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多余。流光飞舞,生命原可这样美好,因着爱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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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在今古传奇《玉娇珑》杂志2008年10月的云朗号上

内容标签: 都市 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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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多余。流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50882   总书评数:319 当前被收藏数:87 文章积分:4,153,720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3411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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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飞舞

作者: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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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云朗从小就是个特别孤独的孩子。

      住在舅舅家,小小的房间,连转身都困难。

      有一次午睡醒来,看见小表哥站在床前,好奇地问:“我听说睡觉眼睫毛动就说明人在做梦,你的睫毛一直动呀动呀,你做了什么梦?”

      云朗不说话,寄人篱下,已经够没有隐私,她不想连做梦都被人窥探。

      走在去上学的路上,云朗开始叹息,那么小的孩子就会叹气,可见生活的痛楚给人的感觉不分年龄。

      她想起她的梦,分明是梦见了母亲。面目模糊,但是以足以让幼小的心灵觉得安慰。

      母亲从来没有来看过云朗。云朗听见舅母说母亲在很远的大城市里。

      “已经有一个男朋友,每次都是那个人寄钱来。真是命好,把孩子一扔就不管。”难怪舅母抱怨,云朗自己也知道为母亲脸红。

      但是舅舅还是为母亲辩护:“没有人规定被丈夫离弃的女人就不能再有新生活。姐姐曾照顾我许多,我帮她也是应该的。”

      因为舅舅那么宽容,所以云朗连母亲也不恨了。她觉得能让舅舅这样说话的女人,应该不会太坏。

      终于有一天,舅舅把云朗自学校接回,看见舅母在收拾东西。小表哥羡慕的说:“
      你要去北京了。”云朗突然十分彷徨,留下来,继续这种生活不是她所愿,可是
      千里迢迢去找十年未曾见面未曾照顾她半分的母亲,肯定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恨她,她渴望母亲,可是要她真去面对那个走了十年的女人,亦不愿意。

      但最终还是走了,云朗别无选择。

      机场接云朗的,是个很英俊的中年男子。他一定是舅母嘴里说的那个男朋友了。云朗冷冷的看者他。

      他很沉着很冷静,把小女孩照顾得很好。他带她吃午饭,微笑的看着 云朗狼吞虎咽。最后,他凝视着云朗:“我希望你和你母亲都不要介意,我擅自做主把你接过来。”

      什么?原来不是母亲要她来,云朗突然想吐。

      “我知道你会很坚强的面对一切。”他说,完全把云朗当作大人看待。可是云朗不领情,开始恨他自做主张。

      他似乎很了解的拍拍她的手:“别怕,有我在。”云朗只差没笑出来。她还怕什么?

      她的母亲?她母亲见到她会发疯?如果发疯也不能怪云朗,云朗开始恶毒的设想母亲的嘴脸。

      他带她去见母亲。云朗看到医院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母亲就要死了。但是至死她都不想见云朗。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那样的母亲。

      “你要镇静。”他说。云朗不做声,她没有理由为一个冷血的人激动。

      云朗发现母亲住在一间很特殊的病房,隔离得很厉害。隔着玻璃看到病床上的那个人,云朗倒抽了一口凉气。

      病人没有右手和左脚。

      他走过来扶住云朗的肩:“她不想见你,因为她希望你心里的母亲是完美的。”

      “发生了什么事?”云朗出奇的镇定。

      “你母亲是我见过最优秀的记者。这是她亲身采访一场爆炸的结果。十年来,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子,尤其是你。云朗,你要体会她。”

      “她就要走了?”云朗开始哽咽。

      “是,她一直感染可怕的病毒,没有人能接近她,现在,她再也熬不住了。云朗云朗,如果不是让我每个月汇报你的情况,她不会有活这么久的勇气。”

      云朗转过脸,并没有哭。病房里那个女人应该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了吧,她怎么会希望她的女儿哭哭啼啼?

      男子注视云朗,觉得某个人又复苏了,还是那么乐观开朗,充满勇气。他也别过头,不让女孩看见他的眼泪。

      那是云朗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母亲最终也没有醒过来看女儿一眼。

      不过有时她又觉得挺好,那么崇尚完美的母亲,如果知道女儿在那种时候见过她,说不定会极其痛苦,对人生的缺憾痛心疾首。

      云朗没有再回到舅舅家里,母亲的朋友收留了她。

      那个男子原来是有家的,他带她回去,他的妻子迎出来,热烈地拥抱云朗。

      云朗看到了母亲的照片,脖子上挂着个相机,手里拿着个本子,居然就睡着了。同事开玩笑的给她拍下来,没想到很久以后成为云朗最珍贵的收藏。

      云朗还是哭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着照片,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有人走进来,递给她手帕。云朗抬起头,呵,一个小小的男孩站在面前,一脸严肃。

      不知道为什么,云朗觉得想向同样是孩子的他倾诉。

      “我的母亲死了。”

      “我知道。”

      “你明白什么是死了?”

      “就是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但是你会永远把她放在心里。”

      云朗深深诧异,他比她还要小,他却已经有了和他父亲一样沉着冷静而温和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她,但我一生都想她。”云朗哭出声来。

      小男孩走过来,居然懂得用拥抱来安慰云朗。

      “别怕,有我呢。”

      在许久之后,云朗想起这句话,都会觉得荡气回肠。

      任流光飞舞,她会记得所有的痛苦和温柔。

      云朗好象没有经过少女时期就直接由孩子变成大人了。

      郁家收留她的时候,曾经认为要打叠起百般精神去抚慰那个不幸的孩子。没想到,
      云朗却一改往日孤独倔强的形象。十三岁的她,自信成熟开朗乐观,完全把同龄人甩在后面。

      郁堂对妻子说:“实在象她母亲再生了。”

      只有郁风知道,云朗在半夜流泪。

      他们的房间有一个连着的小阳台。有时候他会翻过去敲云朗的窗,看见她红着 眼睛瞅住他。

      云朗完全没觉得郁风比自己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特别脆弱,希望有一个人,象小小郁风那样,拥她入怀。

      但郁风只是看着她,企图用温和的眼神安抚她。

      于是云朗知道,再亲的人,也不能帮你坚强,他能给你力量,但他不能取代你去经历这些必经的痛苦。

      后来,云朗考上了母亲的母校,决心要做记者。

      搬到宿舍那天,郁风来送她。他知道云朗再也不会搬回家,却也不特别伤心。

      十五岁的少年,并不希望云朗看到毛虫变成蝴蝶前的样子。

      他下意识的希望分离,那么在多年以后,他们再相遇,三年的时光差异比起他们所曾经历的一切,就会显得微不足道。

      云朗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真的,只要你慷慨大方,不斤斤计较,又整洁可爱,那么所有人都会喜欢上你。

      象所有女生那样,云朗自有她的爱慕者。她给郁风写信,说起甲乙丙,语调轻松幽默,没有患得患失。

      那么多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天地,她无意被任何感情束缚。

      可是她喜欢和男孩子来往,她渴望那种勇敢而磊落的气质。她决心完全抹杀性别的差异,真正成为一个冷静的观察世界的人。

      那个曾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年的女子,一定就是这样的。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云朗开始到报社实习。

      开始的时候,云朗最多也就跑跑居民委员会什么的,反映反映群众疾苦。很琐碎的一些事,云朗也能很努力的完成,每一句话都要求证。

      同学说:“你这是何苦,跑几天也不过在最角落占两三行。”

      云朗只是笑。她从不为自己说话,她已决定为他人说话,哪怕这声音很小。云朗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所以特别渴望自己能去爱人。

      报社里的气氛当然不会如同想象的和睦融洽。有气的时候,云朗最容易被当作发泄对象。一篇稿子短短的,可以被挑剔好多次,改上好多次。经常的,还要端茶送水。

      云朗对郁风说:“很难想象,人的精力会有那么多花在一堆无谓的闲气上。”

      郁风微笑:“你这么抱怨的时候,不就在浪费精力?”

      云朗只好转换话题:“你考上大学了。”

      “是,我会到你那所学校去。来,云朗,见见莘莘和骆芳。我的同学,我们都会去那所大学。”

      云朗笑着伸出手去。

      郁风悄悄问云朗:“你说,莘莘是不是特别象你?”

      云朗看着莘莘:“她比我美丽。”

      “呵呵,你们的气质相似。”

      云朗忽然有些明白,忍不住替莘莘惋惜。

      第二次见到莘莘,是在开学后几个星期。因为要赶稿子,所以云朗起得特别早。草地还湿着,可是早上里六点的空气是那样清冽,云朗不想去教室,坐在草地上。

      抬起头,发现莘莘笑眯眯的边跑步边跟自己挥手。清晨的少女,整个人都散发出青草的芳香气味。云朗微笑着点头,看着她秀丽的身形跑远。

      过了一个小时,云朗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莘莘,你晨跑领票不用跑那么多次吧?”云朗的学校,要求新生在每个早晨跑步锻炼,领取早操票。早操票到一定数目体育方可算及格。

      莘莘停下来,喘着气,微笑:“我要帮很多人领票啊,比如骆芳和郁风。再说了,我自己也喜欢早晨起来跑步。”

      云朗的眼镜跌碎了一地。整个大学,只有男孩子们为了心仪的少女多跑几圈换取早操票。象郁风和莘莘这样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云朗忍俊不禁。莘莘知道她在想什么,眨了眨眼睛,手一摊:“同那个懒鬼计较,就不算是朋友了。”她短衣短裤站在那里,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带着一点狡黠的神情,那样美好,云朗替郁风庆幸。

      就这样投缘起来。甚至,要比同郁风还熟络。

      郁堂来看云朗,带了大堆大堆的零食,因为知道上学的少女总是比别人都馋。云朗欢呼,坐在床边,叫莘莘和同学都过来吃,莘莘当仁不让的同云朗抢最爱的牛肉干。

      郁堂搔搔头:“郁风最近在做什么?好久不见他回家。”云朗腮帮子鼓鼓的抬头,露出迷惑的神情,含糊不清的说:“是吗?我也许久不见他。”

      要等郁堂走后云朗才开始内疚,转过头看莘莘抿着嘴笑,忙问:“那个懒鬼呢?”

      莘莘带云朗去看郁风。一进门云朗就倒抽一口凉气。吃剩的饭盒,可乐罐子,臭袜子,和电脑零件一起,堆得到处都是。两个男生从电脑上探个头算是打招呼,云朗看见他们的头发,本来积了一肚子的训斥,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云朗和莘莘替他们打扫。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心,把郁风揪到一边:“你到底要做什么?电脑?不上课了?才上大学几个星期?”郁风露出那种懒洋洋的笑容:“我上大学的唯一动力就是可以不再受老爸老妈的控制。”云朗气结。

      终究还是不忍心,每天顺便带了饭菜来喂两头邋遢的猪。卓家文还会客气:“麻烦你们了。”郁风却不管不顾的只晓得吃吃吃,吃完了就坐到电脑旁。

      云朗和莘莘商量:“我也想搬出宿舍。每天的熄灯制度已经折磨我三年。”

      用了一周,两个人找到理想的房子。要到这个时候,云朗才知道莘莘家境甚好,为人疏爽,从不在钱上斤斤计较。而且,最为可爱的,是莘莘会做饭。

      每一天,云朗抱着息劳归主的愿望回到家,桌上都有香喷喷的饭菜。

      “莘莘,你是我的上帝。”云朗说。莘莘替郁风和卓家文装饭盒,一边骂:“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上帝换发型了?”云朗抬起头,看见莘莘的板寸,只能尖叫。

      到了大四,云朗同时给两家报社工作。莘莘骂她:“不缺钱花,还要这么拼命。是不是想让我和郁风继承遗产?”“郁风?他现在怎么样了?”莘莘怒极,把枕头罩到她的脸上想要一顿暴打,才过了几秒,就发现云朗已经睡着。

      “这个猪。”莘莘喃喃的骂着,退出云朗的房间。

      阳台上月光很好,清凉的流过皮肤。莘莘点一根烟,看那青烟和月光一起弥漫。

      “你几时学会抽烟?”莘莘转过头,看见云朗站在身后。

      “日日同郁风卓家文泡在一起,不会抽烟也会了。”莘莘微笑。

      “他好吗?”

