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蓉

作者:爆*******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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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别



      景龙二年四月的长安,一派春光明媚,东郊的乐游原上、渭水之滨,垂杨万缕、飞絮满天,柔顺的京马套着马车,由车夫赶着,踏着轻巧的步子前来,另外还有些人骑着高头骏马,马蹄子一下下落在松软的草地上,配着金铃的马具,随春风在空气中轻响。

      守礼骑着马,护送着房妃来到乐游原上,雍王宅华丽的马车停下,车夫打起帘子,放下踩脚凳,守礼下得马来,亲自搀了房妃下来,顺手替她拉紧了披风。

      渭水边已经搭起了棚子,都坐着人,看见他们,起身迎了出来,相王的三个年长儿子与女儿们一起拱手作揖「雍哥哥、二伯母。」

      守礼点了点头,房妃只是无力地笑了一下,相王四女华婉从另一边搀住她,轻声说「二伯母,您还病着呢!怎么好出来吹风呢?」

      「我已经病了有半年,足不出户,人都老得多了,还是出来走动走动得好,况且,成器他们这一去,要等明年元正才回来,我怎么能不送呢?」房妃有气无力地说。

      众人促拥着她走进棚子,里面只有一人坐着,却是相王,他见房妃进来,才起身从华婉手中接过她来,也说了一样的话,房妃扯了扯唇,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相王只比她高半个头,低头看去,心中不禁一叹,离策反重俊已经有十个月了,她从八月底就病到现在,时好时坏,毕竟是有年纪的人,这一病,就显得苍老了,相王将她扶到座位上,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听着守礼他们在话别,房妃对桌上的菜肴,一点都不感兴趣,她也没有喝酒,相王啜着酒,默默地打量她,她眉宇间憔悴许多,最让相王觉得奇怪的,是她眸中毫无光亮,灰败而冷漠,他想起圣历年间的那场含凉殿家宴,那时的她,眸子里闪着斗志与不屈的光彩,此时,则已经荡然无存。

      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该动身的时候,成器他们终于要离开长安,去地方做官,房妃由相王的女儿们陪着待在棚子里,男人们则上马再送一程,房妃坐了一会儿,便对华婉说「阿华,妳陪我出去。」

      华婉从命,扶着房妃到渭水边上,早有人拿了胡床过来,房妃坐在水边,凝视着渐渐远去的成器等人,她唇边含着一个淡淡的笑,静静地看着,看着成器他们走了、看着相王与守礼并辔回来,守礼下马「大母,我们回去吧?」

      「欸。」房妃答应了一声,由着守礼扶起她,她回头对相王说「四郎,再会。」

      「再会…」相王低低地说,目送着房妃离去,他背着手,若有所思。

      华婉靠近他,温声说「四哥,回去吧?」

      「喔…你们先走吧…我想自己绕一绕…」相王说,拍了拍华婉的手,径自带了侍卫们在乐游原策马而行。

      他在郊外逛了很久,埋藏在内心深处数十年的血气,在看见房妃的衰弱时,顿时消散无踪,一切的争斗,突然变得没有意思了,他只感觉到自己站在天地的交界,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没有敌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孤单得发冷。

      此时的房妃也觉得身子发冷,她又犯病了,这回出去送行,回宅之后,又一直病到初秋,还惊动了今上李哲,特派目前唯一的皇子温王重茂探病,房妃只是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又继续昏睡过去,守礼、武妃与夜来等侍妾轮番照料,始终不见起色,已经陆续归京的李唐皇族纷纷前来探视。

      这一天,一乘马车停在雍王宅前,从车上下来一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穿着朴素,却自有一番高华气度,守门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招呼「老夫人万福,不知寻谁来?」

      那老妇身板硬朗,说起话来又响又亮「我来探望你们太妃,你去通报一声,就是宣城公主来了。」

      众人通报进去,不一会儿,守礼迅速迎了出来,恭敬地行过了礼「侄儿拜见二姑母,姑母万福。」

      「罢了。」那老妇抬了抬手,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显得不那么紧绷,她说「你母亲怎么样?是个什么症头?」

