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张妈一大早做了饺子，还给林莺歌缓了两个冻梨，像去年一般背着一个包袱走出了林公馆。
　　林莺歌现在也知道了张妈大年初一要去祭奠同乡，没看到张妈也不如去年那般担惊受怕。只是林莺歌和林惊鸿都吃完了饭，一人吃了一个冻梨，给公馆内的所有人发完了红包，张妈还没回来。
　　“王妈，我上楼休息会儿，张妈回来你记得把红包给她。”林莺歌坐久了觉得腰酸背痛的，她在小几上拿了包糕点，去了林惊鸿的书房拿了本《水浒传》。她又不想正襟危坐的读书，就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举着书看。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1”林莺歌正好看到第六十回卢俊义题反诗的剧情，眼皮子打架，实在是遭不住了。她右手还捏着书，用最后一丝神志垂下手臂，书躺在了地上，她也睡着了。
　　林莺歌难得的做梦了，她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梦里，她回到了家乡辽宁沈阳，哦，这个时候那里还叫奉天。
　　林莺歌知道这肯定是梦，可她没有急着醒来。她小时候拉着表姐的手走在辽宁大学的校园路，银杏叶纷飞四散，她比着耶喊着茄子玩的不亦乐乎。
　　崇山路上，四所明珠，她以为自己就会按照顺序从珠江五校上到辽宁大学来着，没想到高中时候“搏一搏单车成摩托”了，到上海上大学来了。
　　林莺歌走着走着，一个人走到了僻静处。她俯身捡起一片银杏叶，眼前出现了林惊鸿的身影。
　　她笑着伸手去拉他的手，一起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林惊鸿消失不见了，紧接着是王五、沈五、沈骰玉接连出现，然后又一一消失。
　　最后云含声和林昭然出现在她身边，一个张张口什么都没说，一个蹒跚着步伐踽踽独行。
　　猛然间，林莺歌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巨大的吸力抽走，一张与她一般不二的脸出现在眼前，那是她，或者说是真正的林莺歌，她面色惨白，双手轻轻抚摸胸口，连连喘气，她跟王妈说——她胸闷，然后自己上了床睡了。
　　“林莺歌”眼看着她盖在胸前的薄被不再起伏，她的脸色更白了，连唇色都不见了。
　　“林莺歌”走上前去，试探性的将手放在她的鼻间，“她”又去按她的颈动脉，没有了一点波动。
　　她死了，真正的林莺歌是死了？
　　“璀璨，你替我好好活下去……”林莺歌的身体愈来愈淡，愈来愈远，她的身体不见了。
　　“莺歌，你！等一下！”
　　“林莺歌”抬手妄图拉住真正的林莺歌，可她抓不住，仿若细纱，入手滑溜溜的触感，瞬间就只剩带起的风的冷意。
　　“如果她死了，那原来的我也死了吗？”
　　“林莺歌”喃喃自语，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没等“林莺歌”消化好这个消息，一声“太太”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林莺歌”回过头去，是张妈在叫她，张妈面前摆着锅碗瓢盆，她在炸肉片，看样子是要做锅包肉了。她身边出现了王妈、春桃、枇杷、王管家和王五，林公馆中所有的人都在张妈身边帮忙，“林莺歌”笑了下，刚想走过去，林昭然突然出现拽住了她的胳膊。
　　“别过去，姐！”林昭然好像是腿脚不便，他拄着根拐杖，声音沙哑。
　　“怎么了，昭然？”
　　林莺歌还没看清林昭然的方向，她就被迎面而来的人扑倒了，是云含声。
　　云含声拉着她往后跑了几步，一直到了林昭然身边才停下来。
　　“姐，我们得替他们活下去啊！”林昭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林莺歌”刚想揶揄他几句，转头就看到张妈身上全都是血，她胸口直直插着一把尖刀，血色蔓延到身旁的所有人脚下。
　　对面“林莺歌”熟悉的人们身后都罩了一块黑色的帷帐，他们一一倒下，消失不见了。
　　“昭然，你什么意思啊？昭然！昭然！”林莺歌觉得自己的喉咙被死死掐住了，她像溺水的人抓救命稻草一般拼了命的喊着林昭然的名字，可没人回应。她看着四周，发觉只剩她一个人了。
　　林昭然和云含声都不在了，入目耀眼的白，初雪一般的晶莹剔透。
　　“莺歌，再见……”
　　林惊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莺歌抬脚去追，然而她刚迈了一步，就一脚踏空，坠入了光明的深渊。
　　“太太，张妈不能给你做锅包肉了……”张妈的大手托住了林莺歌的腰身，一声男声的日语咒骂带着一枚近在咫尺的枪声后，张妈的手离开了，“林莺歌”应声下坠。
　　“啊！”林莺歌睁开眼睛，她刚动了下身子，就整个人翻下了床，狠狠跌到了地板上堆成小山的被子。原本压在她身下的被子都滑落到地上了，她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
　　林莺歌支起身子，狼狈的从地板上爬起，她定睛一看，是林公馆她的房间，她摸摸自己的身子，没有事，哪里都没事……
　　她看向窗外，死一般的黑夜中，几处灯光闪耀，她一阵心慌，跌跌撞撞的推开房门，站在二楼喊着王妈。
