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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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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式定在八天后。
人的一生需要排好多队啊,排队上车、排队就餐,节假日旅游景区的厕所要排队,医院检查、床位、交款要排队,就连躺进火葬场大炉子也要排队。
唐逸枫拿着单据排了四天,或许是三天,她记不清了,这段日子她总是搞不清时间具体是怎样运行的。
除了排好多队,还要签好多字。
病危通知书、死亡证明书、火化同意书……其中她最难下笔的那张单子叫做——放弃抢救同意书。
落笔的那一刻,他们所有人就已经确认了他的死亡,比监护仪上的体征监测数值还要早。
那之后的一天,唐逸枫在舒望的酒店房间里睡了整整18个小时,醒来后她整个人都是木的,身体在体力极度透支后反馈出脱力与疲软,精神上却是麻木的。
她坐在床上看天花板,盯着烟雾报警器的那一点红光间歇闪烁巡航,酒店的遮光窗帘将外面的光线全部挡住,室内一片漆黑,她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舒望抱她,拉她起来去吃饭、洗澡,她就乖乖跟着她。
舒望替她和唐见川、唐梅一起商量着处理后事,他们找了丧葬一条龙,商定流程、安排车辆、预定饭店都无需操心,花圈买多少、遗像用哪张照片、骨灰盒选什么样式,她都没意见。
只有在墓地选择上,唐见川想让唐观山和季秋兰合葬,唐逸枫没有同意,在同一个墓园选定了另一处位置。
她基本无需操心什么,就连此刻,与众人一起站在告别式堂前,她身上这套黑衣服都是舒望替她置办的。
黑色相框里的那张黑白照片是唐逸枫没有见过的,或许见过吧,因为那是三十多岁的唐观山。头发是黑的,衬衫是白的,扣子整齐系到最上面一颗,面上是拘谨的微笑。
那是他最好的年纪,也是他们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
唐逸枫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的,她不该没有印象的,可她就是记不清了。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也无人上前致辞,只有司仪在念那些重复套路的话。
一切都像匆匆办完,就像他匆匆离去那样着急。
等待,继续等待,等烈火把一切都烧干净,换来唐逸枫怀里一个小小的陶瓷罐子。
她抱着这个小罐子,路过告别厅时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早被收拾干净,即将进行下一场仪式。
她腾出一只手,摸在那罐子顶面,触感冷得像石头,和她妈妈的墓碑一样。
对了,她早没了妈妈,现在连爸爸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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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一贯的习俗,有人去世后,亲人朋友会在告别式之后一起去吃一餐白事宴席。三桌人,唐观山从前的工友、旧邻居、老同学坐了两桌,唐逸枫基本都不认识,她和舒望一起坐在亲属这桌。
桌上有一盘红烧肘子,唐逸枫吃不下东西,就直直看着,席上炒菜油水的味道混合厅堂里的烟酒味儿,她闻着就反胃。
“大哥这一辈子可真够苦的了,年轻时候日子困难,临了也没享着福。”
“结了个婚也不咋地,大嫂就天天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跟他吵……”
“我当初就跟他说,赶紧再找个人过日子,他要是早听我的,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唐见川几杯白的下肚,逐渐口无遮拦起来,唐梅赶紧拦他的话,“你少喝点吧。”
唐逸枫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人,小时候在她妈的丧宴上说闲话,现在也要在她爸的席面上说,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平,他的爱好难道就是在别人家摆席办白事的时候喝大酒说闲话么?
唐逸枫还是盯着那盘肘子,看一双筷子扯去皮,又一双筷子夹去肉,她看着那骨棒露出来,有些神经质一样不断揪着手指上的倒刺,呼吸都因为他的话起了波动。
舒望在桌下拉过她的手握住,一下一下揉着她的虎口处。
席面过半,另外两桌的人三三两两来来唐逸枫面前,有些说几句劝慰的话,有些只是叹气,他们递出一个个白色纸包,唐逸枫不接,他们就放到她面前桌上。
唐见川也起身绕了过来,手里还端了两只小玻璃杯。
他塞了一只进唐逸枫手心,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唐逸枫都记不住也没在意,只是后面这句,实在刺耳。
“你工作都在北城,平时也不回来,大哥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正好小辉明年也要实习了,让他去住着也不算浪费了……”
“喝一个吧。”唐见川先仰头喝完。
房子?
