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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包子
她没有名字。
不知道是她曾经有过之后忘记了，还是她生下来就没有人给她起过名字。她在城外破庙里那一帮小乞丐里排行老八，于是大家都叫她阿八。
阿八喜欢吃包子，她觉得包子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而城东的包子铺做的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
所以她每天都会在包子铺旁边蹲点，就眼巴巴着老板可以手一个不稳，从蒸笼里掉一个包子下来。
她等啊等，等啊等，天天等，日日等，月月等，从早上鸡鸣城门初开，一直到夜晚月落宵禁闭城。
包子铺的老板有个儿子，和她一样的年纪，或者稍长一些。因为家里开着包子铺，人也生得白白净净的，便有一个诨名“包子哥”。
阿八天天守着包子铺，起早贪黑地比他这个主人儿子还要勤快，包子哥便总不了多看她几眼。
他天天看着阿八蜷缩在角落里，一双眼亮晶晶地巴望着包子的样子。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瘦瘦小小的四肢，黑发纠结之下脏污的一张脸，却有一双出奇清澈的眸子，在看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一闪，仿佛惊悸而飞的小鸟，孱弱而稚嫩的惶然，一霎间，便有一份令人微微的心疼。
后来看得多了，就会在包子出笼前偷偷留下一个，藏起来给阿八吃。还有一次，他帮忙搬蒸笼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好几个包子，阿八以泰山压顶之势猛虎扑食一样地冲过去抢过来，却被包子哥捡起来，用袖子擦干净了，然后递给她。
于是阿八接过包子，抬头看的时候，就会觉得，包子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城东的包子铺做的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而城东包子铺老板家儿子包子哥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
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很小很小。
后来包子哥到了入学堂的年纪，天天要读圣贤书，自然没有功夫再给阿八藏包子吃。但阿八总不死心，天明时候便会和往日一样埋伏在包子铺旁边，看着包子哥一步步离开家门，一步步走向学堂，一步步去往她不可知的远方。
每一天，包子哥的背影都会在她的瞳孔里越来越小，渐渐远去，仿佛远出她的生命。
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们渐渐长大了。
再后来，包子哥不读圣贤书，也不卖包子了。因为听说边疆有了骚动，什么个神武大将军叛变了，大军一路赫赫胜迹，就要杀到了京城里。城里的老百姓都变卖家财向外奔逃，哪里管的上读那些个虚文，吃什么包子。
在慌乱的难民大军里，已经习惯了太平盛世的安逸，如今四散作鸟兽状的普通百姓，根本不是阿八这些已经皮糙肉厚技术娴熟的小乞丐的对手。阿八很顺利地通过独门绝技“撕抓咬扯大法”雌霸一方，成为了鼎鼎有名不要脸皮的小流氓。
小流氓却和包子哥失散了。
小流氓是嚣张不了多久的。即便阿八不怕横不要脸，但她还是怕死要命的，她还要吃到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怎么能够在这里死掉呢？所以，这个小流氓自然很快也就被人整垮，在满地疮痍饿殍塞路的大道旁，被人当尸体踹到了一旁。
阿八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她向来很命大。就如几年前她曾经被一群小孩子玩闹着推下湖，死命挣扎囚溺的时候，被毫不犹豫跳下湖的包子哥救了上来一样——阿八这一回也被人救了。
有一双很好看的靴子在她的眼前停驻，白色的，没有一丝浮尘污秽。阿八没法挪动自己的头，只是颤巍巍地抓住了那双靴子。
很好的触感，一定很值钱，一定能买很多包子。
她艰难地发声，救救我。求求你。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倨傲的声音，我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我想吃包子，我还要去见包子哥。
良久，才有笑声传来。你这个小乞丐，也忒有趣了。
然后楼主就把阿八捡了回去。
楼主是笑一楼的楼主。阿八不知道笑一楼是什么，楼主便微微一笑，神光照人，其容倾城，说道，你也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你是我捡来的，命是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去罢。
楼主说，见了那么多的难民，我还没见过哪一个人，趴在腐尸上奄奄一息，还能有你这样的眼神。然后他便又笑了，笑声清朗，说，不想死的人多了，但是不想死的理由，你绝对是独一个。
阿八点点头，楼主长得再好看，也好看不过包子。她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因为我还要吃包子。
她想，包子哥已经救过了我，我的命已经给过他了，所以我不能把命再给楼主了。
于是她说，楼主，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会乖乖地去做，但是，我不能永远留在笑一楼，我还要走的，我还要去找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的。
