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与破晓

　　格陵兰，世界最大的岛屿，绝大部分被超过两千米厚的永久冰盖覆盖。极夜尚未完全离去，天空是一种深邃的、泛着幽绿的墨蓝色，仿佛倒悬的冰海。寒风呼啸，卷起冰晶，打在经过特殊改装的雪地运输车装甲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沐笙坐在车内，看着窗外单调而残酷的冰原景象。同行的除了三名“山猫”派来的、经验丰富的极地行动专家（代号“北极星”、“冰川”、“白熊”），还有两名“镜廊”的外勤精锐。所有人都穿着最先进的恒温抗压服，携带了应对极端环境和未知威胁的装备。

　　根据“山猫”提供的坐标，他们的目标位于冰盖东南部边缘，一片被标注为“地质不稳定区”的荒凉地带。卫星图像显示那里只有起伏的冰丘和裂缝，但老陈通过对比数十年的历史影像，发现该区域一处冰壁的阴影轮廓有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变化——可能是伪装出入口。

　　“距离目标还有二十公里。外部温度零下四十二度，风速六级。能见度差。”驾驶员“北极星”低沉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壮汉，脸上有冻伤的旧痕，眼神却像北极星一样稳定。

　　“保持警惕。‘墨菲斯’最后消失在这里，附近可能还有‘熵’的活动痕迹。”沐笙嘱咐道。他手中拿着一个便携式的意识场探测仪，屏幕上的读数一直很低，只有自然的环境背景波动。

　　车队在冰原上艰难跋涉。厚重的冰层之下，是古老的大陆架和未被完全探知的地质结构。偶尔，巨大的冰裂缝如同大地的伤口，横亘在前方，需要小心绕行或架设临时通道。

　　随着距离目标越来越近，探测仪上的读数开始出现异常。不是强烈的能量爆发，而是一种极其微弱、但持续存在的、有规律的低频脉动，仿佛冰层深处有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同时，沐笙自身那种“敏感性”也开始被触动，一股似曾相识的、冰冷的“注视感”再次隐隐浮现，比在深海时更加稀薄，却更加……“干燥”和“古老”。

　　“就是这里了。”车队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冰原停下。前方不远处，一道高达数十米的冰壁矗立着，表面布满风蚀的痕迹。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冰壁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与冰壁颜色和纹理几乎融为一体的弧形凹陷显现出来，凹陷边缘有细微的金属反光。

　　“伪装门。技术很老，但有效。”“冰川”上前检查，她是一位瘦削而精悍的女性，擅长爆破和电子工程。她取出扫描设备，“门后是通道，延伸向冰盖深处。结构完整，有微弱的能量供应。”

　　“能打开吗？”沐笙问。

　　“需要点时间。门锁是机械-电子复合型，有自毁装置。”冰川开始操作。

　　等待的间隙，沐笙和其他人警戒四周。寒风如刀，刮在面罩上。冰原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设备的轻微嗡鸣。但沐笙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他总觉得，这死寂的冰原上，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东西”在活动。

　　“门开了。”冰川的声音传来。那扇伪装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倾斜的、幽深冰冷的金属通道。通道内壁覆盖着厚厚的白霜，但地面似乎有除冰系统在低功耗运行，没有积雪。

　　沐笙打头，小队依次进入。通道很窄，仅容两人并行，坡度很陡，一直向下延伸。寒气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即使有恒温服也感到刺骨。通道两侧没有任何标识或照明，只有他们头盔上的灯光切割黑暗。

　　下降了约一百米，坡度变缓，通道变得宽阔了一些，并出现岔路。根据“山猫”提供的可能结构图（基于旧时代类似基地的蓝图推测），他们选择了向左的主通道。

　　越往里走，人工痕迹越明显。墙壁上出现了老式的管道和线缆，有些已经锈蚀断裂，覆盖着冰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机油、臭氧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冰冷气味。探测仪上的低频脉动信号越来越清晰。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加压舱门。舱门上的观察窗结满了冰花，看不清里面。

　　“白熊”上前，尝试转动舱门的手轮。手轮冻住了，他用力拧了几下，才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转动。舱门向内开启。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的空间。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被冰封的“神庙”。

　　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由某种暗银色金属构成的、结构极其复杂的多面体装置，大约有三层楼高。装置的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电路又似符文般的凹槽，此刻正有极其微弱的、冰蓝色的光芒沿着这些凹槽缓缓流动，形成一种缓慢旋转的、令人目眩的几何图案。那低频的脉动，正是从这个装置内部发出的。