      守礼扶了她,引着往里走,叹了口气「情况不太好,得的是风瘵。」

      「风瘵…你是怎么伺候的?这风瘵害苦了多少我们李家的人,你不知道吗?」那老妇严厉斥责,守礼诺诺称是,全然不敢回嘴,只扶着她进了后殿正寝,自己才去了。

      老妇一走进殿中,看见房妃撑着身子要起来,赶上几步压住,口吻已经完全不像对守礼时那样严苛,她握着房妃的手,温柔地说「六娘,你好生躺着,别起来。」

      「姊姊,好久不见了…」房妃也握住她的手,怀念地说。

      这老妇不是旁人,正是高宗大帝的第二女、萧淑妃所生的宣城公主,当年因为被母亲连累,而在禁中关到二十出头尚未婚配,被太子弘发现,才上表奏请嫁姐,宣城公主嫁给了太原王勖,也曾在两京住过一阵子,与房妃常有来往,后来随夫离京,今上登基,加封为长公主,近年才回到长安,算来也有二十年没见了。

      「我前些日子在东都就听说你病了,本来想着你一向健康,也就不怎么在意,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宣城公主心疼地说,替房妃拉紧了被子。

      房妃摇了摇头,轻叹说「不济事了,姊姊,亏得你来,我只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胡白,你才几岁?正是要享清福的时候,怎么说起这话来了。」宣城公主轻斥,一手拭泪。

      「我已经五十了,实在不巴望着什么清福,贤托付给我的,无非就是孩子,四个孩子,只剩下守礼一个独根苗,我对不起贤,什么都没来得及给他办,我已经没有气力了…」房妃凄凉地说,潸然泪下,苍白的脸庞没有血色,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说话也带着喘音,确实是病得很重了。

      宣城公主心中一阵感慨,姑嫂二人,二十多年前都是如花似玉的少妇,而今,一病一老,又想起手足兄弟,同母兄姐素节、义阳与异母弟弟弘、贤惨死,再想到自己稚龄丧母、中年丧夫,受尽了女皇的猜忌折磨,多少次从生死关口又活了回来,看着房妃,更觉得同病相怜,不禁悲从中来,两人抱头哭了一场,才在众女眷的劝说下收了泪。

      公主的大媳妇捧上带来的东西,宣城公主揭开盖子舀了一碗菇汤「这菇是你们清河来的,尝一尝,可有家乡味?」

      房妃喝了几口,也不知是因为汤的热气还是美味,让她的脸上泛起血色,她由着公主一匙匙喂完了汤,怀念地说「我小时候确实喝过的…转眼,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两人开始叙起往事,年轻的女眷们默默地听着那些早已远去的一切、早已亡故的人名,历尽了沧桑,闯过多少危机,回头再看,都觉得不可思议,正说话间,又听外面通报「太妃、长公主,相王来了。」

      「相王?」、「八郎?」

      房妃与宣城同时出声,房妃首先回过神来,对武妃说「你陪着你嫂嫂到你房里说话。」

      等到年轻女人们去了,房妃才转头,压低了声音对宣城说「他来做什么?」

      宣城笑了一下,轻声说「唉…我也好久没见他了,记得我那时出嫁时,他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小鬼,毛都没长齐呢!」

      两人笑了起来,却看守礼陪着相王进来,相王看见宣城,也是一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深深一揖「二姊。」

      「八郎…」宣城点了点头,两人隔得远远地互看着,说亲,他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算得出来,说不亲,毕竟是姊弟,手足血缘怎么样也切不断的,姊弟二人都楞在当场,不知道怎么打开这个僵局。

      「守礼。」房妃的声音穿破尴尬的气氛,她对守礼说「你再搬个胡床来,请你小叔坐。」

      守礼把胡床搬到房妃榻边,请相王上座,自己退出去,相王站在胡床边,他拿捏着坐在宣城旁边,突然变得羞怯起来,宣城早听人说相王处世如何进退有度、谦恭有礼,本想着是个跟弘一样落落大方的人,没想到他此刻却像个第一次见陌生人的小孩,低着脸,一句话也没有寒暄。

      宣城看向房妃,房妃也感觉错愕,从没见过这样的相王,她偏了偏脸,递给宣城一个“我也不明白”的表情,才含笑说「难为你来看我,记得你秋天也犯头疼的,今年可好些了?」

      「喔…唔…好多了…」相王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飞快看了宣城一眼,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没有说出口。

      「八郎…」宣城觉得自己也不能不说话,斟酌地搭话「我们也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相王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又低下头去,轻声说「我记得姊姊出嫁的时候,很漂亮…」