      “很好。他们办了个网站,据说还不错。写的软件也有公司看上。”

      “呵,这么快就长大了。”

      莘莘凝视云朗:“每个人都会长大,郁风也一样,会工作会赚钱,并且,爱上人。”“是么,那多好。他现在同谁走?”“骆芳。”

      云朗握住莘莘的手:“人生很短是不是?该争取还是要去争取。”莘莘微笑:“不不不,我相信自然而然的爱情。我也相信,爱一个人的感觉非常美好。瞧,我就是这么傻。”她摊手。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可以聊到天色发白。云朗哀号:“我今天只好不去工作。”莘莘看着她,突然用力的推她:“我们现在出发去北戴河好不好?明天再回来。”云朗如同见了鬼,呆了半秒,嗖的窜进了屋子,把门反锁住。

      再辛苦也能熬到二十一岁。这一天天色略微阴郁。这样空旷的秋天,云朗把头靠在母亲的墓碑上,温柔的说:“生出我是不是很辛苦?可是你瞧,我还是过了20岁,并且要长命百岁欢天喜地多多赚钱的活下去。不要担心我啊。”

      有一点冷,云朗抱住自己的肩。一只鸟扑扇着翅膀掠过荒草和枯枝。“是不是你听见我的话?”云朗想问。

      郁风从小路的尽头走过来。他长高了很多,只有那懒洋洋的神情千古不变。他和云朗并肩蹲在一起:“阿姨,你知道现在全中国有几个人在用这么贵的IBM手提电脑吗?我调查过了,不超过五百个。可是云朗居然就是这五百分之一,我真是羡慕她。”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礼物推到云朗身边,瓮声瓮气的说:“喏,小心别摔坏了。”

      云朗低下头,郁风没办法看清她的表情。“哎,莘莘和我妈都做了好菜,在你家等你回去吃了。”云朗知道,再不开心,也要微笑,所以站起来:“回去吧,看把你饿坏了。”

      郁风落后两步:“云朗,过了午夜我们去北戴河好不好?我刚拿了驾照。”云朗侧过头去:“这么冷,你想冻死我。我也怕坐你的车子,很不安全呢。”

      郁风追上来,用力握着她的手,那种疼,带着温暖。“我想跟你一起去。”他固执的说。“对了,莘莘上次说要去呢,要不你叫上骆芳,我们都过去。”“我说的,是单独跟你去。”

      云朗凝视郁风:“我很累。”郁风颓然的松开手去。就差那么一点。他分明看见她眼睛里那刹那的渴望,但是,她只是说,她很累。

      而云朗,也无法忽略过郁风眼中那怅然若失的痛苦。甚至连莘莘也会旁敲侧击的问:“云朗,你是否有什么心结?拒绝别人的同时也拒绝自己。”云朗微笑,非常外交式的回答:“我能有什么心结?我现在事业顺利,钞票多多,美貌无伦。”莘莘倒抽一口气:“你居然把我的台词给偷去。”

      只有在夜晚,云朗会得悄悄起身,打开电脑。不是为了上网,不是为了写点什么,更不是为了玩游戏,只是,静静的看着屏幕的光芒,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坏消息就传来。

      云朗记得那是个深夜,她窝在床上捧着电脑打东西,电话就响了。“云朗,我是莘莘。”“啊,臭丫头,这么晚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给你宿舍打了许多电话,我以为你住那里了。”

      莘莘沉默了几秒,说:“云朗,我现在在医院。”她似乎很镇静,但是那略微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一切。云朗有些眩晕,抓着话筒的手冰凉而腻湿。她听见自己干涩的问:“是不是郁风?”“对,他回家路上遭人抢劫。这个傻瓜,”莘莘终于哭了,“居然还要跟人争。”

      云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她脚步虚浮,医院走廊上那明亮的灯令她觉得十分晃眼。郁堂和郁太太呆呆的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目光茫然,而骆芳则轻轻抽泣,卓家文在一边低声安慰。

      只有莘莘,双手插在口袋里,默默的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神情,那神情,让云朗觉得可怕。她把手放在莘莘肩上:“他会没事。”莘莘抬起头来,看着云朗,微微的一笑。云朗恍然明白了莘莘当时所想,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医生终于出来,疲倦的同众人说:“抢救过来了。”郁太太和骆芳同时哇的哭了起来,两个人对着又笑又哭,彼此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就连郁堂也怔怔的滴下泪来:“这个臭小子,要把他爸妈给担心死。”云朗走过去,低声叫:“郁伯伯。”郁堂抬头,看见云朗温和而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放松了下来。“放心吧,我会在这里守着郁风,你陪阿姨回去,她紧张了一个晚上,很累了。郁风明天才会醒呢,你们早上来看他,还可以带点补品。”云朗的镇静感染了郁堂,他看了看妻子,点头说:“那么麻烦你了。”云朗微笑:“郁风是我的弟弟啊,他不麻烦我麻烦谁?”

      郁堂带着郁太太离去,卓家文也陪着骆芳回家。云朗看看莘莘:“要不,你在这里陪他,他醒了给我打电话我来看他。”莘莘摇头:“我也累了。”

      云朗看着莘莘孤独而倔强的背影,还是叫一声:“莘莘。”等她终于转过头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莘莘微笑:“刚才,我在想,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救不了,我就陪着他去。可是现在他没事了,我突然好象也没有了那种坚定。云朗,不要勉强我,我不想面对一些事情,譬如,我爱的人其实并不爱我。”

      莘莘走了。云朗坐在郁风的床边,看着他的脸。即使在黑暗里,还是那样清晰那样分明。“你真的很傻呢。”云朗说。

      半夜里,郁风醒过来。睁开眼睛,胸口传来巨大的疼痛。他依稀想起来,那两个人吊儿郎当的看着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和倔强,他冷笑着,不愿意交出钱来。钱包里每一分每一厘,都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证明,都是对心上那个人的某种承诺,他当然不愿意交出去。他打架非常狠,自问对付两个小混混没有问题,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有刀。刀子插入胸膛的刹那,竟然不觉得疼,他只是猛的醒悟过来:“傻瓜,你都死了,还对云朗承诺什么?”

      郁风侧了侧头,看见有人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轻轻的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但是却力不从心。

      云朗醒过来,看见郁风明亮的眼睛,只觉得一口真气哗的泄了,那股一直支撑她的镇静在瞬间转化成想要流泪的冲动。然而她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傻小子,你要吓死你爸妈,吓死我们了。”

      “他们说,如果你要死了,最后一个想起的人就是你最爱的人,你猜我想起的是谁?”郁风的声音非常沙哑,云朗倒了一杯水,把他略扶起来,喂他喝,一边说:“少来跟我文艺腔。等你好了,我非暴揍你一顿才解气。”

      郁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握住她的手:“云朗,回答我。”他口吻坚定。然而云朗只是挣开手,轻描淡写的说:“喂,你不要云朗云朗的叫,该叫我姐姐。”郁风呆住,看着她:“为什么会这样?”

      云朗低下头去,不不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外表坚强洒脱的云朗,从来没有从八年前在这家医院见到生母那一刻恢复过来。

      难堪的沉默之后,云朗问:“你再休息会吧?一会你爸妈来了我再叫你起来。”郁风粗暴的打断她:“你不用管我。”“要不,我叫莘莘他们也过来?我怕你闷。”云朗的声音里那种虚伪,连她自己都开始痛恨。

      郁风看着她,苦笑。她不知道,他怕见莘莘胜过怕见任何人。不是对莘莘一点感情也无,他知道,若是一个小小的暗示,莘莘会为自己奋不顾身,然而那样,对莘莘对自己对云朗都不公平。爱一个人,若是只有一点点而不是全心全意,郁风宁可不要去爱。所以,他宁可和骆芳在一起,那小小的女孩,温婉秀丽,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只是享受着卓家文和郁风对她的照顾。“不,我不想见她。你让我单独呆一会。”

      云朗走出病房透气。走廊的另一头,一个少女立在那里。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更显得身材修长,稳重大方。

      云朗走过去,少女自玻璃里看见云朗的影子,转过身来,笑:“瞧我,还是睡不着,想来看看。”云朗看着她的脸,想要找出一点点蛛丝马迹。郁风的话,她是否听见?

      莘莘别过头去,轻声说:“我听见了,他并不想见我。云朗你放心,我若是爱一个人,不会给他压力。如果他只是想我们做好兄弟,我可以继续做我那个称职的兄弟。要是有天,我自己觉得受不了,我会记得爱上别人,开心的生活,这是给他最好的礼物。”

      云朗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荡气回肠的话语。她自惭形秽,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莘莘象母亲胜过自己象母亲。

      郁风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云朗毕业了。她表现出众,很快就被一家全国都有影响力的报纸要去。莘莘说:“看到你,我才相信,一分收获一分耕耘。可怜我天天跟两个电脑狂混在一起,功课只是及格。”云朗白她一眼:“哎,几家大公司都愿意要你去实习,那又怎么讲?”莘莘捧着头:“他们看中我是左大亮的女儿。”云朗大力拍她的肩:“这个是你的短处?不不不,小姐,你该做的,是好好利用你的天生优势,努力发挥,睥睨江湖。我看好你,记得给我签名,将来若是潦倒,我会拍卖。”莘莘笑出声来,云朗眼里那种鼓励,发自真诚,她不会忘记。

      周云朗踌躇满志开始她的新生活。她以为,一切的烦恼都已经过去,该吃的苦都已经在实习阶段吃完。但是主编为难的同她说:“云朗,你知道,每年想进我们报社的人数不胜数。你当然出色,我们也愿意要你,不过,我们大概不能解决你的户口问题。如果你可以自行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非常欢迎你。”

      云朗对莘莘说:“原来,每年报社可以解决的户口名额只有两个。而我,不是那个幸运儿。瞧,莘莘,我还是没有最出色,如果我是top 2当中的一个,一切都不是问题。”莘莘不语。只有云朗这个傻瓜,才相信一切都靠实力说话。

      郁风打电话过来:“云朗,我爸爸已经在想办法,你不要着急。”云朗客气的说:“谢谢。”

      私下里,她买好了去广州的火车票。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郁家的恩惠,是她最最痛恨的。

      然而就在辞职的那天,主编说:“一?周云朗你为什么要辞职?户口都办得差不多了。”云朗楞了一楞,低下头去。或者,这个社会,总是需要这样那样的关系来维持,如果太过狷介,反而会让自己寸步难行,那么,还奢谈什么大展抱负。于是她微笑着说:“主编,其实我是想说好不好让我去广州跑新闻。”

