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歌

作者:曼妙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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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言令色血光惊


      是夜,月华如水。
      青樊阁内,万籁俱寂。
      卯三三白日既得钧壤子之允,可览阁中道藏。
      其似真心向道,婉拒了懋柳道人所遣侍奉僮子,也不提搬入青樊阁之事,只求了数卷开蒙经典,留在父兄客舍中,端坐于书案之前,手不释卷,神情凝定。
      偶有夜风潜入,拂得灯火摇曳,亦不曾令其专注稍减。
      他手中的书卷,并非钧壤子允诺他借阅的普通道经,而是一卷更为古朴的竹简。
      简片泛着温润的微光,字迹古拙。
      ——《太一生水长生经》,青樊阁存思楼不传之秘。
      一个时辰前,存思楼史馆。卯三三对着主位上那位清癯的老者,恭敬地执了晚辈礼。
      存思楼主,常慵道人。
      他喉间有一道狰狞伤疤,伤及声息,难以言语,平日只以笔墨与人交流。
      “晚辈卯三三,拜见常慵楼主。”卯三三声音温润谦和,“蒙阁主厚爱,允晚辈在楼中旁听。恰好,晚辈心有一惑难解……”
      “晚辈自小,便日日观研‘三卷经’,对《归藏诀》一篇,更是烂熟于心。其中所载‘胎息固基’之法,晚辈奉为圭臬。然近日入阁,偶闻贵阁仙师谈及‘炼精化气’之说,此法与经中所载,名目、理法,皆是大相径庭,晚辈百思不得其解,故特来请教。”
      常慵道人那双因长久沉默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讶异。
      他见过太多求教者,或问神通,或问长生,却从未有外人,能一语道破这三道之内,证虚法脉最根本的源流分歧。
      他取过桌案上的纸笔,字迹瘦劲有力。
      【汝问在肯綮之上。】
      他放下笔,看着卯三三。
      卯三三脸上露出因得到前辈认可而产生的欣喜,再次躬身:“还请楼主解惑。”
      常慵道人提笔再书。
      【汝所奉‘三卷经’,源自我通天灵洲万国之祖,绝寒国,旨在‘辅佐王道,匡扶社稷’。故而借虚修实,以求合国祚之体,此为‘天命法教’,乃天下显学。】
      卯三三看得极为专注,眉头紧锁。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随即又露出更深的困惑,对着常慵道人一揖,“晚辈愚钝。既有此济世正法,那贵阁所习的‘炼精化气’之法,莫非是……出世之道?”
      【然。】
      常慵道人笔锋一顿,看向恍然大悟的卯三三。他眼中的讶异,已化为真正的欣赏。
      【祖师樊穷子,师承‘十天八地’,所习乃上古旧法,曰‘三华聚顶’。此法借实修虚,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最终合于虚空大道。与天命法教,道路不同,无分高下。】
      “晚辈今日方知,大道之外,尚有源流。”卯三三再次躬身,“不知……这‘炼精化气’之正宗源流,载于何典?”
      “晚辈……可有缘一观,以正本心,免生偏见?”
      常慵沉默了。
      他见过太多因他残疾而或怜悯、或轻视、或不耐的“正常人”。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自始至终,眼神清澈,态度谦和,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他的尊重,是给予一个学者,而非怜悯施舍一个残疾人。
      常慵早已冰封的心,泛起了久违的暖意。
      他再度提笔。
      【‘三华聚顶’正宗,载于‘十天八地’初祖、北海公涓子《宇宙如幻歌》中。公涓子冥合太虚,世间所有《宇宙如幻歌》抄本,甚至人脑泥丸宫的记忆,竟随之一齐自隐,再无人知晓。】
      常慵观察着对方,发现他的确露出了少许懊丧,与掩饰得极好的惊骇之情。
      ——这才是年轻人面对挫折与未知,该有的情绪。
      他在那已写满了字的纸上,添上第二段用于考验的幌子。
      【又传说,两百年前,公涓子曾与化游高修‘曼妙真君’论道,相谈甚欢。因真君尝敕一山为神,公涓子便将玄穹洋中一渊之水,化作一卷《元丹成说》,赠予真君,此事真假不明。】
      看着卯三三眼中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发散,常慵终于放下心来,托出辛秘:
      【而我存思楼中,尚有当年公涓子‘成德隐玄’洞天,流传道藏一卷。便借汝观摩三月。】
      他取出了那卷《太一生水长生经》。
      “叮——!”