      宣城公主苦涩地笑了,她的婚礼,是人生中的最大遗憾,因为女皇根本就不想替她们姊妹操心,所以办得很草率,根本就是把人送过去就算了,她叹了口气,追忆似地说「姊姊老了…你姊夫也过去十多年了…」

      「我一直记着姊姊那时候在东宫,穿着嫁衣时候的样子…」相王把视线正对着房妃,但是却看向她身后的远处「记得我还牵着姊姊的衣服,不让你嫁,大嫂那时候急了,对我说…」

      「别揪,将来寻个跟姊姊一样漂亮的王妃给你!」、「别揪,将来寻个跟姊姊一样漂亮的王妃给你!」

      姊弟二人同时说,视线一碰,仿佛回到了从前,二十出头的姊姊跟还不到十岁的小弟弟,心中顿时充满了温馨,宣城拉住了相王的手,温柔地喊「八郎。」

      相王一听这声,再也忍不住心中澎湃卷来的手足亲情,他喊了一声「姊姊…」,就扑在宣城公主怀中,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

      宣城拍着他,柔声安慰「不哭不哭…」,抱着这长大了的弟弟,好像找回了一些心中欠缺的东西,其实自己止不住泪,只是无声地落泪。

      姊弟二人哭了一阵,相王才抬起脸来,看见房妃虚弱地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姊弟相认,无力地笑了一下,她说「你还恨我吗?」

      「我来解恨。」相王说,他的眼里还有泪。

      「没有恨,何必解?」房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不曾解,才有恨。」相王郑重地说。

      宣城公主多年修习佛法,听到这里,拉过了两人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微笑着说「你们都是太聪明了,人说百年一梦,可是就我们的这数十年,已经是几番梦醒又入梦,恨什么、解什么,总脱不了情跟权,没了这两个字,又有什么恨呢?」

      房妃与相王默然无语,到底是旁观者清,争斗了半辈子,偏是让人一语就道破,两人都觉得没有意思,房妃轻声一叹「罢了…」

      是从此罢了两人之间的战争?还是罢了两家之间的皇位之争?房妃没有明说,相王也无言以对,宣城公主先走了,这叔嫂二人还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天慢慢地暗下去、沉下去、沉进看不见这世界的黑暗里。

      有人点上灯、送进茶水来,两人让着用了,等人走了,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其实都想起了同一件事。

      「我常常想起妳。」相王说,他看着自己的手腕「在夜里。」

      「我也想起过你。」房妃说,她摸着自己的颈子「可我…说不清对你是什么感觉,也许是恨、也许是怕…」

      房妃别过了脸,感觉呼吸困难,像无数个夜里的恶梦,她脑中闪过一阵被撕裂的痛楚,那是多久的事了?两三年吧?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上辈子的事,却像两三年前的那么清晰。千百个因,织成千万个缘,她被这因缘编织的网给笼住,挣扎得连自己都没了力气、没了斗志。

      相王凝视着房妃,她的半边脸被笼罩在灯影中,呼吸发出艰难的喘息声,那张向来不老的容颜在阴影中显得衰败而灰暗,外面其实还不太暗,但是深秋的天色晚得快,还不到用餐的辰光,就已经暗得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人形。

      窗外深蓝色的天空里,还漾着一抹淡淡的橘红,边上压着一丝晕开的玫瑰紫,昏鸦在外头嘎嘎叫着,听在耳里,刺在心里。

      一个侍女走进来,低声对房妃说「太妃,晚课的时辰到了。」

      房妃不知听见了没有,垂首不语,突然,一阵庄严厚重的钟声从不远处“咣”地一声漫进宅子里,压着深深紫影的眼皮猛地睁开,房妃的眸中溢采流丹、湛然有神,相王心中一动,在那双明眸中,没有年龄、没有身份,甚至连她这个人跟这个世界的倒影都不存在,剩下的是什么?相王来不及想,她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庄严的钟声里,却杂进了一阵吵闹与脚步杂沓的声音,房妃叹了一口气,称起身子要问,相王连忙把她按住「我去,二嫂且安歇。」

      说着,相王走了几步出去,却见外头吵得不成样子,一大群不知是乳母侍女还是什么闲人,乱哄哄地挤在外面,相王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恼火──这是怎么教的?家里的长辈都病得下不了榻了,还在这边瞎乱。