      躲在卧室里,云朗把母亲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终于,锁进了抽屉。其实妥协,是很容易的。她周云朗,想要的,也不过是在一家全国性的报社里留下。说什么不在乎名同利,说什么可以从小报社开始奋斗,那都是理想主义的傻瓜才做的事情。

      她请莘莘吃饭庆祝:“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在广州。”莘莘诧异:“原来你知道了。”云朗低声说:“要办的这样快这样稳妥,没有权力是不太可能的。”莘莘按住她的手:“云朗,不要为难自己。这样做,非常正常。你是个人才,你需要一个机会。”

      上班以后,云朗愈发的沉默起来。做事比以前还要拼命,整个报社的人都看见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喝着咖啡,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在电脑上打文章,或者,脖子上挂个相机,风风火火的冲出去。

      莘莘同郁风抱怨:“你这个姐姐,整天不在家。没见过为一份工作这么拼命的。”郁风说:“要想做到同周宁那样好,不比其他人都辛苦是不成的。”莘莘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那个周宁?”郁风点头:“她是云朗的妈妈。”莘莘恻然:“我听说周宁最后十年都在病榻上度过。只有那样的成绩,才能让报社支付了十年巨额的医疗费,甚至,薪水照付。”

      郁风喝一口咖啡,他还记得那个小小云朗,那个坐在窗边哭泣的云朗。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她已经不需要他的安慰,开始她自己的人生。

      郁风收藏了云朗所有的文章。大方平和的云朗有一只犀利大胆的笔,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新闻,也能被她写得新颖深刻且不失客观。“还不是第一线的大记者,已经这样出色。”郁风叹气。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说起来,那种不自觉的怜惜疼爱和骄傲,瞎子都不会看不到。莘莘只是转头和卓家文说起学校里的笑话,而骆芳,终于忍不住,拂袖而去。

      莘莘追出去,搂住娇小的骆芳,不住声的安慰。“莘莘,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不是?”骆芳抬起泪眼问。莘莘不知道如何回答。

      夜里回到家,莘莘睡不着。爱一个人这么多年,再潇洒,也有神伤的时候。她和郁风,差的只是那么一点点缘分。她点上烟,趴在栏杆上。

      慢着,楼下那人是谁?莘莘静静的看着他,而他静静的看着另一扇窗户。隔壁人家的电视里传来隐约的欢笑和歌声,夜风很冷,莘莘终于流下眼泪来。即使这样,也不恨云朗,因为看着云朗,会觉得那是自己。

      但是莘莘不知道,再牢固的友谊,也会有一天烟消云散。而这一切,开始于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副总编把云朗叫进办公室,递给她一封信。“云朗,今天我们收到这封匿名信。”云朗接过,仔细的读着,终于拍案而起。副总编看着她,只有年轻才有这样的热血和勇气吧,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女子,有同样的神色同样的义愤。直到今天,他还记得。

      “我想让你跟这个case。我想,我们需要一些真话一些实话。如果媒体不能坚持自己的良心,那么老百姓的声音永远不会被听到。”

      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周云朗成为该报首席记者的开始,而该报也因此一役成为全国发行量最大最有影响力的报纸。然而多少年以后,云朗仍有疑惑:“是不是我可以做得更好一点,这样可以对得起莘莘。”

      一步一步跟下去的时候,云朗不是没有害怕。一宗地方性的案件,最终演变成牵涉数十名高官的要案,那是云朗始料未及的。那些证据越确凿,云朗心里的隐忧就越让她坐立不安。当那个名字终于赫然出现的时候,云朗还是呆住。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当她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年轻貌美的周云朗在两天之内迅速的憔悴衰老。“云朗,你要不要紧?如果你不想继续跟,我们还可以叫别人。”副总编说。“不,不必了。这是已完成的初稿。还有,给检察院的举报材料也已经在里面。”云朗把磁盘递给他,脚步蹒跚的离开。

      她没有回家,彻夜在街上游荡。她躲进电话亭里,拨通一个号码,听见那个声音,然而说不出话来,只能挂掉。

      第二天进家门的时候,莘莘跳起来:“云朗,你昨天是不是给郁风打电话来着?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发生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他昨天疯了一样的到处找你。”云朗默默的把凌晨六点出版的报纸递过去,她需要面对莘莘,无论结果如何。

      时间好象过了几百个世纪。云朗听见莘莘干涩的声音:“他曾经,也用他的权力帮助过你。”“是的,我不会忘记他的恩惠。然而他所做的事情,我的良知不能无视。”“良知?”莘莘轻轻的笑出声来,“周云朗,你会成为大记者,但是请记住,你把我父亲做为你成名的踏脚石。”

      莘莘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苍白过,她看着云朗,有火焰在她眼里燃烧。云朗几乎以为她要给自己一耳光,然而没有,莘莘只是恍惚的退后,拿起钱包:“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爸爸。”

      郁风冲进来的时候被这一幕震惊了。他下意识的以为经过云朗的莘莘要伤害云朗,一把推开莘莘,把云朗拉到身后。“不要。”云朗脱口而出,然而已经太晚。这一推,郁风失去了这一生当中最最爱他的女子。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象莘莘那样,无怨无悔的对郁风奉献,骆芳没有,云朗也没有。

      那是莘莘最后的防线。郁风出手,才知道自己错了。莘莘的空洞的眼里那种彻骨的绝望令郁风心痛如绞。他伸出手去,想要搂住莘莘,可是莘莘那清晰的声音传来:“从今以后,我同你们两人,再也没有瓜葛。”

      那之后的整个秋天,街角刮过的风,屋顶飘落的黄色叶子,大衣角不经意掠过的台阶,都好象凝固在一个镜头之中,颜色鲜明,但是手一碰就会碎裂,因为,那是回忆。

      云朗常常发呆,她没有搬走,一切都还和原来一模一样,包括莘莘的房间。晚饭的时候,她会趴在窗台上张望,她以为,总有一天,莘莘会那样子帅气而骄傲的从下面奔上来,大声叫着:“今天的拿手好菜是,翡翠活鱼。”

      她和郁风开始出现长久的沉默。某一种平衡一旦被打破,人们只能选择安静,不管那安静中多少激流汹涌。

      很多次,郁风想出声安慰云朗,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并没有后悔过,他的立场,从来都是云朗的立场,即便重头再来,还是无可避免的伤害。某种程度上而言,郁风比云朗诚实坦率而忠于自己。

      那个案件如同是燎原之火,举国上下都在注视着事态发展。最先接受调查的,是地方官员。云朗继续跟进,然而人们惊奇的发现,这支笔,从开始的激愤慷慨,变的低沉慎重。副总编很是欣慰:“云朗,你成熟了。我们一开始揭开一切的时候确实需要那样张扬而愤怒的笔调,但是现在,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这样的阶段,我们需要反思需要客观需要冷静。”云朗回报他一个飘忽的微笑。

      她去学校里远远的看过莘莘。莘莘现在非常忙碌,一上完课就直接回家,应该是为了陪着母亲。云朗从下课的一群大孩子中一眼就能看见莘莘,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神情孤独沉静。

      云朗没有走过去,她知道,莘莘的世界,并不需要任何人打扰。

      左大亮已经接受隔离审查,越来越多的信息表明,他将不会有牢狱之灾,然而处分和撤职已经再所难免。

      云朗沿着长长的马路一直走,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才可以称为家,让她在疲倦的时候可以回去。

      有人从街那边嘻嘻哈哈的走过来。云朗皱了皱眉,侧身让开。突然脸上火辣辣的一下,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下意识的用手去擦嘴角,还没等她看到鲜红的血,右脸上又挨了一下。一个声音恶狠狠的在她耳边说:“叫你尝尝多管闲事的滋味。”

      云朗顺着墙角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她听见自己的呼吸,略带着颤抖,象一条细细的线,摩擦在玻璃边缘上。

      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居然还能镇定的掏出来:“喂。”要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完全肿了,说话非常不利索。郁风在电话那边叫:“云朗,你在哪里?爸爸叫你回家吃晚饭,今天是的生日。”“我马上要出差。”云朗努力的使自己发音清楚,但是很明显,她失败了,因为郁风急切的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云朗叹了一口气:“我在**大厦的下面东北角处。”

      郁风赶到的时候,看见云朗用围巾裹着脸,一双眼睛里好象有些自嘲的笑意。似有心灵感应,他一把扯下云朗的围巾,倒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带我回家吧。”云朗平静的说,她的话语里有奇特的清凉味道,郁风镇定下来,一颗心也慢慢融化。带着云朗回家,多年以前,他趴在窗边看云朗哭泣的时候就想这样做了。

      坐上车子之后,云朗轻轻的笑了:“郁风,不要难过。如果为了我这点固执,可以伤害我最好最珍视的朋友的话,那么今天所受的羞辱也无关紧要。因为我坚持了,我不后悔。”

      郁风凝视她,忽然伸过手去,把她搂住,把唇放在她的额头上。

      好象就是从那天开始,云朗和郁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很少谈及私人的感情,然而每一天都见面,一起去看灯市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溜冰。

      他不再是她的弟弟,她也不再以姐姐自居,他们象一对平和的中年人,看着时间不动声色的流过,只要,能够维持一种自然的无拘无束的状态。

      袭击云朗的事件当然没有个结果,郁风能够做的就是尽量的陪在云朗身边。

      很快就到了春天。云朗去添置春装。“周小姐,你真是穿什么都好看。”服装店里的人都这么说。云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其实还是不一样了,最盛放的时候已经过去。她想,原来周云朗也曾经美丽过,不过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青春已经消逝。

      从镜子里她看见街对面好象有个熟悉的影子,她猛的转身,冲到店门口。果然,她看见莘莘和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一起,态度亲密。有一点点释然,夹着欣慰,她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莘莘。

      云朗同副总编去参加酒会。同事偷偷的取笑云朗:“听说因为做事够魄力够胆识,上头决定让总编提前退休,提拔方副总编呢。大记者,不如来个双喜临门。”云朗这才诧异的意识到,外人眼里,自己同方琛走得已经很近。

      不得不用女人的眼光开始审视方琛。这个永远穿着深灰西服的男人并不英俊,然而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度和特殊的魅力。

      “云朗,一路上你总是若有所思。”方琛带着云朗进酒会之前,在她耳边低声的说,“如果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不妨暂时放到一边,我们可以稍后一起讨论。”

      云朗感激上司的体贴,但是她无法百分百专心。方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酒会中心,一个妙龄女子身穿深灰色礼服,盈盈浅笑。那礼服深灰色中隐隐透着妖媚的蓝,衬得她肤光胜雪,媚不可言。最妙的是她头发极短,却不知如何别了一朵玫瑰花蕾,那花蕾上的露珠串串挂下,正是耳环。

      那女子见到云朗,微微一怔,走过来礼貌的欠身:“近来可好?”方琛斜眼看云朗,素来大胆洒脱的云朗竟好象有些紧张,只是勉强的笑了一笑:“还行,你呢?”那女子点头:“还不错。多谢记着。”那口吻足够去当外交部发言人。

      当夜云朗未发一言。方琛送她回家,停在楼下,终于忍不住教导自己的下属:“既然出席了,就该打叠起百般精神。一张苦瓜脸,给人看不如躲在家里照镜子。”云朗沉默半晌,说:“你不明白。”“我怎么不明白?那是左莘莘,左大亮的女儿。你们本是好友。”

