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遗

　　中午的时候尚柏回了趟锦画小区，他穿好围裙快速整理着早上宋彦整理的一半的东西，突然有一阵敲门声。

　　尚柏皱了皱眉，肯定不是宋彦，也不会是房东大婶，邻居？

　　尚柏从猫眼看了看，突然间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脑，一男一女，女的跟宋彦有点像，尚柏咽了口唾沫，正思考要怎么办，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尚柏深呼吸了一下，打开了门。

　　“你们找谁。”尚柏说。

　　“我们是宋彦的父母。”宋存义盯着他说。

　　“你是宋彦什么人！”吴秀云咆哮道。

　　“我是他男朋友。”尚柏攥紧拳头，一字一句的说。

　　“你！”吴秀云扑上来。

　　尚柏一个踉跄，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换鞋柜，看着这个眼睛哭的很肿的女人，一时间竟无比心疼宋彦。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儿子才会变成那样！”吴秀云哭喊着，“我就知道他没跟我说实话，我就知道那王八蛋还跟你有联系！”

　　尚柏有些嘴干，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用决绝的语气说：“你们想骂就骂吧，我是不会跟宋彦分开的。”

　　“畜生！”宋存义上前揪着尚柏的衣领，“你父母生了你真是倒八倍子霉了，他们知道你是个变态吗？你有什么脸面对你父母！”

　　“原来你们就是这么骂宋彦的。”尚柏笑了一声。

　　“我的儿子！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管不着！”宋存义吼道。

　　“小伙子，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儿子吧，啊？你放过他吧，我求求你。”吴秀云拉着尚柏的手说。

　　“阿姨，他都三十多了，应该是你放过他吧！”尚柏胸口顶着一股气。

　　“我知道，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放不下你，可他是我儿子，他这一辈子不能就这么过，他得结婚，他不能跟一个男人就这么过下去，我们劝不动他，阿姨只能过来求你。”吴秀云情绪很激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揪着宋存义的袖口，拉着他跪在了尚柏面前。

　　尚柏一瞬间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想扶一下这两个人，弯不下腰也弯不下膝盖，脖子和手臂也是僵硬的，总之浑身上下都僵住了，只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阿姨和叔叔求求你了，小伙子，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们求求你了。”吴秀云抓着尚柏的裤子哭道。

　　尚柏瞬间想起了自己远在溯城的父母，从以前到现在都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的父母，任由他自生自灭的父母，再看着眼前宋彦的父母，下一秒，他往前迈了一步，又跟着迈了第二步，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磕着门框逃走了。

　　两点多的时候，宋彦坐在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给尚柏打过去一个电话，没人接。

　　“收拾的这么入迷呢，别上课迟到了。”宋彦皱了皱眉，又拨了电话，还是没人接。

　　“靠，不会累睡着了吧？”宋彦又打了个视频电话，还是没人接。

　　他有些疑惑，正想着怎么办的时候，尚柏来了一张图，是尚柏写的信。

　　给我最爱的宋彦：

　　宋彦，首先我离开绝对不是因为你哪里做的不好，你很好，最好。我现在才明白，是我自己无法面对你的父母，也不想面对过去的自己，一直以来逃避的是我。

　　我可能没有跟你讲过，你对风景的感知力很强，每一个进入你眼睛深处的东西都能成为风景，人也一样，你总是能看到任何人美好的一面，优秀的一面，我知道，在你眼里我近乎完美，我也一直享受着这一点，你给了我莫大的追求幸福的勇气和温暖，以及家的感觉，以至于我产生了想要跟你一起买大房子的想法。如果说尚竹给我的是生存法则，你给我的就是温柔以待。

　　我一直坚信你我在一起是世界上最正确的事情，你给我家，我给你自由，可是我太自大了，我想错了。如果这辈子我注定要用家换取自由，那么我接受，同样的，宋彦，我对你的祝福依然不变，我希望你不要埋没自己，我活得痛苦，但我知道你也活得并不快乐，宋彦，如果我们注定这辈子无法做彼此的男朋友，那我希望一定是彼此都过得很好，你得让我知道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好，你没有我也能过得好，也许这样我才不会因为辜负了你后悔终生。

　　尚柏

　　宋彦并没有看完，在看到‘父母’二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车开出了工地，可是手抖的实在是厉害，以至于他插了三次才把钥匙插在钥匙孔里，他胡乱的摸着头发，眼泪一直往下流，他都能想象的到尚柏是怎能逃走的。