      相王一甩袍角,下了台阶,严声喝斥「这都在做些什么!这是你们捣乱的地方吗?」

      一群侍女七嘴八舌的也说不利索,却远远地见着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逃难似地跑了过来,见了相王连忙站住脚,慌张地说「四叔万福。」

      「妳好歹也是个王妃了!怎么没点王妃的样子?抱着个孩子还这样跑,摔了孩子成么!」相王劈头就是训斥,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雍王妃武氏,相王一向讨厌武家的人,加上她父亲武承嗣从前没少欺负过相王,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你们家太妃都病到这份上了,你这做子媳的,不帮着伺候,还纵着这些人吵闹,你当的是什么家!」

      武妃给相王骂得不敢还嘴,只得喏喏称是,却又见金刚陪着武攸暨急匆匆地走进来,武攸暨见了相王,喊了一声「四哥」,就俯身拜倒,相王连忙搀着他起来「妹夫,这是怎么了?」

      武攸暨抬头,擦了擦脸说「到了二嫂那里,我一起说吧!」

      说着,就把武妃抱的那孩子抱过来,万般怜惜地亲了一口,抱着进了房妃的住处,房妃早已起身,见武攸暨来,有些讶异地说「妹夫来了?」

      武攸暨抱着孩子三步两步来到房妃榻前,双膝一软,竟跪了下去,凄声啜泣着说「二嫂,您可怜可怜这孩子,收留了他吧!」

      「这是做什么呀?」房妃连忙让人把武攸暨搀起来,莫名其妙地问「这孩子是谁的?」

      武攸暨紧抱着那襁褓,低泣不语,他平日装聋作哑、实则心思灵透,谁都不曾见过他这副无助的样子,房妃看看孩子、又看看满脸尴尬的武妃,干笑了两声说「我明白了…是不是守礼上回去你庄园喝酒时候胡来,生了个孩子,让阿月以为是你生的?这有什么,我的孙儿我能不认?回头我跟阿月去说,管保她不骂你。」

      「这不干守礼什么事,这孽…是我自己造的…」武攸暨凄惶无地,求助地看了武妃一眼。

      武妃沉吟一会儿,才低声说「大母,这孩子是阿叔跟平康坊一个乐伎生的,阿叔怕给姑母发现了,就把她养在我们宅子后面的一个小院,托我照应。孩子足月生下来,也都还好端端的,我跟守礼刚给这孩子偷偷做了个满月礼,可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姑母,刚才带了人来,把那孩子的娘当场杀了,还好这孩子我昨日送到西明寺去寄名收作佛弟子,才没让姑母找到。姑母现在正在外厅里跟守礼嚷着要这孩子…」

      房妃与相王互看一眼,太平自幼看惯了女皇如何驯夫,教训丈夫跟教训儿子一个模样,别说是妾,就是跟旁人多说一句都要训一顿,知道丈夫在外有私生子,大发雌威也是可想而知,只是杀人未免太过…

      却听武攸暨抬起头来,强忍着泪说「二嫂、四哥,不是我好色不安分,只是这孩子的娘,长得太像我从前家里那个…太像…就连眉心的那颗朱砂痣都分毫不差…这是再生的缘份…我不是对阿月没有感情,但是她为我送了一条命,今生却愿意再来,我不能再负她、不能啊…」

      房妃与相王相视一眼,暗自长叹,武攸暨早有婚配,却因为女皇要将太平许配与他,而杀了他的结发之妻,都以为他早忘了前妻,却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房妃说「你别哭了,这孩子就留着,我养,至于阿月那里,你问问相王殿下吧?」

      「我帮你去说。」相王说。

      武攸暨连连点头,含着两泡眼泪看着他们,正想说什么,却又见房妃严肃地说「只有一条,这孩子既然进了雍王宅,就跟你没关系,往后你不许来看这孩子,就当你根本不曾生过他,回去好好跟阿月过日子。」

      「二嫂…」武攸暨凄然喊了一声。

      「我养这孩子,因为他是无辜的,你们家的恩怨跟他什么相关啊?可我一点都不可怜你,自己造的孽让女人去受,你算什么男人!」房妃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冷酷地说,武攸暨神色一痛,呜咽无语,房妃意识自己说话太重,便放柔了声音说「孩子的娘为你死了两次,你负了女人两回,难道还要顾着这孩子,再负阿月一回吗?你跟阿月生的,一个个也都成家分府,该是过点好日子的时候,都是望五十的人了,老夫老妻的,这几十年过来不容易,阿月也是心疼你的,回去哄哄她不就结了吗?」

