在柳巷买的，我猜小姐会必定喜欢这支素净的。对啦，那儿还有个独目老翁吹箫很是动听，小姐若有兴趣不妨前去瞧瞧。”
　　清宵只是听着，亦无不可地微笑着点头，心下却已做了一番计较，也好，便去听听吧，总不能凭空生出一样技艺来……

　　巷子口斜斜地长了棵三人合抱粗的杨柳，细长的柳枝几近垂至河面。那独目老翁便在青河畔、柳荫下的石凳上坐着，姿态虽僵硬如石，那箫音却着实灵动异常。
　　清宵在沿河稍远处的茶寮里坐着，凝神细听。梨儿却是坐不住，只说上集市里逛逛稍晚些再来寻便辞了去。
　　青河上正缓缓驶过一艘大船，船头立着一个仪表不凡的白袍青年，那乌黑的船竟因而平添了几分气派。河岸胆大些的姑娘早急急地聚作一团，微红着脸痴看着那船头的青年，却又怕冒犯了似的不作言语。
　　待瞧清了那柳荫下独目老翁的身影，青年足尖轻点，一个纵身在老翁旁落定。
　　“前辈可教晚辈一番好找。”青年躬身一揖，温声道。
　　周遭瞧热闹的早已被青年的侍从驱散，心知那俊逸青年必是大有来头，略有些惶惶：是太守家新招的女婿，还是今年新中的探花爷？
　　那独目老翁却是始终不曾抬眼，径自吹着箫。
　　“萧前辈，您三个月前许诺，若晚辈能在半年内寻着了那三样宝贝便开山授徒。”青年轻轻一扬手，三名侍从便各自捧了檀木盒一字排开。“萧前辈请过目。”
　　那独目老翁淡淡瞥了一眼锦缎内所盛之物：七色莲花、天蚕软猬、寒谷玉箫。老翁静静地吹完这一曲，放下箫来，心中慨凉，自己又何曾不想有人承这衣钵，但，像五皇子那般过目不忘、一点就透的天之骄子，又怎能一心一意待这门技艺……
　　“莫非萧前辈先前只是戏弄晚辈？”白袍青年仍是温温地说着，话锋却是若有似无的凌厉。
　　那老翁却也不恼，笑着道：“非也，非也。老头确是许了殿下开山授徒，可这‘徒’却未明言是何人罢？”说着，独目老翁举着竹箫遥遥一指，意态悠然道，“喏，我瞧那位小哥儿面目清秀却是不错，老头儿便收了这徒儿也未为不可。”
　　那被指中的却正是等着梨儿来寻的半清宵。清宵见那老翁招手示意她前去，正有几分不解，却见那卓然不凡的青年面容有几丝冷意，心中无奈，却也只得缓步走去。
　　清宵向老翁拜了一揖，站定，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咦，竟是个哑女娃儿。”老翁打量了清宵片刻，继续道，“也罢，我且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清宵正欲摇头回绝，却见四周的侍卫均怒目威胁。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思索片刻，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哈哈…”独目老翁开怀大笑，“你这女娃儿倒颇合我脾性！想不到这收徒弟的滋味倒也不错。”
　　“恭贺萧前辈喜收佳徒，这三样宝贝便权作贺礼罢，晚辈告辞。”纵是修养极好，那青年此刻的语气也已有了几丝闷抑。
　　“嗯。”独目老翁竟是毫不推辞。其实这倒也是当日许下的条件。
　　倒是清宵觉着不妥，质疑地望向老翁。
　　“呵呵…”独目老翁想是瞧出了清宵所思，解释道，“自是不会亏欠了他的，日后助他一助便是。”
　　领着一行人离开的青年听此，忙急转身来，再躬身一拜，朗声道：“如此，慕易多谢前辈。”
　　回至船上，慕易沉吟片刻，吩咐道：“小九，你去查查那人的来历。顺道，也瞧一瞧你姐姐去吧。”
　　“谢主子。”一面目清朗的少年应声领命，随即便似幻影一般飘散无痕。
　　且说那头，清宵依言规规整整叩了三个头算作拜了师。老翁问其名姓，清宵便折了柳枝就地写了。
　　那老翁看罢却是沉默了少许时候，随后舒声道：“唉，想不到竟是那老狐狸的女儿。也罢，老头儿不兴这门第之见…但这称呼可得随我……老头儿叫老萧，那女娃儿便叫小宵罢。”
　　清宵好笑地点点头，继续写道：却不知师父要教徒儿些什么？
　　“呀…老头儿的箫技可是名满江湖呢，自是教吹箫了！”
　　倒不如教徒儿吹牛。清宵笑着写道。
　　“哈哈…你这女娃儿着实有趣得紧。”老翁笑眯眯地点点头，“对了，刚才慕易那小子使坏赶人，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你怎么没动？”
　　清宵踌躇了一会儿，仍旧写道：徒儿不识路，等家人来寻。
　　老翁见此，面色一僵，随即更是哈哈大笑：“女娃儿运气倒是不错，平白拣了一个大便宜。”
　　是么，怎么觉得惹祸上身才是。这句话清宵没敢写出来。不过，这老人家倒也十分有意思，只是，那箫音映着的心性却非如此，想必，是结结实实经了一番沧桑罢……
　　“小姐。”梨儿小跑着靠近，微喘着站定道，“天晚了，我们回罢。”
　　清宵点点头，尔后向老翁拜别。
　　“去罢。”独目老翁点点头，心下盘算下回须考较考较女娃儿的箫技，若是她实在对此毫无天分，便教她些许自保之术罢。念及此，萧玄的心慢慢往下沉，成了我萧某人的徒儿，只怕是一生与安乐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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