　　而在装置的基座周围，以及球形空间的墙壁上，镶嵌着数十个透明的圆柱形维生舱。与深海蜂巢不同的是，这些维生舱里没有人。只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半凝固状态的、散发着微光的银灰色胶质物在缓缓蠕动，偶尔会形成类似器官或神经网络的短暂形态，随即又消散。每个胶质团块内部，都包裹着一到数个同样发出微光的、人类大脑状的器官！

　　“这是……”一名外勤队员失声惊呼。

　　“生物-机械融合实验……更早期，更……原始。”老陈通过沐笙头盔摄像头传回的画面分析，声音带着震惊，“他们在尝试用……培育或改造的生物神经组织，作为处理单元，与这个机械装置结合！这些大脑……可能来自当年的志愿者，或者……囚犯。”

　　沐笙感到一阵恶心。比起深海蜂巢利用活人意识作为节点，这里进行的实验更加基础，也更加残忍——直接使用生物脑组织作为“湿件”CPU！

　　空间的四壁，还有一些老式的大型计算机阵列和仪器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冰霜，显然早已废弃。但在中央装置旁边，有一个相对干净的控制台，屏幕还亮着微光，显示着一些不断滚动的、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数据流。

　　控制台前的座椅上，坐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入口，穿着一件厚实的、沾满污渍的旧式极地考察服，头发灰白杂乱。他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屏幕，对闯入者毫无反应。

　　沐笙打了个手势，小队成员分散警戒，他则缓缓向控制台靠近。

　　距离拉近，他看清了那人的侧脸——瘦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冻疮，眼窝深陷，正是资料照片中的“墨菲斯”！但他的眼神空洞，瞳孔涣散，嘴角流着一丝涎水，对沐笙的靠近毫无反应，只是无意识地、一遍遍用手指在控制台的一个特定区域画着圆圈，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

　　“墨菲斯？”沐笙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墨菲斯”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沐笙看向他面前的控制台屏幕。上面显示的不是操作界面，而是一段不断循环播放的、严重失真和跳跃的监控录像片段：

　　画面中，似乎是这个球形空间的另一个角度。中央装置光芒大盛，冰蓝色的光线几乎充满整个空间。一群穿着旧时代研究服的人正狂热地围在装置旁，进行着某项操作。突然，装置剧烈震动，光芒变成刺眼的惨白色！所有研究人员同时抱住头，因录像没有声音而发出无声的惨叫，表情扭曲，七窍流血，相继倒地抽搐。紧接着，装置周围那些维生舱内的胶质物和脑组织开始疯狂地膨胀、抽搐、然后……溶解、汽化！整个空间瞬间被一团混合着血肉蒸汽和能量乱流的白雾笼罩……

　　录像到此戛然而止，然后重新开始播放。

　　“墨菲斯”就是在反复观看这段录像，仿佛被这段恐怖的记忆魇住了。

　　“他疯了。”北极星低声道，“被这里的什么东西吓疯了，或者……意识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

　　沐笙注意到，“墨菲斯”画圆圈的手指下方，控制台上有一个被反复摩擦得发亮的区域，那里似乎刻着一个细小的符号——与赵启明笔记里提到的“礁石”早期标识略有不同，更像是一个……简化破损的“万千之眼”。

　　这里就是“心源计划”与“礁石”接触的最早期地点之一！当年在这里发生的实验惨剧，可能就是导致项目转向、赵启明等人后期更加谨慎或者更加疯狂的原因的原因！而“墨菲斯”，作为“熵”的“捕手”，他来这里做什么？寻找什么？还是……逃避什么？

　　就在这时，沐笙携带的意识场探测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

　　球形空间中央，那个巨大的多面体装置，其表面流动的冰蓝色光芒猛然加速！低频脉动瞬间增强了数倍！装置内部传来低沉的、仿佛齿轮卡涩又强行转动的摩擦声！

　　那些维生舱中缓缓蠕动的银灰色胶质物，仿佛受到了刺激，开始剧烈地翻腾，其中包裹的脑组织发出更加明亮的、不祥的光芒！

　　“不好！我们的闯入激活了它！或者……触发了某种预设的防御协议！”冰川喊道。

　　“墨菲斯”似乎也被这变故惊动，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向光芒大盛的中央装置，脸上露出了极端恐惧的表情，发出嘶哑的尖叫：“不！不要！它们醒了！它们要出来了！”

　　他指的“它们”是什么？

　　没等沐笙细想，中央装置的几个面上，突然裂开了数道缝隙，从中伸出了一条条由冰蓝色光线构成的、如同触手般的能量束，灵活地向着入侵者们卷来！同时，空间内那些废弃的计算机阵列和仪器，也诡异地闪烁起电火花，一些老旧的机械臂开始无规律地摆动！