　　林惊鸿还在三楼看书，他听到林莺歌的喊声赶紧从书房出来下到了二楼。
　　“王妈！张妈回来了吗！”林莺歌额头一层薄汗，她双手抓在栏杆上，略微有些颤抖。
　　“还没，小姐……”王妈正准备着夜宵，锅里煮着的银耳莲子羹咕噜咕噜冒着泡，香甜的味道萦绕在林公馆中。
　　“还没回来……”林莺歌仿若被一棍子砸在了头上，她攥着栏杆后退了一步，林惊鸿扶住了她的肩膀。
　　“林先生……林先生！”林莺歌一只手还攥着栏杆，另一只手向后去抓“救命稻草”林惊鸿。
　　“我在。”林惊鸿牵住林莺歌的手掌，将安心的体温传递给她，林莺歌转身抱住他。
　　“可能，出事了。”
　　大年初一的酸菜油滋啦饺子香喷喷的，那左一层右一层的报纸根本挡不住香味。
　　张秀把蓝布包袱往怀里紧了紧，十几只酸菜饺子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她脚步轻快的很，她也是过来人，知道公馆里一切都好，而且是更好了，也定会一直好的。
　　她的眼睛略有些湿润，有些想家了。
　　家嘛，总是能回去的。
　　闸北的废墟还是像排烂牙，惨红的土地上白的黄的黑的都是不值一提的脏污。
　　六年了，日本人荡平了她的家，说是"清剿马贼"，可谁不知道，那个雪夜里被机关枪突突掉的，全是没来得及逃的东北老乡。
　　“老崔叔，趁热乎……”张秀刚拿出瓷碗，突然噤了声。
　　瓦砾堆后闪过土黄色军装，两个日本水兵正揪着个卖报童的耳朵。
　　“小赤佬！良民证！”他们的胶底军靴碾着《立报》，那粗糙的报纸上印着“东北义勇军”的字样。
　　张秀包里放了根擀面杖，是从奉天带来的枣木，她出门时将它放进了包袱里。
　　“?！”
　　张秀摸出擀面杖，她抡起它时还带着北大荒的风声。愤恨压过了恐惧，她本可以在家里炕头上吃着饺子喝着酸菜汤，他们所有人本来都不用背井离乡，被外乡人嫌弃。
　　“??！”
　　第一个水兵倒地时，她听见苏州河对岸传来鞭炮声——是租界里的洋人在庆贺中国年。金发碧眼的小孩穿着合身的西装，手里拿着火柴点着鞭炮线子。
　　“你们干啥呀！这就是个孩子！” 张秀把卖报童拉到自己身后，有看热闹的大人趁机将孩子带走了。
　　“伊拉是抗联分子！”穿西装的翻译官不知从哪钻出来，金丝眼镜后头藏着道疤，“太君，这女人是义勇军的探子！”
　　“太君，这娘们看《立报》！”一个穿短衣布褂的混混拽走了张秀的包袱，她包袱里包着粗瓷碗的报纸正是《立报》。
　　“啊呀这群‘白虱子’可是坏了一锅好汤，太君，我们可是良民哩！”一个穿着略好的女人操着一口软音，用手帕子挡着脸，仿佛看到张秀都脏了她的眼。
　　这里的冬天没有奉天的冷，可在奉天才是家。卡车开走时，张秀看着那地上的粗瓷碗被刚才出声的混混踹翻，碗里还热腾腾的饺子滚在泥地里，像是在家乡大山里人们冻掉的耳朵。
　　张秀根本不识字，她离开奉天已经许久了，也许只有口音还是融着酸菜猪肉的香味。
　　“砰！”
　　张秀已经失血过多的身体，丰腴的干瘪了，日本人的狼狗争先恐后的上前争食，胳膊、腿、肚子……
　　血肉翻飞，林惊鸿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仗着钱和青/帮的名声，林惊鸿带走了张妈残破不堪的身躯。他思虑再三，让王五先在墓地看护张妈，自己开着车回了林公馆，接上了林莺歌。
　　林莺歌全程沉默，到了墓地，她刚走近，就闻到浓烈的血腥。她的手刚碰到遮着张妈的白布，不远处，烟花四溢。
　　“是……日本人？”林莺歌没敢继续掀开，她看到了张妈已经豁开了的手背，血管、青筋，这是她张妈妈的手，是她张妈妈的手吗？
　　“嗯。”林惊鸿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混着血涌入他的鼻腔，“我看的《立报》害了她，是我的错。”
　　“啊啊……”林莺歌瘫软在地，她俯身想要抱住张妈，可根本抱不住，她空了……
　　林莺歌的鼻尖和眼下都沾了冰凉的血，眼泪滴滴打在被血浸湿的白布上，她的头发散了几缕。怔神之时，林惊鸿脱了外套搭在林莺歌肩膀。
　　“还有吗？”林莺歌伸手拉住林惊鸿的手掌，双眼含泪，她死死咬着牙，眼前的林惊鸿变的更加模糊，她的手上沾着血和泥土，仿若刚从地狱归来。
　　“张妈每年都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今年出事了？”林莺歌抬手抹了把泪，这泪是混了血的，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显得有些可怖。
　　“莺歌……”
　　“我想知道。告诉我吧。”林莺歌说着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沾湿她的眼睫，缓慢滑下。
　　“帮里有渣滓帮着日本人抓可疑人员，换钱。”林惊鸿本想安葬了张妈，送回林莺歌后，再自己去清理门户。
　　“什么时候？”林莺歌双手撑在地上，她的钻石戒指被狠狠按在泥土中，她终于自己站起来了。
　　“什么时候去让他们给张妈陪葬？”林莺歌吸了吸鼻子，林惊鸿拿出手帕递给她。
　　“今晚，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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