      一声凄厉至极的金铁交鸣,如平地惊雷,骤然划破戌时的静谧。
      懋柳道人当先赶到凶案之处,脸色铁青,立时将苏掌柜唤来,又指挥理繁楼弟子关闭山门、封锁现场,报往曦煌楼。
      “三三公子呢?!”他忽而想起,急声问道。
      一名弟子牙齿战战,颤声道:“公子……公子他……他在这儿……”
      众人急奔向弟子所指的更衣房,却只有一件挂在凭栏上的锦袍,和墙上撞进内堂的破口。
      那卯三三,蜷缩于一楼内堂倾倒的桌椅之间,生死未卜。
      他中衣被划破数道口子,左腿外侧,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流血已久。
      懋柳道人深吸一口气,试着将卯三三身子翻到正面,见他面色发青,双眼紧闭,显是失血昏厥的症状,幸而一息尚存。
      “快!快为公子疗伤!”懋柳道人大喝,“去弱水楼寻澹霈楼主!”
      阁主钧壤子与几位楼主紧随其后赶到,看着眼前这血腥惨烈的景象,皆是面色凝重。
      懋柳道人指挥着弟子将昏迷的卯三三包扎停当,抬至偏厅。
      那一身青壶披挂的澹霈楼主匆匆赶到,竟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光头健硕大汉。
      他先确认了卯三三性命无碍,嘱咐徒弟设炉煨药,便在众人注视之下,前去检查那三位死者。
      澹霈伸出筋节粗大的两指,依次探过各人颈间、口中与四肢,又翻开眼皮看看,最终,目光落在了卯升泰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好俊的剑法。”澹霈将最后一块布巾轻轻放在卯升泰脸上,盖住死者遗容,缓缓起身,向钧壤子拱手禀告,声音冰冷,“一击毙命。”
      他更趁着低头,对钧壤子传音入密:“……是我青樊阁精卫楼的功夫。”
      钧壤子静静听着,面无波澜。
      偏厅之内,卯三三悠悠转醒。他一睁眼,便挣扎着要起身,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爹!爹!凶手……凶手往东边跑了!快……快去追啊!”
      他情绪激动,又牵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
      钧壤子走到他床边,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三三公子,节哀。你可曾看清凶手的样貌?”
      卯三三抬起那张因悲痛而扭曲的脸,双目赤红,死死地抓着钧壤子的手臂,声音嘶哑。
      “看……看清了!是……是两个女的!一个……一个矮个子,手里拿着一柄短槌!另一个……另一个高个子,使的是一柄……素剑!”
      他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锦娘和苏闲语身上。
      她们刚刚挤进人群,那柄莲花短槌,和那柄七指素剑,正挂在她们腰间。
      如此醒目。
      “不是我们!”苏闲语第一个反应过来,小脸涨得通红,“我们……我们刚刚在天权楼,根本没来这!”
      钧壤子转向她们,眼神幽深:“尔等深夜前往,所为何事?”
      锦娘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回答:“晚辈听闻,计听长老正在楼中闭关,心系长辈安危,特去探望。守楼弟子可以作证。”
      “人证何在?”
      “回禀阁主!”一名刚刚赶到的天权楼四代弟子越众而出,对钧壤子一揖,“亥时初刻,弟子确实见到庄师叔与苏师叔在楼外徘徊,只是……计听师叔早已闭关半年,不见外客,弟子不敢放行。二位师叔……逗留片刻便离开了。”
      “亥时初刻?”钧壤子掐指一算,“凶案发生,当在戌时末。你二人去天权楼前,又在何处?”
      “我们……”
      就在此时,杨铁枪与鹤姑也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杨铁枪上前一步,看了一眼血泊中的尸体,眉头紧锁:“阁主,戌时末,本监可是与您在曦煌楼茶叙。只是分手之后,刚行至半途,便听闻弱水楼方向有异动。”
      “一名僮仆慌张来报,说是楼中辜长老炼丹炸炉,状若疯魔,正用丹炉砸人。老身恐伤及无辜,便赶去相助……”
      话音未落,人群中的澹霈楼主便不耐烦地一乍舌:“那老东西早被我揍了一顿,扔去存思楼抄他个一百遍《归藏诀》。哪个不长眼的僮仆,敢拿这点小事,去烦劳监国大人?”