      云朗骂:“现在的人真是个个都爱窥探他人隐私。”方琛气定神闲的说:“你说人人说你,这不很正常么?我就不相信他们没有同你说过我的事情。”

      云朗觉得羞愧。方琛的故事她几乎耳熟能详。其实说白了不过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子离异的故事,但是添油加醋之后,完全演绎成新版陈世美。

      方琛叹了一口气,拉开袖子。即使在黑暗里云朗也看见手臂上那一道纠结的伤痕。云朗不自觉的打了个突。

      “她求过我好多次,不要那么拼命。”方琛没头没脑的来了那么一句,但是云朗明白了。“云朗,我想你理解,当你和你所渴望的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你不会轻易放弃。”云朗想要辩解,我同你追求的东西并不一样,但是这些话在方琛沉痛的口吻面前多少有些显得软弱。

      “我们,也算是患难夫妻。她是个好妻子,陪我吃了不少苦。但是,她就是忍受不了这份牵肠挂肚的担心。记得你挨耳光的事情么?我这个伤疤,也是同样的后果。后来她就只是死忍,不过一个家庭如果要靠忍耐才能维系的话,离散也不远了。”

      方琛笑了起来:“她说了好多次,让我调去娱乐版,或者换一家报社,我就是不听。我方琛是谁?叫我当狗仔队追人隐私,写写男人女人这样庸俗的话题,那还不如杀了我。只有在社会新闻版,只有在这样激进的报社里,我才算有用武之地。你在哪家全国性报社见过30岁就当副总编的?”(这是我瞎掰的)

      云朗沉默。暗夜里,方琛点了一根烟:“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再后来,我收到一封恐吓信,内容是关于我儿子的。然后她就提出了离婚。瞧,云朗,人们坚持一些总要失去一些。虽然你我追求的东西可能不一样,但是我们会殊途同归。”

      过了很久,云朗抬起头来:“谢谢你。”两人互相对视,好象理解了彼此,又好象更加陌生起来。云朗拉开车门,走出去:“晚安。”

      第二天是个晴天。云朗给郁风打电话:“要不要出来吃饭?”电话那边郁风一边不知道跟谁在叫着一边简略的说:“忙。”云朗恨恨的挂下电话。同大学时代一样,他要有人送饭。

      提着盒饭上去,云朗仔细打量郁风和卓家文的小公司。才不过一年光景,居然已经颇有点声色。

      郁风和下属坐在同一个大间里,眼神专注的看着电脑,手指下劈啪做响,可是嘴上还忙着跟人开玩笑,惹得几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这是崭新的体验。云朗惊奇的在一旁观察郁风。这个男人,好象一身都是阳光,那种掩藏不住的活力和健康,让云朗自惭形秽。但是,记忆里的郁风分明是个懒散略有些忧郁又细腻体贴的男孩,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忆走样的?

      郁风看见她,先是响亮的吹了个口哨,突然就严肃起来,起身走过来:“你怎么来了?报馆没事?”云朗见他前后判若两人,不由笑起来,一边把饭盒塞到他手里:“我知道你这个懒猪不会自己去吃饭。”郁风笑笑,把饭盒放在桌上:“好象你是第一次来,要不要我带你四处看看?”

      话说出来,郁风自己都笑了。这样小的一块地方,一目了然,哪里还需要带着四处看。但是这间办公室,每一样东西都是胼手抵足打拼出来,看上去只觉得无限可爱。

      云朗取笑他:“真象看女朋友一般。”郁风理直气壮:“我女朋友都不用我出钱出力从外表到内心的包装。”一边说着一边看牢云朗笑。云朗只觉得脸发烫,这小子,居然也油嘴滑舌起来。

      “要不,跟我回家吃顿饭?”郁风送云朗出来,双手插在兜里,好象看着天空,冷不丁的问了一句。云朗笑:“呸,我回家还要跟着你?”过半晌才意识到郁风此话别有深意。

      并不见喜色和羞怯,郁风发现云朗流露出惯常对待他的那种忧郁无奈。“你,有没有跟郁伯伯提过我们的事情?”“还没有,所以打算趁你在同他们说。” 长久沉默以后云朗终于答复:“改天再说吧。”

      她仍然没有准备好。郁风别过脸去,因为已经预见到,所以容易接受。而经过那样多年,等待已经成为习惯,所以一个轻松的微笑并不困难:“那么,就过段时间再说。”
      午后起风。云朗逆着人潮和风的方向而行,不知道为什么,有隐约的痛快。因为这样高昂着头保持一个骄傲的姿势,可以赢得自欺的快感。

      云朗回到报社。前一晚酒会的照片已经洗出来,同事拿去给方琛和云朗看,顺便挑了几张出来:“我们打算给这几个人做专访的,这些照片就很好。”方琛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不动声色的抽掉两张,递回去:“那么就用这几张。”

      待同事离开,云朗拉了把椅子坐在方琛对面。方琛微笑:“你现在的样子十分可笑,十足一个愤世嫉俗的大龄女青年。”云朗说:“那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什么?我不过觉得相片照的不够好。”

      云朗一手按在桌上,直视方琛:“你要采访什么人不采访什么人我不管,可是那个人,是左莘莘的男友,我想知道多一点。”

      方琛面带讽刺:“你姓左还是姓右?”“告诉我。”云朗不欲多费口舌,简单而坚决的凝视住他。方琛苦笑,这个女人,倔强的象头驴子。

      “他在业界口碑很差,有消息说,他所买卖的,尽是空壳。”云朗倒抽一口凉气:“左莘莘不是正同他合作投资?”方琛一笑,不做置评。

      云朗喃喃的靠在椅子上:“居然没有人愿意出声提醒她。”方琛唇上挂着一抹讽刺的笑容,看进她的眼睛里。云朗苦涩的点头:“是,墙倒众人推。若是见对方还有些许东山再起的机会,只巴不得立时把那一点点机会给掐死。”

      她霍的站起来,大步走出去。“云朗,”方琛叫住她,“可否想过,你若就这样贸然前去,她只会当你挑拨。”“那也顾不得了。”“如果我的消息不可靠呢?”“我仍然必须告诉她。她一个女孩子出来闯荡,需要十二万分小心。”方琛叹气:“何必做恶人?记得那人是她的男友,而你,是曾经背叛过她的人。”云朗的背僵直了几秒,在方琛以为他已经说动她的时候,却见她更加坚决的走了出去。

      云朗当然不会空手前去。如今的周云朗,已经是报社里的大姐。不过几通电话三两个传真,她就找到她需要的东西。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踌躇起来。想了一想,走到楼下的小商店,将几份文件传真过去。

      还是忍不住同郁风说起此事。“为什么不亲自过去一趟?这样匿名的传真未免不够磊落。”郁风不以为然。但是云朗自有道理:“我去只会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呢。”郁风无奈摇头:“云朗,你想得太多了。况且,”郁风顿一顿,“莘莘不是那样冲动的人。同你相处许久,会知道你性子耿直容易伤人,但是绝对不会欺骗。”

      云朗先是深觉庆幸,男友对自己的确信任了解有加,然而坐在前往南方出差的列车上,深夜无法入睡,再想起这些话,却又苦涩。列车在黑夜里穿过重山峻岭,透过车窗,只偶尔看得见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些城镇与村落之间,是长而沉默的漆黑。那样广袤无垠的黑夜,很容易让人有种冲动,给远方的某个人写一封信。

      云朗拿出纸笔,微弱的灯光下,她写:“郁风,谢谢你。”然后就不知道如何继续。该说什么呢?谢谢你多年以来的包容,即使受到伤害也从不抱怨?这样的话语说出来,倒让一份厚重的感情变轻了。真的爱,也许是不可用语言述说的吧。只有一个拥抱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才是最好的注解。

      云朗苦笑,自己号称下笔千言,却不能给自己心爱的人写一封完整的信。

      那半个月过的异常漫长。一下火车,云朗几乎是奔跑着出了站。郁风站在那里,还是懒洋洋的微笑着,见到云朗,手轻轻的举到头边,行了个小小的礼。云朗一下就笑起来,把行李一扔,扑到他怀里。郁风呆了一秒钟,然后快乐如电流一般通遍了全身。他紧紧的拥住云朗,一边还不忘记取笑她:“哗,坐了一趟火车,就跟难民一样了。臭!”云朗想放声大笑,却只把脸更深的埋在他胸前。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原来,拥抱的感觉可以这样美好。生命本是盛筵,觥筹交错,五光十色,然而因为时光如水般明净,滤掉浮华,最后所有的统共不过那么一两个而已。

      郁风把车子开过来,云朗心满意足的叹口气,钻进去靠在车座上。手机就在这个时候杀风景的响起来。云朗抱怨:“方琛一定干过克格勃,我的行程他了如指掌,一刻也不能放松。”郁风笑出声来。

      “是是是,我明天去。”“好好好,我去改。”郁风听着云朗接电话,不时的侧过头去看她。这样英明神武的云朗,面对上司也只得好或者是罢了。接完电话,云朗一摊手:“糟糕,被你看见我如何狼狈。但是方琛说话总是有理,所以我只能唯唯诺诺。”郁风笑:“可是人人见到我都同我说,听说报纸上那个周云朗是你女友。我明明姓郁,却差点沦落到被叫做周先生的地步。”云朗登时神气活现眉飞色舞:“无冕之王?嘎,知道不?”郁风接口:“可惜永远有方琛这个太上皇。”云朗气馁:“才晓得你这样会说话,同你斗嘴简直没有胜算。”郁风终于找到个好机会:“我才不会同老婆斗嘴,所以你若想赢,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收音机里,一把女声低回婉转的轻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这样一个接一个的假设和疑问,在喧闹的北京车流当中瞬间击中云朗。她低下头去,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郁风,给我两天时间,我会答复你。”这个傻瓜,一点花枪都不会耍,郁风温柔的想。

      云朗约郁堂见面。“郁伯伯,我最近同郁风在一起。”云朗决定单刀直入。郁堂一楞:“是吗?”云朗的心一沉,为什么他并没有流露出欣喜,反而神情略微恍惚。那一直折磨着云朗的隐忧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恐惧,于是她脱口而出:“郁伯伯,我的父亲是谁?是不是你?”

