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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篇
题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我在清康熙三十五年的春天,遇见了一个女子。
那一年的金陵城,春风浩荡。正是最繁盛的时节,桃花在风中仓促地盛开而后下落。满城飞花,如酥的春雨湿了多少女子的丝履。康乾盛世延拓出一幅丰满饱润的工笔画,一派升平,气度从容。
我呼吸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花香,轻绾云鬓,随风而舞,视线中只见落英缤纷,极是好看。
可是,在衣裾翩飞的背后,是深深的寂寞:我有舞如落花,我有艳比桃李,却无人欣赏。因为我只是桃花的精魂,寻常人是见不到我的。可是那一刻,身后响起清冷的歌声:“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恍惚地转身,便望进了那么一双眸,如世间最幽深的湖,青烟缭绕,仿若叹息。有清澈圆润的泪珠自眼眶中滚下,落在一片桃花上…
前生
我的前生,是一朵桃花,本为东风起舞,聊尽一春,便是一生了。只是绛珠仙子的一滴泪,给了我一颗玲珑的心。从此便懂了人世悲欢。自她去后,我便年年日日在这桃花林中起舞,只因转身时,依稀可见她眼底的冰愁雪忧。因为,我的舞,原是为她而起。
这个桃花般薄命的女子,眉间总是锁着如烟的愁绪,即使是微笑的时候,乌黑的眸中也是青烟缭绕。那种寂寥,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为她抹去。
我在康熙三十五年的春天遇见了这样一个女子。从此,再不忍离去。我心疼她孤高的身影,如此忧伤,似一枚岁月遗忘的明珠。
她不是能被世俗所容的女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的心,本无凡尘的计较。所以,大观园里那么多笑语晏晏的女子,那么多如花笑靥,唯独她,那么寂寞。
每一次,我看她黯然的容颜,不舍她独守一室的冷清,却是无能为力。因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花妖,无声无形。
很多年后,我在微凉的春夜里诉说她的故事,诉说那留在我记忆里如凋谢般萧索的身影,她如雪的容颜混杂在千年明灭的光阴里,躲在那些华丽而苍凉的表情里,盛放出桃花般温暖的粉色。
她是世间极尽钟灵毓秀的那一朵花,然而,盛开和枯萎都如此寂寞。惦记她的,只有一只妖。
葬花吟
康熙三十五年的春天,她扛着花锄而来,纤弱的手垒成了一个埋香冢。从此,注定了我们纠缠的命运。千年光阴似水,有很多事尘封在记忆的角落。但那个春日,她的一颦一笑在我心里,如刀刻般深刻。不敢轻易或忘。
春光明媚,她在桃树下低了头,捧起坠落于地的花瓣,春寒料峭的风,吹起了她如云的发,衣袂飞扬,她躲在长发后哭泣。周围零落的花瓣自地上吹起,竟绕着她起舞,缠缠绕绕,曼舞不休,不愿飘落。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花儿,花儿…我今日将你葬于此地,他日不知何人葬我…”
她叹息的声音连枝上的宿鸟栖鸦都飞起远避,不忍卒听。
于是,我甘心为她洁净的双手埋入香冢,即使化为尘土,也是情愿。
然而,我承受了她的泪,便再不是无心的花儿,花骨寂静地躺在地下,但花魂,凝成妖的形体,从此伴她一生,不离不弃。
恨如雪
康熙三十八年的冬天,满城飞雪,大观园里人声鼎沸,钟鼓声声。
我坐在潇湘馆精致的房梁上,看她独自饮泣,心中不舍。却是无能为力。
远处,是喜庆的钟鼓,笑语欢腾,一派锦绣。
这世间待她如此凉薄。今夜,潇湘馆冷清地让人心寒。
长夜幽咽的烛火明明暗暗,映得她苍白瘦弱的脸无比清冷。她吩咐紫鹃拿来了火盆。火光凄艳地燃烧,照在她脸上化作泪光。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所有她辗转不能言的心事,那些无数夜里她郑重抬腕,珍重落笔的诗篇,在紫鹃的惊呼声中,尽数焚为灰烬。
她在温暖的火光中绝望地闭上了双眸。从此再不见她眼底如烟愁雾。从此再不必理会世间浮沉。
这个让我心疼的女子,再不会在长夜未央里低吟:“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告诉你,我一直在陪着你,你挟报恩而来,以今生之泪,尽偿神瑛侍者浇灌之情。但你其中一滴泪留给了我,这已足够。我既因你而生,便千年不忘。这世间,虽萧索流离,但总会有一只妖,记得你,记得你曾经的惊才绝艳,记得你如烟浩渺的心事。
康熙三十五年的春天,她对漫天桃花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诗,让我再不忍离去。
康熙三十八年的冬天,她在雪落后的无尽寒夜中孤独死去。身边,除了紫鹃,别无他人。而此时,正是她一生托付的男子洞房花烛之夜。
原来人世悲欢,竟如此寡薄。
不与离人遇
人世沧桑,于无情之物,本是白驹过隙,千年一瞬。而我,却因了绛珠仙子的一滴泪,有了花的精魂。即使她离去后,依然惦记她眉间如烟的忧,记挂她眼中如雪的愁。
我爱上了那个葬花的女子。那年春日,我在她尘烟缭绕的眸中望见了花的精魂,她的泪为我而落。
我后来见过缁衣素食的惜春,富贵荣华的宝钗,已作人妇的袭人…大观园里的女子命运各异。然而我的绛珠,却早已如辞树的梨花,被风吹落,不知去向。
流年似水,逝者如斯。
我辗转红尘,到处漂泊,只为找到一个人,为我写下她的一生。那个寂寞的灵魂,我必要寻着什么,为她祭奠。
很久很久以后,我倦历风尘,岁月在我眉间染上了淡淡的烟霭。我遇上了一个书生。他是这世间唯一能见到我的人。
我把过往告诉了这个名叫曹霑的男子,并恳求他将之传世。时光逝若飞鸿,眨眼便在如玉的容颜上添上岁月残酷的痕迹。初遇时年轻俊秀的少年郎,顷刻成了风霜摧折的耄耋老翁。
原来时光催人老,便是如此,只是为何,我总是如此孤寂地游荡于世间。不老不死,原来是最可怕的事。我既不能随绛珠远去,亦不能与某个人陪伴到老。
“桃儿,别再执着于逝去的绛珠了,你所痴痴恋慕她眼中弥漫的尘烟,苦苦追寻她指尖隐约的花香。可这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你眉间的哀愁,让我心疼。绛珠已逝,桃花依旧,你不该背负别人的人生…”他眼中依稀是初遇时淡淡的怜惜,只温柔地对我笑。说完,便再未醒来。
他终于没有写完,《红楼梦》只是个未完的传奇。
我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那些我以为早已忘去的细节。
康熙六十五年的冬天,在大雪覆盖的渡口,我见到一个痛哭失声的和尚,他的袈裟破烂,在雪地里哭得嘶声力竭。
我暗暗好笑,如今想起,终于明了。
年少时,他怜她孤苦寂落,百般庇护。
她为他泪尽一生,将容颜凋谢成零落的花雨。他们虽彼此相隔,却始终不能割舍。即使他另娶她人,她泪尽而亡,他们始终是旗鼓相当。
我淡淡地笑,红尘多少传奇,青史几曾留梦,却独独没有我的位置。
人世几番离乱,各有各的宿命与方向。唯独我,在十丈软红中懵懂莫名,无处可去,亦无路可逃。这世间寒冷,却无人怜我。
桃花的香气依旧萦绕,我手拈落花,在四起的风中,划下两道清泪。
歌且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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