唐逸枫好想笑,又笑不出来,她捏着酒杯半晌没言语,之后手向下一歪,里面的透明酒水尽数洒落在她与唐见川之间的空地上。
“你跟他喝去吧。”
说完她手向外一撇,轻飘飘把杯子甩落在地。
玻璃杯与地毯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唐见川向后退开两步,酒水还是先一步沾湿他的裤脚。杯子没碎,但唐逸枫这一个动作惹火了唐见川。
“你这什么意思?甩鼻子甩脸给谁看呢?”
声音浑厚中气十足,本就安静的厅堂在他这一句话后彻底鸦雀无声,另外两桌人纷纷侧目看过来。
他觉得自己一个长辈主动来走一杯,本来就是低下脸面的事儿,她唐逸枫一个小辈凭什么这种态度?
越想越往外冒火,酒气和火气一起烧在他脸上,嘴里一句接一句。
“可真够冷血的,你亲爹走了你一滴眼泪都没掉!”
“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来?”
唐逸枫听在耳里没有丝毫反应,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更加惹恼唐见川,他撸起袖子作势上前,他妻子和唐梅见状不好,马上过来拦住唐见川。
舒望也起身挡在唐逸枫面前,“您冷静一点。”她悄悄带着唐逸枫后退一些,尽量和唐见川保持安全距离。
“你可够大牌的了,什么都不管,都扔给你这什么朋友,我找你都得隔个人通传!”
“你是在北城赚大钱了是吧,一年两年都不回来看你老子!”
“我就说养闺女有什么用,老了老了没人养老,什么都指望不上!”
唐见川还在继续说,音调一句比一句高,音量一句比一句大,围观的宾客有不少已经站起来,但不方便插手别人家事,只站在原地观望。
舒望不太清楚唐逸枫家里具体情况,只是从前听过几耳朵,当时就对她这位小叔没什么好印象,如今亲见更是觉得人品素质极差。
“话不是你这么说的,小枫这些天也不好过。”
“她之前一直不知情,发生这样的事谁也不想。”
唐见川根本不想和舒望一个外人多说,他只觉得唐逸枫躲在别人身后,看不见更觉得恼火。
“让开……”唐梅根本拉不住唐见川,他一个大步上前,直接一手把舒望推到一边,站到唐逸枫面前,“你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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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唐逸枫脑子里的那层玻璃罩好像终于破了,自我保护机制失效,情绪控制阀门崩坏,长日里积蓄的压抑高压蒸汽一样爆出来。
率先冲出来的情绪是愤怒,没错,居然是愤怒。
此生从未有过的极端的愤怒。
唐逸枫一手猛推在唐见川胸前,用得力气不小,推得唐见川向后踉跄两步,腿撞在餐桌边沿,差点倒下,几只杯碗碰撞,响声很脆。
“你推她干什么?谁让你碰她了!”
她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好像很久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嘶哑中还带着尖锐,肩膀都在发抖,却还要上前。
唐见川并没使多大力气,舒望站稳后就连忙上前拉住唐逸枫,“我没事,我没事的,小枫。”
拉手怕拦不住,舒望半边身子挡在唐逸枫身前,可唐逸枫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跟她使劲儿,她所有力气都用在自己手上,死死地握拳。
“我是白眼狼,你又是什么吸血鬼啊?”
“他活着时候你要惦记他的钱,死了还要惦记他的房子?”
“多可笑,你到底盘算了多久啊,就等着他死了好赶紧抢这剩下的房子?”
唐见川摇晃着站直,被气得不轻,一手指着唐逸枫,“你……你……”
她多年来一直在家闷不吭声的,被呲几句都不会还口,唐见川本来拿定了她是个软柿子,从没料到她会这样发火。
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刚才那一推,都让唐见川怀疑自己能不能打得过她。
“他生病不让你们告诉我,你们就真的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不知道他的病情,难道你也一点都不知道么?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看病的钱自己掏的,住院费小姑垫的,一条龙结算的时候你装着出去打电话……呵……”
“他不吃药、不去做治疗,你这个亲弟弟又管过他一点么?从他住院起,你在医院陪护过哪怕一个晚上么?”
“他自己不想活,你们也没想让他活。”
唐见川气得发抖,已经扬起一只手,“你……你就跟你妈一个德行……”
这边的冲突逐渐激烈,在唐逸枫动手的时候,其他桌的人已经围到两人四周,纷纷上前拉架劝和。
所以唐见川这边刚扬起手掌,那边就被人拽住了。
但唐逸枫还是气不过,在桌上拿过一杯饮料,抬手泼到唐见川脸上。
“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
她把所有尖刺对向他们,最后转头全部扎进自己胸口。
“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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