      两个人都被这句话震惊了。他们对视着彼此,太多的感情汹涌澎湃而来。

      他养育她,关心她,爱护他,甚于对郁风。云朗握紧了拳头,热泪盈眶。

      而他,则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一个下午,她对他说:“不,对不起,我要跟他去,随他到天涯海角。”

      终于,郁堂艰难的说:“傻孩子,这个是不是令你困惑许久?不,我不是你的生父,虽然我曾经非常这样希望。”

      所有禁忌在那一刻打破,所有苦苦压抑在那一刻得到释放。云朗不是不知道自己想法太过无稽,然而幼年时期的颠沛令她总是怀疑,怀疑世界怀疑自己。一个微笑慢慢的从心底浮到嘴角,郁堂有些激动的对她说着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见,终于她站起来,走到郁堂面前,紧紧的拥抱了一下对方:“那么,郁伯伯,祝福我同郁风。”

      婚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筹备。云朗同方琛诉苦:“居然选定明年元宵那天举行婚礼。”方琛冷笑:“我不知道你原来这样恨嫁。”云朗给他一个白眼:“做一件事情居然要拖十个月那样久,不是我的风格。”方琛看着她,这个女子,再也不是人海里最最特别的那个,同所有适婚女子一样,容易情绪激动,喜怒无常,自以为是,又敏感脆弱。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媳妇,自然要慎重准备。”云朗眉开眼笑。

      一切都不象是真的。云朗反应奇突,郁风不得不抗议:“小姐,如果你再每隔十秒转过头来看着我傻笑,我的车就要开到人行道上去了。”云朗张牙舞爪:“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心里仍有缺憾。云朗对郁风说:“听说莘莘的母亲住院了。我想去探望。”郁风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诧,他只是平静的掉转方向:“那么,我们先去买花。”

      到了医院,云朗坚持要自己独自上去。郁风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想叫住她。很自然的,他怕她上去受到令人难堪的对待,但是他也怕,过度的保护会令她反感。这样的紧张她,要持续一辈子,郁风连连对自己叹气,继而微笑。

      云朗在走道上遇到出来打水的莘莘。

      24岁的莘莘,比起十八九岁,美丽得更加隆重。仍旧穿黑灰两色,但是总有点别出心裁,令那颜色鲜活百倍,惊心动魄。比如,一条薄如蝉翼的深紫色披肩,紧紧的裹住曼妙的身材,叫人透不过气。

      莘莘凝视云朗,还好,没有给一个讥诮的笑容。她只是非常简单的说:“来看我母亲的?这花我拿进去就好,我怕她见到你情绪会激动。”云朗点点头。这样的波澜不惊,从容淡定,云朗只觉心酸。

      在脑海里找了许多话题,最终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云朗只得笑笑:“那么,我回去了。”“等一等。”莘莘在身后轻声唤住她。

      “那些文件,是你传真的吧。”莘莘问。云朗有些尴尬,这样冰雪聪明,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找上门去。象是看出了云朗的困惑,莘莘耸耸肩解释:“能在别人热情如火的时候视而不见哗的浇一盆冷水的,除了你周云朗别无分号。”云朗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却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辩解,只能听她奚落自己。然而莘莘只是微笑:“那些人,要么等着看好戏而不肯说话,要么怕扫了我的脸面而不愿说话。”她感慨万千。云朗说不出话来,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就象对莘莘而言,说一个谢字未免显得虚伪和言不由衷。比以往所有的时刻,两个女子都更清楚的了解对方。

      郁风走上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莘莘经过云朗走开,如同三年前的那一天。但是这次,他只是站在云朗身后,轻轻的冲莘莘点了点头。莘莘见到他,脚步略微停顿,随即默然离去。

      很多问候,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送出,不管曾经怎样爱过,是象她那样深,还是象他那样浅。

      云朗听说,筹备婚礼期间,男女双方是最容易发生争执的。但是她和郁风不。两个人大处不肯妥协,细节却事事尊重对方,谦让礼貌。郁太太只得出面做主。她把旅行社的精美画册给他们看:“是去夏威夷呢还是去巴黎?”

      云朗同郁风对看一眼,同时尖叫:“哪里也不去?”郁太太骇然:“连蜜月也不度?”云朗突发奇想:“不如我们到江南随便找个小镇,安静的住上一个月?每天悠闲的散步聊天。”她脸上不可抑制的向往之色。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个傻瓜。”

      云朗想,就同郁风一起做傻瓜,天下绝配,有什么不好。这样的念头,真是让一颗心温柔牵动。她打印了照片给郁风看:“瞧,天空是厚而明净的,配上黑瓦白墙的屋,青石板的路,葡萄藤的架子,还要去哪里?”郁风微笑,这个女子,硬朗疏爽,到头来也无可救药的浪漫。

      突然就到了五月。暖且带着花香。云朗坐在窗边,喝一杯咖啡,不愿意动弹。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我是左莘莘,我就在你们报社楼下,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见你一面。”

      她站在楼下,提了一个旅行袋。五月的夜色温柔,她以一种倔强的姿势站立,云朗觉得,那真是刚硬而充满棱角的剪影,把那黑夜里流动的歌舞升平暗香浮动柔靡低回通通割破。

      莘莘看到云朗,自嘲的一笑:“想来想去,好象也只有你可以帮我。”轻描淡写到这个地步,才愈发显得人情凉薄举步唯艰。

      “我母亲,近日要做个大手术,而我,刚刚好要去外地一趟。我父亲脾气暴躁,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更别提照顾别人了。我实在不放心。”她极其平静,声音冷峭,只有说到最后一句,微微有些颤抖。

      云朗沉声道:“有我,你放心好了。”

      莘莘抬起头,一双寒星般的眼睛似会说话。云朗顿悟:“我明白,伯父伯母其实不想见到我。我会替你请看护,若有不妥,我自会及时处理应变。”莘莘轻轻一笑:“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会报答。”呵,报答,云朗别过头去,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就在这转头的刹那,似有一道闪电划过,云朗猛的看牢莘莘,沉声问:“你要去哪里?”莘莘面不改色:“去谈一笔生意。”“去哪里谈?”云朗毫不放松。

      莘莘诧异:“我好象不需要向你汇报。”云朗看进她眼睛里:“不过是一笔生意,以你,绝对不会抛下父母不管而去。”莘莘苦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生活逼人?左大亮不是以前的左大亮,老妻生病可以住头等病房享受干部待遇,不不不,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他女儿不想办法,无法支付巨额手术费。”

      云朗后退一步,她明白了,莘莘眼睛里的寒冰之下燃烧着熊熊火焰,那是赌徒孤注一掷时的决绝。她抓住莘莘的旅行袋:“我还有积蓄,可以救急。”莘莘猛的甩开她:“换做是你,你会接受?”她冷笑。云朗颓然,对,都是这样骄傲的人。

      “那么,你好歹告诉我你去哪里?”云朗仍是固执。莘莘凝视她:“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说着,大踏步的转身走开。

      云朗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喉咙干涩,手心冒汗,要过上一会才想起来给郁风打电话。郁风到底清醒,提醒她:“不如打电话给方琛?”

      云朗当即致电方琛。方琛在电话那头颇为恼怒:“周云朗,你以为你是左莘莘的妈,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干涉?我是报社副总编,不是你的情报探子。”云朗大吼:“我不管你是什么,给我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点提示。”

      方琛默然,这个女子,十分罕见,为着一个已经不是朋友的旁人,不惜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然而正是这点血气,令方琛一直敬重她,于是他说:“给我一天时间,我帮你打听打听。”

      云朗当然不会坐等方琛,她自己也打了无数电话。最后,她同方琛得到的消息大致相同,莘莘打算同S地的一个小厂合作。云朗惊异:“要跑到那么远去找合作?”方琛耐心的解释:“在一定圈子里左莘莘已经完全没有价值。”

      众叛亲离。云朗闭上眼睛。

      她记得曾经去过S地。在黑夜里下的火车,不知为什么,竟有一帮人默默的围到身边,那一双双眼睛,闪着奇异而贪婪的亮光,象是群狼。几个魁梧的同事默契的走过来,把云朗护在中央,才得以离去。想到此处,云朗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我请两天假。”

      郁风在门口堵住她:“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担待。你去,除了增加危险还能贡献什么?”

      郁风从来不对云朗说一句重话,但是此刻,他喝止云朗。“我这就去买票,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莘莘不是叫你照顾她父母?你一走了之不管了?”他疾言厉色,云朗一时做声不得。

      要到出门的时候,郁风才温柔的转过头来:“傻瓜,我会把她安全带回来。”云朗伸手替他理理衣领:“我在你口袋里放了几个电话号码,那些人兴许会帮上忙。尤其是那位刑侦队的副队长,我采访过他,如有必要,请务必联络他。”终于忍不住泪盈于睫,紧紧拥抱郁风:“你也要平安回来。”郁风低下头,把唇贴在她的额头上,那温暖当中有灼人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去医院远远的看着左家两老,云朗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守在电话前。

      总是觉得渴,她看着电话,把一大杯一大杯的水喝下。隔着玻璃杯,她看见自己颤抖的手。

      也曾经尝试给郁风的手机打电话,然后千篇一律的回复都是:“你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

      整个房间安静无声。云朗可以听见自己血脉的流动。从清晨到黄昏再至黑夜,那沉默令人窒息。

      第五天的深夜,敲门声终于响起。云朗霍的站起来,险些跌倒。她颤颤巍巍的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摸索到门边,拉开大门。

      郁风疲惫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但是,他眼里有令人镇静的温暖和坚强的力量,云朗后退一步,把手放在心脏所在的那个位置。果然,郁风轻轻的说:“幸不辱命。”

      郁风把莘莘半搀半抱的带进来,放在床上。黑暗里,她微微的蜷着,象个孩子。

      云朗想伸手拧亮台灯,郁风拦住她。三个人在房间里沉默,听着彼此的呼吸。郁风找到云朗的手,紧紧的握着,带她走出房间。

      “给她准备点吃的吧,火车上她就不肯吃东西。”

      “发生什么事?”云朗低声问,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们本来以为她会带很多钱去,但是她叫他们失望,于是把她扣留在一家小旅馆。三天。”

      三天.云朗一阵眩晕。美丽的骄傲的莘莘。

      “我找到她,被他们发现,幸好我之前有所准备,预先通知了你那位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

      过程必定惊心动魄,但是郁风不想云朗担心,所以他只是走过来,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别想太多了,我们都饿了,就靠你照顾我们。”云朗抱住他的腰:“好,只要你们平安回来就好。”

      云朗把一碗粥端进卧室的时候,看见莘莘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固执而顽强的看着天花板。“莘莘,”她轻唤,但是莘莘一动不动。云朗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能感觉莘莘的脉搏。就是那微微的搏动,令她在瞬间理解了莘莘的痛苦。这理解令云朗心痛如绞,她缓缓蹲下去,抱住莘莘的肩。如果做不了什么,只能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很想很想回到多年以前的某个清晨,莘莘神清气爽的跑过来,冲云朗打招呼:“早啊,我来跑早操票。”

      那个小小的不知世事险恶的莘莘。她应该还是那样单纯的美丽下去,和同龄女子一样,偶尔失恋,为配不到一条裙子而发愁。如果可以就这样,把泪水流成一条河,回溯到过去,云朗愿意,用一切来交换莘莘的笑容。

      但是莘莘一直没有掉眼泪,即使是云朗的泪水滴在她的肩上。她很安静很乖巧的任云朗喂她喝过粥。然而她就是不肯合眼,她的眼睛一直固执的睁着,不睡,就是不睡,象是对这个世界的无声抗议:不要再用梦境来欺骗我。

      云朗问郁风:“我们该做什么?”郁风叹气。

      莘莘就这样躺了两天。突然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生气,象一个布娃娃,任云朗替她沐浴,喂她吃东西。

      “莘莘,伯母的手术已经安排在下周。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莘莘,伯父伯母都很好,但是他们担心你。我听医生说,他们总是问,莘莘有没有回来。你不要他们为你这样忧心是不是?”

      “那么,你睡一下好不好?你需要休息。”云朗哀求。

      没有反应。

      云朗掉下眼泪。风声在窗外掠过,这个城市高楼与高楼之间,切割成片段的蓝天还同昨日没什么两样,然而年少时所有无忧无虑的心情,再也回不来,任她周云朗把手握得一紧再紧,还是如沙如水,流泻而去。

      郁风从她身后走过来,低头凝视莘莘半晌,突然走到窗边把窗帘一拉。云朗来不及惊呼,那刺眼的眼光就刷的照了进来。莘莘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可是已经被刺痛流下眼泪。郁风弯下身子,对她说:“怎么不睁眼睛了?”