      “这位……老杏林,说得不错。如今想来……那名求救的僮仆,怎会无故找上本监这外人?”
      鹤姑则走到苏闲语身边,沉声问道:“小语儿,你那时在何处?”
      “我……我……”苏闲语求助地看向鹤姑,“师傅,是您差了僮仆,叫我去演武场试招的呀!”
      鹤姑闻言一愣,随即脸色大变:“胡说!为师何时……”
      她话说到一半,却猛地停住。
      ——戌时末,确实有一个面生的僮仆,说是苏闲语请她去演武场指点。她当时并未多想……
      不知何时,澹霈却已凑到了鹤姑身边。
      他又使出传音入密的本事:“鹤师姐,你可算回来了。我戌时初刻去你精卫楼,想找你活动活动筋骨,你那帮徒弟,却说你被人叫走了。怎么,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抢在我前头?”
      锦娘没有再听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元丹成说》的法门,在她神魂深处无声运转。
      外界的喧嚣——卯三三撕心裂肺的哭喊、苏闲语焦急的辩解、杨婆婆凝重的陈词、鹤姑惊疑的追问……所有这些“精神外守”的应对,都被她一一“踢开”。
      她不再“寻找”真相,不再“查验”证据,更不再“想要”证明自己无辜。
      她只是……存在于此。
      “置心一处,不起波澜,方为‘精神内守’。”
      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自我完善的“内在世界”,在她神魂中缓缓展开。
      她睁开眼睛。
      世界变了,却又没变。
      她不再看到什么气旋、光芒、荆棘。
      她的眼眸,如一渊之水,在陷入静谧的瞬间,映照万物,并自然地放大、显化,行为与动机之间,那道……无法掩饰的裂痕。
      她看向卯三三。
      那张因悲痛而扭曲的脸上,肌肉的抽搐、泪水的流淌、声音的嘶哑,每一个细节都真实无比。
      驱动这一切的,不是丧父之痛。他不是在“经历”悲痛,他是在“使用”悲痛,专注地执行某个计划。
      锦娘的目光移向那些言之凿凿的“目击者”。
      他们都在颤抖。
      那颤抖的源头,是站在阁主身后,那个看似市侩滑头、实则目光如针的理繁楼主。他们的恐惧,是下属对上司的恐惧,是“搞砸了”的恐惧。
      那位“医武一体、水火既济”的弱水楼主,脸上带着几分技痒难耐的不满,眼神却不住打量鹤姑腰间的对刺,满是忌惮提防之意。
      锦娘的视线又扫过杨铁枪与鹤姑。
      两位长辈,乃至身边气鼓鼓的语儿,正陷入“精神外守”。
      她们三人,在疯狂地回溯各自的经历,试图解出这道题,得出“清白”的答案。殊不知,这题面,本来就不存在。
      锦娘最后看向钧壤子。
      阁主只是在观察。
      ——他甚至没有落子的意思,他在……坐看棋手围绕利益相斗,观棋不语。
      锦娘终于开口:
      “阁主,您不觉得,此事太过凑巧了吗?”
      她陈述着一个关乎人性的事实。
      “晚辈与苏师妹,自小便在阁中长大。我二人,若悍然行刺杀之事,又怎会在青樊阁中动手?又怎会蠢到,用自己的兵刃、自己的相貌,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她顿了顿,将那句藏在刀笔之中的话,轻轻递了出去。
      “有人刻意为之,利用一个个来路不明的‘僮仆’,为我们两人,和两位长辈,都安排好了‘巧合’。”
      “这些‘僮仆’是谁,来自何处,如今又去了哪里?”
      钧壤子看着她,看了很久。
      “你这番话,亦有道理。”他缓缓点头。
      他转向懋柳道人。
      “传我钧令。即刻起,青樊阁封山七日,未持曦煌楼手谕者,戌时至卯时不得行走。此事疑点甚多,尚需详查。便将她二人带去……涵虚楼,严加看管,莫要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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