　　“开火！攻击那些能量触手！寻找离开的路径！”沐笙下令，同时举起能量手枪，瞄准最近的一条光触手射击。

　　能量光束击中光触手，将其打散成一团光雾，但很快，更多的光触手从装置中伸出！它们似乎没有实体，但对能量攻击有一定的抗性，并且被击散后能快速重组。

　　更麻烦的是，那些维生舱中的胶质物，开始如同沸腾般涌出舱体，落在地上，迅速凝聚成一个个不定形的、散发着寒气和微光的银灰色“史莱姆”状生物，缓慢但坚定地朝着小队成员爬来！它们经过的地方，金属地板发出“滋滋”的被腐蚀的声音！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白熊一边后退一边用□□扫射。高温暂时遏制了那些胶质生物的靠近，将它们烧得滋滋作响，散发出焦臭的怪味，但它们似乎没有痛觉，只是稍微迟缓，继续推进。

　　“是当年实验失败后的残留物！被装置的能量激活了！”老陈在通讯频道中快速分析，“小心！它们可能携带强腐蚀性和未知的生物或意识污染！”

　　球形空间内顿时陷入混乱。能量触手四处挥舞，胶质生物步步紧逼，老旧的机械胡乱摆动形成障碍。小队成员依托着废弃的设备作为掩体，奋力还击。

　　沐笙一边射击，一边快速观察。中央装置是核心，但看起来坚不可摧。控制台上的“墨菲斯”已经抱着头蜷缩在座椅下，瑟瑟发抖。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进来的那扇加压舱门。

　　“向门口撤离！交替掩护！”沐笙喊道。

　　就在这时，一条特别粗大的能量触手，如同有生命般，绕过一个弧形，猛地卷向正在掩护队友的“冰川”！冰川反应极快，侧身翻滚躲开，但触手擦过她的肩部，恒温服瞬间被烧穿一个洞，里面的皮肤冒起青烟！冰川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旁边一只胶质生物趁机扑上，眼看就要将她包裹！

　　“小心！”沐笙来不及多想，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撞开那只胶质生物，同时用手臂挡住了另一条袭来的能量触手！

　　滋啦！

　　灼热的剧痛从手臂传来，恒温服被撕裂，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与此同时，与那能量触手接触的瞬间，一股冰冷、混乱、充满无数痛苦尖叫的意识碎片，顺着接触点狠狠冲入沐笙的大脑！

　　是那些当年惨死的研究员，以及那些被用作实验品的脑组织残留的绝望意识！它们被禁锢在这个装置和这些胶质生物中数十年，早已扭曲成了纯粹的痛苦和怨恨！

　　沐笙眼前一黑，头痛欲裂，几乎站立不稳。胸前的“基石”碎片再次爆发出温暖金光，与那入侵的冰冷怨念对抗。

　　“沐笙！”北极星和白熊见状，火力全开，暂时逼退了周围的触手和胶质生物，将他拖到相对安全的角落。

　　“我……没事。”沐笙强忍剧痛和眩晕，“快走！”

　　小队相互搀扶着，边打边退，终于冲到了加压舱门口。北极星最后一个退出，反手将一颗高爆手雷扔向追来的胶质生物群和能量触手最密集的区域。

　　“关门！”

　　厚重的舱门被用力关上、锁死。

　　轰！！！

　　沉闷的爆炸声从门后传来，整个通道都在震动，冰屑簌簌落下。

　　他们沿着来时的通道拼命向上奔跑，身后传来令人不安的、仿佛无数东西在撞击金属门的闷响和嘶鸣。

　　直到冲出冰壁伪装门，回到冰原刺骨的寒风中，那声音才被风雪掩盖。

　　运输车启动，迅速驶离这片不祥之地。

　　车上，沐笙瘫坐在座椅上，医疗兵快速处理着他手臂上焦黑的伤口和“冰川”肩部的烧伤。伤口很痛，但更让他心有余悸的是脑海中那些尚未完全平息的痛苦尖啸，以及“墨菲斯”最后那疯狂的呓语。

　　“它们醒了……”

　　“它们”指的是那个装置？那些胶质生物？还是……隐藏在“礁石”和这些早期实验背后的，更加古老、更加不可名状的东西？

　　格陵兰冰盖之下，埋藏的不只是废弃的基地和失败的实验。

　　还有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充满鲜血和疯狂的起源秘密，以及……可能从未真正沉睡的恐怖。

　　而他们，似乎刚刚不小心，惊动了它。

　　第九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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