      云朗跳起来把窗帘拉上:“你要做什么?你疯了?”

      但是郁风对着莘莘大吼:“其实你真的该睁开眼睛瞧瞧的,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只有这个房间这么大,不是只有你一直想要顽强生活下去的北京这么大,不是只有从这里到S地这么大,甚至不是只有中国这么大。这里容不下你,你可以走啊。难道你就这么没种,不会到别处去从头再来,然后回来扬眉吐气?”

      他抓住莘莘的肩:“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我一再碰壁,兜里只剩两毛钱,没有人要看我写的软件,又感觉永远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你怎么对我说?你说,是好哥们就要拉着你的手站起来。”

      他站起来,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终于掏出一张存折,塞到莘莘面前:“喏,我就这么点家当,打算投资用的。我现在就买你这支股票,放长线。你给我出国去,不学点什么混出个人样别回来。我指着你连本带利还给我呢。”

      “现在,我要你,拉着我和云朗的手站起来。左莘莘,你给我起来。”

      云朗走上前,和他并肩站在那里,把手递给莘莘。没完全拉拢的窗帘后,阳光洒进来,莘莘颤抖着嘴唇,眼泪流到枕上,把手抬了起来。

      就是在那个春天,莘莘决定出国求学。

      云朗去外语补习班门口等莘莘。下课了。一大帮十八九岁的孩子嘻嘻哈哈的涌出来,莘莘在他们当中,一身棕色的长风衣,黑色的裤子,灰色衬衫,配上短短的男孩子头发,要多帅气有多帅气要多年轻有多年轻。云朗微笑,这个女子,妖媚时颠倒众生,大方时英姿勃发,上天对她特别宠爱。

      莘莘看见云朗,挥了挥手里的笔记本,大步走上来。“这么有时间来看我?”云朗微笑:“陪我去试婚纱。”莘莘哈的笑出声来:“那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要论衣着打扮,还有谁比我更有心得。我担保,在我的调教下,你会成为光彩照人的新娘。”

      两人并肩而行,莘莘身型高挑,云朗娇小,听见身后有小女孩子在窃窃私语:“真是一对璧人。”这不是第一次她们的背影让人误会,莘莘转过头去,冲她们眨一眨眼,顺手亲热的搂住云朗,做欲亲吻状,小女孩子登时大惊失色,匆匆离去。

      云朗笑:“还是淘气。”莘莘耸肩:“来,我们先去喝杯咖啡。”

      小小咖啡店里正在放老歌,莘莘凝神细听,然后问:“这歌在唱什么,这样动听委婉,好似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心事。”云朗听得懂粤语,她告诉莘莘:“旧梦不须记。”

      呵,旧梦不须记。

      莘莘低下头去,点一支烟,云朗伸手:“也给我一支。”莘莘一挑眉,没有追问她从何时开始抽烟,只是把烟递过去。

      “云朗,你可是有什么不开心?”莘莘熟练的一掸烟灰,问道。云朗微笑:“我生父前来找我。”“什么?”连莘莘都动容。

      “呵,抛弃我们母女多年,居然又跑回来,而且你猜他回来做什么?”钱,自然是要钱。莘莘不说话。

      云朗慨叹:“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给他钱。若说我是个明星,有个不光彩的父亲,要出钱掩口。可惜他明明也不那么委琐,而我也身家普通。”

      “他可是暂时有困难?”“对,他说他的小女儿病重,需要很大一笔钱。”云朗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为什么,他会不要我。而在这个时候,才会想起我?”

      “呵,云朗,男女之间的事情本来就无对错可言。你母亲那样的人才,爱上了他,他一定有他过人之处,你不可看轻了他。”

      云朗点头:“是,我明白。我已经过了追究要答案的年纪。”

      “我猜,你还是决定给这笔钱。”

      云朗一摊手:“没错。可是,我觉得自己甚为可鄙,居然拖了几天才想清楚答案。莘莘,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母亲觉得痛惜。”

      莘莘按住她的手:“你反应正常。若是当时立马答应,我会以为你是圣人下凡。”

      两人一起按地址去照云朗父亲所住的旅馆。到了那里,前台的小女孩查了查记录:“啊,他已经走了。”

      云朗如遭雷击。他已经走了?那么,他去哪里找这救命的钱?

      “有个大男孩来找过他,然后他就走了。”对方见云朗表情奇异,连忙补充。

      莘莘上前一步:“那个男的是不是有这么高?眼睛有点小,但是眉毛很浓,脸形是这样的。”她比画着,女孩点头:“就是他。”

      莘莘看看云朗,拉着她走出去。

      “不要怪郁风自做主张,他是局外人,自然比你看得清楚,知道你最终的选择,而救人如救火。”莘莘替郁风辩解。

      云朗不说话,缓缓的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肩,把头埋进去。

      莘莘焦急的也蹲下:“云朗,你怎么了?”“我当然不怪他。可是,莘莘,我的父亲,已经走了。我只见过他一面。我真是个傻瓜。”

      云朗已经二十八岁。但是那一刹那,她象个幼童,在街角失声痛哭。

      她回到她同郁风新置的房子。推开门,郁风正在用力的刷墙。云朗看着他,戴着个报纸折的帽子,专心致志的刷着墙壁。他身型高大,轮廓分明,做事一丝不苟。到哪里找这样的人?云朗这才明白,郁风为什么突然坚持自己动手装修。因为他们的钱,总有更好的用处,所以他不怕辛苦愿意节省。

      云朗走过去,仰着头看着郁风微笑。郁风摘掉那个难看的帽子:“今天来这么早?”“我去过那个旅馆了。”云朗说。

      郁风跳下梯子,搔搔头:“大男子主义可是?”

      云朗笑:“何尝不是?”

      “那么,可有道歉的方法?”

      “告诉我你怎么处理?我相信你一定为我想到最妥帖的方式。”

      郁风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他同我说他实在等不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但是不过需要时间。于是给他钱,同他说,等一切好转,叫他再来北京亲自同你交代。瞧,云朗,我可没叫你父亲平空消失。”

      云朗泪盈于睫,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天气这样热,两个人紧紧拥抱,能感到对方的汗水。

      怪他?不不不,云朗学会享受有人包办有人替她做主的感觉。从小到大,云朗都没有机会被人这样宠爱,渐渐独立就成了习惯。

      慢慢就凉下来。云朗向往秋天的湖水满城的桂花安详的时光。但是每次出差,都同打仗一般,没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云朗觉得自己在发生某种变化,她问郁风有否发觉,郁风要想想才能回答:“冲锋陷阵多年也会疲惫,云朗你也许想要安定。刚好适逢其会,是不是?”他笑着,替她买一包糖炒栗子。云朗把手插到他的臂弯里,放心的跟着他走。

      莘莘考完了试,松了一口气。云朗问:“感觉如何?”莘莘笑:“一生就这么几个月拼了命做好学生,不会太差。”“那么剩下的时光如何打发?”莘莘微笑,指着一份杂志:“瞧,这个‘非常’就是我。写稿赚钱,嘿嘿,云朗我自你处得到启发。”

      云朗顿觉失敬。仔细阅读莘莘的所有文章,她从来没有发觉,莘莘的另一面,温和细腻动人。她笔下的爱情小说,确实感人,难怪已经有了书迷。

      “莘莘,你比我成长的快。”云朗由衷的说。莘莘摇头:“刚开始那几年,十分倔强,想着一切要重新开始,只有一股蛮勇。要到四处碰壁甚至生命受到威胁那刻才能看清楚自己,原来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会保护自己不能认清世界。所以一度沮丧得想死,还好,挺过来了。真的,云朗,要到几个月以前才是真正长大。”

      “可还有芥蒂?”云朗坦率的问。“若说一点没有那是假的。可是云朗我知道你也没有错,或许欠缺一个合理的方式。但是我不愿意再回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不可改变,那么我愿意学习遗忘。”

      到了来年开春,云朗就闲下来。方琛体谅她要做新娘子,所以工作量也减小。云朗陪方琛去探望他的孩子,小男孩已经八岁,见到父亲,还是会追问:“爸爸你搬回来住好不好?我和妈妈都想你。”

      方琛尴尬,不知道如何同男孩解释,父母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云朗蹲下身子,摸摸小男孩的头:“还记不记得幼儿园的小朋友?”“记得呀,小东,天天,都是我的好朋友。”“那么你们还经常见面吗?”“啊,不了,他们都不同我在一个小学。”“可有想念他们?”“有。我想叫他们跟我一起看动画。”“现在有没有认识新朋友。”“好多。”“所以不经常见到小东和天天也不要紧是不是?”小男孩眨巴眨巴大眼睛,点点头。“瞧,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他们以前是好朋友,现在也互相挂念,可是他们有了新的朋友有新的生活,不必住在一起。”

      小男孩觉得每句话都非常有理,但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啊,他应该这样反驳:但是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我想每天晚上都见到爸爸,妈妈替我洗澡,爸爸在我床边讲故事。云朗觉得愧疚,所以紧紧的把小男孩搂住,看着一脸无奈的方琛说:“来,叫爸爸带你去买玩具。”

      手机响起,郁太太在那边说:“云朗,你快到公安局来。”心里打了一个突,云朗竟有些不敢迈开步子。昨天,他们刚发了请柬。“来,云朗你要去那里我送你过去。”方琛看出不妥,从后面扶住她,沉声说。

      一踏进公安局,郁太太就泪眼婆娑的迎上来:“他们拘留了小风。他爸爸正在交涉要把他保释出去。”云朗的手心冒出冷汗,但是仍然镇静:“妈妈,让我来同他们说。”

      她要求见郁风一面。郁风走进房间,云朗自然的站起来,走过去紧紧拥抱他,然后各自坐下。

      “怎么回事?他们说你酒后驾驶伤人然后逃逸。”郁风低头:“对不起。”云朗觉得窒息:“对不起?”手有些发抖,不自觉的去摸烟。

      “云朗,你先陪爸爸妈妈回去。他们还要讯问我,大概要过一两天我可以被保释。”“不要,”云朗看进他的眼睛,“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你一起回去。妈妈昨天才把喜帖全派出去。”

      郁风看着她:“云朗。”

      她镇静下来,在桌下双手握紧:“为什么喝酒?”郁风不作声。他没有什么好解释。自首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有此刻,见到这个女子,他才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的卤莽和冲动。他和她,就要举行婚礼。但是这不是分辨或者争吵的时候,他需要冷静,所以他对云朗坚决的说:“回去,带着爸爸妈妈。”

      云朗低下头:“你要照顾好自己。”

      云朗送两老回家,然后打电话:“这样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云朗你也做过多年社会新闻了,你觉得呢?但是考虑到自首态度较好,应该可以从轻。”

      云朗有种要砸烂整个家的冲动。喜帖还红艳艳的放在桌上,只差那么一步。

      “周云朗,婚礼可以再次举行。你必须冷静下来,郁风同爸爸妈妈需要你。”理智提醒她。

      云朗倒在沙发上,捧住脸。怎么可能是郁风。你们相爱了这么久,你应该了解他。云朗觉得痛楚,方才她对郁风态度冷淡,几乎有点负气。

      云朗找到卓家文:“前天晚上你们到底有没有喝酒?”卓家文垂下头:“喝了一点。”骆芳走出来,把手按在云朗手上:“别着急啊,我们都会想办法。云朗你先乱了阵脚,郁风就更难受了。”