楼主冷哼了一声，说，等你给我赚够了钱，再来谈这个罢。
楼主是一个很贪财又出奇吝啬的人，经营的笑一楼是做生意的地方。接的单子各式各样，卖命的，买命的，诡怪陆离。据楼主夸耀，他的笑一楼，什么都做，什么都有，这世界上只有他不接的任务，没有他做不下来的。
于是阿八就问道，我想找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有没有？
楼主一个暴栗打在她头上。
阿八委屈地瘪嘴，是你说，你们什么都做，什么都有的。可你明明就没有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你明明没有你还撒谎，你不但撒谎你还打人。你真讨厌，你真难看！
楼主差点没把她丢出去。
最后楼主默念了许多遍清心咒，才压下火气说道，行行行，我可以帮你找来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但是你付得起我的酬金么？好好给我干活！
于是阿八就真的奋发向上好好干活了。
不过她不是像包子哥那样，起早贪黑寒窗苦读，而是钻一些旁门左道，比如，阿八在制毒上出奇地有天赋，她的得意之作，毒药名宝姿，无色无味，入水则溶，遇油则化，点香即散，完全是杀人于无形的至宝。
楼主对宝姿也很满意。除了为这个名字打过阿八暴栗之外，也没什么其他事。
这天笑一楼里又来了一个新人，排行十七，姣姣俏俏的小姑娘，眉梢眼角都是风情，和木讷又沉默的阿八大不相同。
小姑娘是新手，还没杀过人，所以楼主让她用宝姿来测身手，顺带让阿八跟着她，不用帮手，只负责善后，以及在她下手完成后验成果而已。
目标是今年新晋的探花，在琼林宴上据说拒绝了尚书家的婚事而得罪了那个老头，老尚书回家后越想越不甘心，于是干脆请了笑一楼的杀手做掉这个不识好歹不给他面子的小崽子。
这天夜晚，无星无月，大雨倾盆。
阿八在门外守着，百无聊赖，看着雨水淅淅沥沥，滴答在檐角簌簌，忽然就想起了以前城东的包子铺，下雨收摊。雨水打在木制的横栏上，包子哥捧着书坐在那里，水滴飞溅，偶尔有些零落的落在他身上。而她仍旧缩在湿冷的角落里，包子哥就会对她点点头，让她坐到铺子里面，遮风避雨。
她瑟瑟地坐在那里，如安静的小兽，无声凝睇着他的侧脸，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他会安静地坐着看书，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抬起眼，柔软的眼线一弯，眸光如水般清澈而纯净。
她卷起衣袖，摸了摸手腕上的一道红绳子，颜色已经因为磨损而发白，黯淡而丑陋，显然是很早以前就戴上的东西了。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买了两条红绳子，红线一样盈盈的色泽，一条给她挽了发，一条系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那么灵动的神采，那么稚气的笑容。
现在阿八年纪不小了，楼主就训斥她，再敢用这种又丑又土又掉价又没身份的红绳子挽发就拔光她的头发。
阿八说，你就算拔光我的头发，我也不会丢了这个。
楼主气极，却又没她奈何，就说，那你就把这玩意藏得深一点，别让我看见碍眼，也别让人看见，丢我的人！
阿八当时腹诽，我又不是你的人。但是她也不敢明着说，所以从那之后就把这个系在手腕上，再穿袖子长的衣裳遮住。
依稀里是和包子哥当年戴的同样的位置。
八姨，已经完成了。
十七娇脆的声音传来，阿八定了定神，点点头，赞许道，好孩子，做得不错。
这次的任务太简单啦，这小子不吃茶不喝酒，人际关系又简单，吃食也没什么花样，认准了投毒，毫不费力啊，呵呵……
十七的声音清脆婉转，转而又是恭维道，还是八姨的宝姿厉害，这么烈的毒，发作得那么快，那人估计也没受什么罪，吃着吃着就死了。
阿八说，不用废话了，我进去验验。
十七笑嘻嘻地推开门，阿八走了进去。
探花郎倒在地上的身体已经冰冷，黑发掩去半边脸庞，投落下深浓的阴影，只留给了她一个僵硬却熟悉的侧脸。
阿八慢慢地走近，蹲下身子。
那是像包子一样白白净净的，全天下最好看的一张脸。
已然冰冷的手腕上，系着一道几乎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廉价灰白的绳子。
十七的笑靥如花，说，这个家伙确实是真不知好歹，不就一个小探花么，还自以为了不起。他寒门出身也就罢了，家里居然是商贩，还是个卖包子的，都死脑筋得不知道变通，傻死了。嘻嘻，笨蛋——
阿八默然良久。
这么烈的毒，发作得这么快，所以，也就没有受什么罪。
他死的时候，应该并没有很痛苦，对罢？
十七拍了拍阿八的肩膀，说，八姨，我先走了，回去别忘了和楼主多称赞我几句哟，人家都知道，就您最得楼主欢心。
阿八含糊地应了一声，十七。
怎么了，八姨？
你对楼主说，我要他找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
唉，什么东西？
阿八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十七并不耐等待，没过一会就身姿绰约地走远了。
阿八睁开眼，伸出手探向桌上的食盒。指尖发颤，一个不稳，里面的一个包子滴溜溜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
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一个眉眼弯弯的少年，会蹲下身，垂着眼，用自己的袖子把包子擦拭干净了。
于是，便如多年前重复过的许多次一样，她拿起那个已经冰凉了的包子，一口一口嚼了下去。
真好吃。
包子果然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永不系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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