      武攸暨颤抖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喟然一叹「罢了…」

      「孩子给我吧!」房妃说,武妃要把孩子抱过来,武攸暨将孩子拥进怀中,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亲了几口才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武妃,房妃接过来,对相王说「四郎,你陪着他到前面去,把阿月给哄回家吧!」

      相王应了一声,起身告辞,半哄半架地把武攸暨给劝走,房妃抱着那孩子轻拍,孩子早给她们弄醒了,却不哭闹,只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房妃,握着她的手指往嘴里吸。
      「大母就是有孩子缘,就这么点大的孩子给大母抱,都不哭不闹的。」武妃轻轻地凑过来。

      房妃笑了,苍白瘦削的脸庞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逗着孩子,叹了口气说「人跟人都是缘,这孩子来到我们家里也是缘吧…请乳母了吗?」

      「有的,就在我那里,让她过来吗?」

      房妃攒眉想了想,摇了摇头,沉重地说「不行,你姑母那个性子你知道,不得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我在一天,她不敢搜到宅里,可我若是有个好歹,她就敢冲进来把孩子也杀了。你把乳母辞了,跟乳母透露着说这孩子送到巴州庄子里了,这乳母一出宅子必定会被你姑母逮住,让太平宅的人寻到巴州去吧!」

      「大母想得周到,儿媳这就办去。」武妃一躬身,转身要走,又转回来「那我先让承明的乳母过来照应?」

      「不,乳母们都嘴敞,靠不住。」房妃注视着自己被照在窗上的影子,吸了口气说「夜来不是刚坐过月子吗?叫她过来奶一奶这孩子就可以…她不知道这孩子的事吧?」

      「应当不知道,她这一个多月都关在院里呢!」

      武妃见房妃无话,才轻手轻脚去了,约莫半刻钟时分,夜来走了进来,向房妃一福「太妃万福。」

      「这是我娘家的侄儿,嘴刁的很,我抱回来玩玩,可几个乳母来喂都不肯喝奶,你试试吧!」
      房妃把孩子抱给夜来,夜来应了一声,避到一旁去喂了,却听外头有守礼的声音在问话,房妃提气问「守礼吗?」

      「就来。」守礼隔窗答应,一会儿才提着袍角进来「大母。」

      「把你姑父他们送走了?」

      「是,崇简、崇敏、崇行、阿师跟唐擏(太平女婿)都来了,您没瞧见刚刚的热闹,姑母扛着把大刀,一身戎装,那刀子还沾着血,说什么都要把姑父剁了,还掐着我脖子让我把孩子交出来,您看,脖子都掐出痕来了。」

      守礼看来确实十分狼狈,冠也歪了、领扣也掉了,脸上还有个鲜明的掌印,房妃看了直想笑「你姑母还打你?」

      「也不是打我,是要打姑父,我跟崇敏他们挡着,崇简跟阿师夫妻架着姑母,冷不防给扫了几下。」守礼摸了摸发红的脸颊,嘶了一声,莫可奈何地说「姑母还真是个有劲的,这半边脸还热烫烫的呢!刚才姑母跟我拼命那个势头,闹得我都分不清自己是公亲还是事主了。」

      房妃忍不住笑出声来,守礼也陪着笑,另一边夜来喂好了孩子抱过来,守礼说「咦?这不是…」

      「这就是你屘舅(即小舅)刚生的那个小儿郎,我抱过来玩玩。」

      房妃截断守礼的话头,守礼微微一怔,马上笑着说「不怪看着眼熟,他满月我还亲自送了份礼去的。」

      夜来也不多问,低头退出去,房妃屏退了侍从,低声说「你写封信给你屘舅,让你屘舅明天亲自过来说要接孩子回去,我到时再跟他说实在是喜欢这孩子、舍不得,让他们把孩子留在我们宅里,跟承明、承宏一起养,往后对谁都说是你屘舅的孩子。横竖他们这就要外放恒州,没什么好不愿意的。」