      云朗看到她的腰身:“啊,几个月了。”“刚三个月。”骆芳羞涩的笑。

      “哎呀,是我疏忽了,这么晚还来打搅。孕妇需要早点休息,你快进去。”云朗不由分说的站起来告辞。

      卓家文送云朗到门口。他看住云朗,欲言又止。云朗那清澈的目光令他不敢抬头。

      云朗去接郁风。她痛惜的看着他:“有没有叫你吃苦。”郁风放下一颗心,那天她负气离去,叫他几乎整夜没合过眼。“放心,我很好。”他搂住云朗的肩。

      “是不是卓家文?”云朗突然问。郁风停下脚步,云朗,你实在太过聪明。

      云朗别过脸:“是不是他来找你,然后你头脑发热就替他顶下了?”“骆芳怀孕了。”“卓家文是成年人,他做错了事情就应该要负责。”云朗平静的指出。“我知道。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但是云朗,他需要时间。”“郁风你知不知道你这叫妨碍司法公正?。”云朗提高声线。

      郁风突然觉得愤怒。这个女人,永远以正直理智的化身出现。是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但是,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冷酷和不合情理。当年左莘莘也是同样的感觉吧。你不能说对方错了,因为错的确实是你,可是你会痛恨对方的态度,那样的不识人间烟火,仿佛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那你要我怎样?你要我现在冲进去检举他?你有没有考虑过骆芳会怎么反应?你就不能让卓家文做出妥善的处理?”

      “怎么才叫妥善的处理?一直逃避?”

      “他是我的朋友,他不会害我。”

      “是吗?可是昨天我去过他家,他根本没有为你辩解的意思。郁风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她本来欢天喜地的操办婚礼,但是你这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坐牢,那些喜帖都是嘲笑。”

      “周云朗我没想过你居然这么自私。说到底,你想到的还不是毁了你的婚礼。”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云朗和郁风站在雪地里,对峙一般的看着彼此。

      象是默片,云朗倔强的扬了扬下巴,转身而去。郁风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精疲力竭。

      郁太太同郁堂抱怨:“怎么才把郁风接出来就跟他吵架?云朗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郁堂无奈:“小风也二十四快二十五了。他们的事自己会处理,你别操那么多心。”

      不到一天郁风就开始痛悔。他到云朗的报社楼下,等她下班。他看见她走出来,那么瘦,好象随时可以被风吹走。即使穿的厚重,也不能掩饰住她的虚浮的步伐。

      “云朗。”他站到她面前,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云朗象是从梦里醒来,带着一点点惊喜和不可置信,贪婪的看着他,更令他觉得心痛,想也不想,他一把将云朗搂到怀里。

      “对不起。”

      “不不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这么容易达成谅解?当然不。但是因为太怕失去对方,所以只能把那些锋利的意见看法收起,自欺欺人也是好的,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和和平。

      云朗对方琛说:“生平第一次,我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方琛意味深长的凝视她:“云朗,你的工作令你整个世界观变得简单。”“什么?”云朗几乎要跳起来,“我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这个社会最丑恶最见不得光的地方我都去过。”“正因为如此,你只用一个标准来衡量世界:黑或者白。周云朗,你远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成熟。你以为充当提着天平和利剑的正义女神就是对的?”方琛嗤之以鼻。

      云朗震惊。这个人,同她一起共事多年,不管她的报道带给他多大的压力,他都替她顶住,但是,他也这样看她。

      云朗脸色灰败。转过身去:“我走了,我回去休息。”

      云朗倍受煎熬的时候,郁风也没有好过一点。

      骆芳私下找到郁风:“家文最近很奇怪,总是神色恍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郁风安慰她:“没有,是我出了事,整个公司都要他打理,十分辛苦。”

      骆芳沉默许久,突然低下头去,捂住脸。郁风看见她的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流出,不觉大惊失色。“有什么不对?骆芳你告诉我。”“他们说胎儿可能有问题。郁风郁风,要是家文要离开我不能陪着我,我会不行的。”她一把抓住郁风的手:“你不要替他掩饰,他,”骆芳艰难的问,“是不是有了别人?”

      郁风几欲吐血。女人!然而他只能安慰:“信我,他最爱的人是你。”

      男人就是这样敷衍女人。郁风暗自苦笑。但是他也明白,若是要对云朗施同样的伎俩,根本行不通,所以更加踌躇。

      “郁风,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云朗同郁风吃饭,轻声问。

      郁风凝视她,真的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想过了,再给家文几天时间。”

      云朗一言不发。

      “妈妈昨天叫人重新印了喜帖。其实春暖花开的时候举行婚礼也不错啊,我们可以在户外开party。”郁风只得补充。理由的苍白连自己也汗颜。不后悔么?那一定是假的。夜里许多许多次,他都痛骂自己,这样愧对云朗。

      果然云朗温和的指出:“但是你下周就要上庭了?”

      郁风缄默。

      “昨晚我听见妈妈哭,她不知道其实你是替人顶罪,担忧得头发白了一半。郁风,你听我说,我已经替家文联系了律师。这里是名片。不能这样继续拖下去。”

      郁风亲自到家文处。家文见到他,自然明白是什么事,从房间里拿出行李包:“陪我去自首。欠你这个人情,真是做牛做马都补报不了了。”郁风大力拍他的肩,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时间,两人百感交集。

      郁风觉得喉咙酸涩,只能别过头去瓮着声音说:“我已经把公司股份全都转到你名下。放心,我会好好打理,你一出来世界还是一样的。”家文惊诧:“为什么?郁风你不必。。。。”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用钥匙开门。云朗和莘莘搀着骆芳走进来。骆芳边走边笑着说:“不要这样紧张。才三个月。”见到家文的行李包,她呆住。

      “你要去哪里?”她终于轻轻的问。

      “我要去自首。”家文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拥抱妻子,他没有勇气,只能低头。“其实那天开车的人,是我不是郁风。”

      终于还是不放心,他走过去一步:“别担心,郁风会照顾你。”这句话提醒了骆芳,她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睁大眼睛寻找郁风。

      “怎么会这样,郁风你帮帮家文。”骆芳执拗的象个孩子。郁风不能同她对视。“别这样,郁风已经帮我很多。”家文伸手搂住她的肩。

      骆芳突然崩溃了。她捧着脸哭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郁风你帮家文,不要让他去坐牢。家文对你这么好,你从公司挪用款项他都没有说话。”“住口!”家文喝止她。

      然而这句话已经如重磅炮弹一样杀伤了在场的另外三个人。云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后退一步。她注视前方,好象可以看见一地鲜血淋漓,那破碎的是什么?也许,是她的心。

      如果说云朗已经完全被震惊和痛楚所打倒,那么此刻清醒而又心痛到极点的人便是莘莘。突然之间,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比如,他为什么能够千里迢迢将自己毫发无伤的带回来。关于过程,她同云朗一样没有深究,只知道他亲手打开那间屋子,走进来,背起她:“莘莘,我带你回去。”

      她握紧了双手:“左莘莘,你害了郁风。”时间好象已经非常久远,但是她又仿佛仍感觉到多年以前那个夜晚,她等在手术室外面的所有心情。

      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痛惜他,虽然他也从来不是她的。

      假若牺牲她可以成全他幸福,她必定义无返顾。而此刻,她是令他痛苦的原因之一。

      郁风沉默了半晌,走向云朗,刚想要说什么,云朗已经开口:“是不是就因为这样,你才要帮他顶罪?”莘莘猛的抓住她的手:“云朗不要胡说。”

      郁风苦笑:“随她去。莘莘,照顾她。”说着,替家文拿起行李包:“我在楼下等你。”

      只下了三层楼,郁风却觉得已经走完了一生。脚步蹒跚的自己,好象已经是个老者,只余一颗苍老而疲惫的心和淡如烟尘的记忆。

      他抬起头,象是要做最后的挣扎,看向那阳台,但是,只有一个高挑而瘦削的身影在那里,注视着他。阳光斜射下来,刺的人眼睛生疼。他看着那个女子,时间好象成了许多片段,飘在他的眼前,然而他什么都抓不住。他突然觉得悲哀,为自己,为莘莘,因着他们的所爱,都没有还以同样多的爱情。

      云朗喝了一杯又一杯,莘莘叹了口气,自她手里拿开杯子:“你知道郁风不是那样的人。上次他去救我,一定是出了钱才把我赎出来,否则不会一切那么顺利。”

      云朗嘻嘻笑,举着杯子摇晃:“你,你们一起来骗我,原来。”“不,他也没有同我说。但是那样多的钱他一定没有花在自己身上。”莘莘急切的说,“你想,他也给了你父亲钱。这些加起来,一定已经是很大一笔。后来我听家文说,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从公司领薪水了。如果他是为着自己,一定。。。。”“打住!”云朗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把推开莘莘的搀扶:“不准在跟我提这个人。我也不想见你。你是个骗子,你走!”一边说着她一边往外走去。

      莘莘追出来,看见云朗已经蹲在地上,吹了冷风,开始呕吐。莘莘大力把她拉起来,替她擦去嘴角的污物:“我送你回家。”可是云朗力气大得惊人,她把莘莘推得后退好几步:“让我一个人呆着。”她倔强的站在那里,莘莘想冲过去骂她唤醒她,然而更深的疲倦感袭来,她无能为力的苦笑着,拨通一个电话:“方琛,你现在过来看看你的下属。”

      方琛见到云朗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狼狈的云朗,即使在火场在缉私现场或是其他更危险更可怕的地方。

      他走过去,拍着她的背,想让她吐得更舒服些,但是突然惊觉她其实在哭。

      他没有多想,伸手把她搂在怀里。

      云朗抬起头来:“郁风?”待认清了身边的人,轻笑起来:“是你。”“是我。你这个样子做什么?郁风现在需要你。”

      云朗楞楞的看了他几秒,忽然象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就这样爆发了:“方琛,我没脸去见他。我知道我清高,我不问世事,我从来都没有替他想一想。如果我能真的象个伴侣那样同他分担一切,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他知道我的个性,所以什么都替我好好解决,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是个傻瓜,我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仙女。”

      云朗号啕大哭。她从来没有这样用力的哭泣过,28岁了,她想,我多么愿意回到八岁那一年。

      不管夜里哭得多么狠,到了白天,还是要装做一切如常,继续工作。为了这份工作,已经牺牲太多,实在早就成为血肉相连的部分,而如今,失去所有,剩下的也不过这份工而已。

      “听说郁风已经出来了。”方琛看着伏在案头的云朗,问。这一个月真是漫长。这个女人以工作狂的形象来折磨她的老板和下属。

      “哦。”云朗头也不抬的说。
      如果她愿意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旁人能做的,也只能忽略她那黑得不见底的眼眸。

      于是方琛说:“今天晚上香港媒体有几个人要过来,你陪我去酒会。”

      等他走了,云朗才从那一堆稿纸里抬头。茫然的看着前方。

      是什么声音?那是空洞的风声。

      为什么会有风声?那是因为她的心缺了个大口。

      只差一步她就可以成全幸福。然而她却发觉,她不配得到那份幸福。

      也许真的是时机问题,如果不是婚礼前夕发生,那么一切可能还有转圜余地,但是到了现在,只有满地狼籍。

      如果这就是结尾,她宁愿这样就好。人的一生还很长,她只愿郁风得到他应该拥有的爱情。

      云朗站起身来,看见玻璃里的自己,苍白而憔悴,便努力的拉了拉嘴角:“笑,你要笑。”她鼓励自己。

      当天晚上,云朗穿了一身玫瑰红礼服,一头漆黑的长发挽在一边。宴会过后,方琛深深凝视她:“整个晚会你是焦点。周云朗,我不知道你原来可以这么漂亮。只做报纸记者实在可惜了。”云朗苦中作乐,同他玩笑:“才知道你拣到宝。”方琛不语。

      要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云朗轻声问:“你可是要升职了?”方琛黯然:“是。”

      没见过要升职还这样意兴阑珊的,再不开心云朗也笑出来:“好象该有这副表情的那个人该是我。”方琛温柔的看着她:“云朗,香港是个非常好的发展之地。比起内地来,新闻的自由度更高。”

      云朗颔首:“方琛,我要谢谢你,给我这么个机会。你本来不必这么为我费心。”方琛松一口气,他花费的精力和心血她毕竟明白。

      “那么,愿意去?”方琛问。“是,也许我该离开这个伤心地。”云朗拉紧披肩,微微一笑,大步向前走去,样子一点也不淑女。

      是的,他再也不需要她。他终于做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以后他只需要求稳,而作为下属的云朗显然只会令他头痛。

      呵,他当然曾经爱过她,迟钝如云朗自己也知道。正因为这样,她更加不可以留在他身边,尤其是这个她最为失意的时候,他怕自己行差踏错。

      云朗想,这样也好。去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假若将来有一天,在这个城市邂逅郁风,那么她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对所爱说一声你好?以沉默?以眼泪?不,云朗自觉做不到,她怕自己会失态。

      但是还是想同一些人说珍重。莘莘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此去千里万里,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才拉开门,莘莘就已经站在门口。“听说你想畏罪潜逃,我特地来抓你归案。”她一扬眉,当仁不让的走进屋子里。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不再理我。”云朗为自己脸红。

      “我自然生气。不过我生你的气不是一次两次了。”莘莘眨眨眼。

      “我有时说话口不对心。”云朗嗫嚅。

      “我知道,你气的其实是你自己,恨的也是你自己。自己这一关最难过是不是?不过云朗,郁风已经出来了,你该给个了解,不管是聚是散。”

      “呵,郁风,他怎样?”

      “他走了。”

      “走了?”云朗猛的站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在这短短几秒之间沉到了最深渊处。

      莘莘意味深长的凝视她:“他说他需要一个地方静静的思考。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云朗跌坐回沙发:“我很想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但是你为何犹豫?”

      “我终究是害怕。害怕面对他,我自惭形秽愧疚欲死。”

      莘莘叹气:“那么我问你,如果他不肯跟你走呢?”

      云朗沉默下去。莘莘安静等待。云朗不是她。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云朗却是困难。但是莘莘明白,郁风愿意包容,所以自己能做的,就是轻轻的推她一把。

      “我想,我会选择留下来。”过了很久,云朗的声音坚决而清晰的传来。莘莘松一口气:“那么,还不快去问他?”

      “但是你不明白,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他。所以我更加害怕面对他的选择。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不肯原谅我呢?”云朗低下头。

      莘莘动气:“周云朗,你想想,郁风等了你多久,一再一再的迁就你包容你,放下那些所谓的原则和自尊。难道这一次你就不能主动去找他?爱一个人,就不要那么怕受伤害。就算他不谅解你还是要同你分开,你起码是尽力了。你不愿意去找他,说到底还不是太爱自己。我不管你有什么心结,你若曾经决定和他过一生,就起码要爱他同爱你自己一样多。”

      莘莘毫不留情。这些话她憋在心底许久,可是一说完,又马上后悔。她不是不知道,外表坚强的云朗,对爱情比谁都多疑都脆弱。

      “云朗。”她上前一步,想要弥补。可是云朗已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全是感激。

      莘莘莘莘,你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吧。你爱他,比任何人都要纯粹都要完全。云朗很想这样说,然而她只是站起来:“好的,我这就去找他。”

      江南的初春,寒意并不逼人。天色愈蓝。云朗穿过染坊,蓝印花布高高的垂下,微微飘动,映在桥边流水中,同那木屋的黑色倒影一起,美得不似真实。

      云朗走过青石板铺就的长长街巷,脚步声回荡在傍晚混着炊烟的空气里。一扇一扇窗户不断缓缓退后,如同岁月。

      她在木栅栏前停下,看见有着苍冷青苔的石阶上,郁风坐着,身后的饭馆的热闹同他全无关系。他只是捧着他那杯酒,神色落寞。

      云朗没有着急走过去,她想仔细的端详这个男人。他陪了她很久,忍耐同包容,几乎已经可以忘记他的性别,只当他是流在她血管里的血液。但是她从来没有好好想过,看清楚他,以及,如何真正的去爱他。

      云朗在他面前蹲下,郁风抬起头来,略吃了一惊,然后就温和的笑笑,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她也坐下。

      云朗紧紧挨着他的肩膀坐着。看着明净高远的天上的流云。她原来没发现,他们的名字彼此就注定了相爱。

      此刻,好象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这里,比照片上还要美丽。”云朗再也没想到,自己突然蹦出的,是这么一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但是郁风很自然的就接下去说:“我每天坐在这里都在想,这才是生活,我他妈的忙忙碌碌奔来跑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气氛就因为郁风的脏话而轻松起来。尽管明知道郁风在掩饰什么,云朗也很愿意顺着这话题下去,自然的,舒服的,好象老朋友一样。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色慢慢的暗下去,放眼看去,只见一点,两点,更多的灯火不断的亮起来,使整个夜色变的温暖。

      郁风站起来:“饿了没有?带你去吃饭。”说着大力拉起云朗。云朗站在台阶上,刚好同郁风平齐。她凝视他的眼睛,那眉毛,原来是有点跋扈的,斜斜的飞着。而那眼神,分外清澈温暖。风吹起她的风衣,他伸手替她拉拢。“郁风。”她喊了一声,突然哽咽。但是她不容许自己在这个时刻软弱,虽然视线有些模糊,她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给我一个机会。但是,不管你给不给,我都会努力的学习,学习爱你。你可以选择不爱我,但是我。。。。”话没有说完,她就被郁风紧紧的拥在胸前。

      “傻瓜,我们都在我们要度蜜月的地方了,你还说这么多话,啧啧,居然还流眼泪。”

      尾声

      云朗远远看见莘莘推着婴儿车走出海关,不知道为何,突然象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不住的挥手,大叫莘莘的名字。

      莘莘老远就白她一眼,颇为尴尬的推着婴儿车走过来。云朗看见粉装玉琢的Andy 和Amy,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融化。一个箭步冲上去,莘莘只当她要拥抱自己,正要还礼,却发现云朗已经低下身子,热切的看着两个孩子:“Andy,要不要吃糖?Amy,阿姨亲一个好不好?哎呀,原来你还听不懂。”

      三岁的Andy呆呆的看着云朗半晌,突然羞红了脸,一把抓住母亲的裙子,躲在后面不肯再出来。“云朗,你要做干妈也不能这样热情,会吓坏小孩子。”莘莘笑着把云朗扯起来。只有一岁的Amy什么也不知道,含牢大拇指,嘴里咿咿呀呀。

      云朗抱怨莘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回来,胆子真大。”莘莘扑哧笑出来:“告诉你,911之后的第二周我就带着Andy坐飞机去看他老爸了。”“呵,你家李放什么时候回国?”“不日论文答辩结束就可归来。”

      云朗看着以为两子之母的莘莘,依旧美丽,但是气质里那点刻意的孤傲冷冽已经消失。

      “也算是受命于危难了。香港经济陷入最低谷,却回来开创分公司。”云朗大力拍她的肩。“什么时候给你做个专访。”

      莘莘微笑:“我同你说过,我一定会回国。你说我盲目乐观也好,狂妄自大也好,我一定要回到故国,证明我可以,即使不是左副市长的女儿我也可以。云朗,经过那么多,已经没有可以吓倒我。”

      云朗提起她的行李,边走边说:“呵,我早就看好你。记不记得,起码十年之前。”

      她们在酒店吃晚餐,云朗带着Andy去买礼物。电视里布什在讲话,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莘莘却突然有了一种安定的感觉。

      她看着怀里熟睡的Amy,小小的一张脸,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砸吧砸吧嘴笑了出来。这真是个美丽的孩子,她的心被一种酸楚而温暖的感情占据。再抬起头,Andy正欢天喜地的拉着云朗走进来,一大一小,笑得那样开心。

      云朗走近,把一个水晶小人跳舞的音乐盒子放在桌上:“瞧,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莘莘伸手打开音乐盒,那小人折射出美丽的彩色光芒,缓缓转动,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丁冬响起来。Andy哗的叫了一声,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音乐盒子。云朗和莘莘对视一眼,笑了出来。

      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她们最初相遇竟然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当中隔了多少时光,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好象都不再重要。

      她们也曾经,同样的容易感动容易落泪。那些怨恨和争执都已经随岁月而淡忘,鲜明起来的,是一起骑车穿过的胡同,一起堆过的雪人,一起为之流泪的书,和曾经深爱过和被爱过的感觉。

      “郁风还在北京?”

      “他妈妈刚做手术没多久,他多抽点时间陪着。”

      莘莘摇头:“我看,你们尽早要个孩子最安慰老人。”

      “我却总是担心。”

      “担心什么?”莘莘一边替Andy系好餐巾,一边颇有些紧张的问。

      云朗嬉皮笑脸:“担心我的孩子没有你的可爱。你瞧,我没有你漂亮,家里那一位也谈不上英俊,万一有个孩子不比你的amy和andy, 岂不是要厚彼薄此。”

      莘莘笑骂:“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耍贫嘴。”

      “我以为你一直嫌我闷。”

      莘莘笑而不语。云朗身上发生的变化是明显的。郁风功不可没。

      云朗在她的注视下耸了耸肩,终于认真下来。“确实是有这个考虑。再不生孩子真的是高龄产妇了。我们的计划是明年春节以后。”

      “哈,计划又打那么远。”莘莘喂Andy喝水,不忘记揶揄云朗。

      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现。她猛然醒悟,霍的抬头看向云朗:“可是很快要有远行?”

      云朗微笑看着她,什么都瞒不过她呢,多年未见,仍然聪慧如此。

      “是,下周我将启程前往巴格达。”

      维多利亚港的夜色在那一刹那被点亮。窗外是璀璨的东方明珠,沿着曲折的海岸线,辉煌的灯火映亮了整个港湾。会展中心,中银大楼,中环广场,霓虹辉映,海湾上游轮如梭,灯火通明,漫天星光黯然失色。唯有海上一轮明月,亘古不变,柔和而皎洁的撒下光芒,一望无际的波光从灯火的尽头铺展开去,将那片光亮不断延续,直至视线不能及处。

      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多余。流光飞舞,生命原可这样美好,因着爱同勇气。

      莘莘轻轻举杯:“那么,一路平安。”

      “我会。”

      酒杯叮的一声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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