      房妃说的屘舅,是她的幼弟房綝,比她小了将近十五岁,现下还不到四十,仕途平平,一直放着外任官,去年进京来述职等着分发,这才与失连许久的姊姊联系。守礼为了让房妃有个娘家人说说体己话,在秘书省给房綝补了个缺,不过房綝擅长治民、不长于案牍,这才又自请外放,守礼自然暗中使力,让他递补上恒州刺史,不久就要上任去了。

      守礼点头,又问「那姑母那边怎么说?」

      「什么也别跟她说,就说不知道、从来没见过这孩子。暗地里随便放点风声出去,就说我们把孩子送巴州庄子里了,让她寻到巴州去,累累她。」房妃撇了撇嘴,怜悯地看着吃饱了睡着的孩子说「哪有这样的人?丈夫纳妾,教训教训、或者赶出去也就是了,犯得上杀人吗?你姑父也是,临老入花丛,自讨没趣。」

      守礼却深情地看了低头拍着孩子的房妃一眼,很快地把情绪没入眼中,长长一叹「姑父对那女人,我看不是逢场作戏,他遇见那女人时,我也在场的。那天我们去喝酒,那女人…说实在的,真比不上姑母一根脚趾头,又瘦又黄,身上削下来没几两肉。只一双眸子水灵灵会说话似的,再就是额上一颗朱砂痣,姑父看见她,立地就拿了五十金给她赎了身,不知把她带到哪里去了。等她大了肚子,才又偷偷摸摸地把她送过来,托阿武照顾。那女人性子比姑母好,也不多说话,我听阿武说,她跟姑父两个常常一个时辰说不到两句话,就这么对坐着看着对方笑,这有什么乐趣我实在不懂,可是姑父确实有了她就不再去喝酒了…」

      房妃听得入神,半天才说「又是一段再生缘啊…」

      母子二人又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突然,房妃轻呼一声,低头去看,原来是那孩子醒了,抓着她的胸口,小嘴紧啃着想喝奶,守礼笑着把他的手扒开「欸小子,我大母这里没得喝,别乱啃。」

      「你跟小孩子乱说些什么呢!」房妃笑骂着说,把孩子给守礼说「你把他抱给夜来照顾,告诉夜来,不许其他乳母碰他,乳母们嘴敞,跟别的宅子都熟,会把孩子的消息透露出去。」

      「知道了。」守礼把孩子抱走,那孩子呀呀地抗议着,守礼拍着他说「兄弟,哥哥抱你去吃奶,走啰走啰!」

      房妃望着守礼离去,这偌大的殿宇中又剩下她一人,她的眸子映着殿中四处亮着的灯火,随着外面天色渐暗,一点点地明亮起来。房妃抚着自己的胸口,她在自己身上隐隐可以闻见孩子的奶味、一种初始的生命力,一种让她想活下去的感动,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油干灯尽的时候,孩子的出现,让她的生命像爆开的烛花,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有了继续灿烂的动力。

      数十年前,她为了养大孩子而顽强地活下来,受了多少挫折、赔了三个孩子才抢下守礼的性命,成功地把他养大成人…她眸光一闪,可她的目标还没达成!怎么能死!她低声地激励着自己「房芙蓉,你怎么能死!」

      房妃撑起身子,她拿过旁边的一枝手杖,下地勉强走了几步,环视着这个殿宇,她踱到窗边,凝视着宁静的雍王宅、这是她穷毕生之力建造的天地,在更远的地方,是她一生的梦想──大唐帝国。

      是她的梦想,与贤无关。

      房妃抬头看见今晚天上的乌云中,隐隐地透出半圈清辉,她很耐心地等,等着那轮明月从乌云后一点一点地透出来,她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她失去了太子妃的名位,开启了二十年的生死争斗,她从太子妃变成了太妃、变成大唐的第一外命妇,她扛着这个雍太妃的名号,挥舞着以贤为名的刀,四处砍杀,从深宫杀到两京,杀出一条满地是血的通天路,可还没完呢…

      房妃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突然从这些做过的事中找到了一种胜利的快乐,她战胜了那么多的男人、还有比男人更强悍的女人,她从来没感觉如此得意,因为她发现当这些事是以“房芙蓉”的身份去检视时,都成为了开创的功业,笑意从唇边漾到脸颊,漫进眼中,她发出贤死后第一个真正的笑,笑声从眼中流出来,滑过腮边,画出一道道笑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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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长评,趕快生了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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