　　终于，最不能见面的三个人还是见面了，父母一直没回家，一直盯着他，如果这件事不是今天发生，也会是明天，后天，总能抓住尚柏，会对他破口大骂，不知道会不会动手，希望没有动手，对，肯定没有动手，他们打不过尚柏，尚柏多厉害，能把别人手指捏骨折了，尚柏也不是他们的儿子，不会站在原地让他们打，可是，宋彦擦了擦眼泪，可是，他们的语言攻击也没几个人能受得了，肯定是戳了尚柏的痛处。

　　宋彦一股气憋在胸口，憋的他想把前面那辆车撞飞，甚至想把旁边的车撞到沟里去，他手依然在抖，眼泪依然在流，可更多的是愤怒，无尽的，无处发泄的愤怒，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

　　刚到家他就把门一脚踏开，宋存义正坐在桌边抽烟，他上前抓着宋存义的领子把人拎起来，“你跟他说什么了？”

　　“宋彦！你要干什么！反了你了！”宋存义拍着桌子，吴秀云闻声从厕所出来，两个眼睛又红又肿，伸出双手想拉开宋彦，又定在了原地。

　　“我问你跟他说什么了。”宋彦死死盯着宋存义，冷冷的问。

　　“你他妈要干什么！我草你妈！你还有理了？啊？！”宋存义想推开宋彦，却没推开。

　　“我问你！”宋彦使劲揪着宋存义的领子，声音提高了一点，“你跟他说什么了！”

　　“宋彦！”吴秀云抓着宋彦的胳膊想把他推开。

　　“滚！”宋彦说。

　　“宋彦！”吴秀云哭了，“你想怎么样！难道你也要我跟你爸跪下来求你吗！”

　　跪下？宋彦的手抖了一下。

　　跪下？下跪？

　　呵，原来如此啊……

　　宋彦全身瘫软在椅子上，怔怔的看着箱子里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一摞书，都是他以前考那些证的时候买的，是尚柏替他收拾的。

　　跪下，那是求他吗？那是逼他呀！逼着他离开呀！

　　尚柏的父母不要他，他哪见过为了儿子下跪的父母，他哪见过为了儿子做到这种程度的父母，他不是被骂走的，他是被吓走的啊！父母的手段总是很高明，总是出乎意料的高明，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还会这样。

　　尚柏你快走吧，快离开我，我哪还有脸再见你啊……

　　去找一个好家庭的男朋友，去找一个父母能接受的男朋友……

　　祝愿你能开心，天天开心，祝愿你能大笑，天天大笑，祝愿你能顺利毕业，祝愿你找到喜欢的工作，祝愿你找到和你买大房子的人。

　　祝你能天天收到鲜花，月月收到礼物，祝你前程似锦，一生平安，祝你永远闪闪发亮。

　　宋彦突然大笑起来，笑的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发出这么夸张的笑声。

　　“畜生！你他妈还想怎么样！”宋存义生气的问。

　　“哈哈哈……”宋彦笑的两鬓青筋突起。

　　“宋彦！别笑了！”吴秀云也生气了。

　　“哈哈哈……”宋彦还在笑。

　　宋存义和吴秀云白了宋彦一眼，各自走开了。

　　宋彦笑的停不下来，直到他觉得用光了所有力气，直到他觉得脊柱被抽走了的时候，才开始掉眼泪，他打开手机一字一句的把尚柏发的信息看完，想站起来，却腿软到被椅子绊倒在地上，尚柏实在是最了解他的人，可是，尚柏不要他了，尚柏不要他了。

　　是啊，尚柏本来就不应该不应该受这些折磨，就算尚柏的父母不管他，尚柏也依然是那个明亮的尚柏，是海浪，尚柏不应该被他跟他的父母束缚，本身就不是尚柏的问题，是他想要尚柏，是他一直缠着尚柏。

　　宋彦侧躺在地上，看着旁边尚柏整理的那箱书，他抠着那个纸箱子，一点一点抠着，直到箱子被抠烂了，书被撕烂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眼泪也流不出来。

　　宋存义和吴秀云看到一地的碎纸屑又指着宋彦骂了一阵，后来再没什么动静，宋彦一直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依然一遍遍过着尚柏的笑脸，尚柏的背影，尚柏的一举一动，当想到跟尚柏表白的那天晚上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一阵阵心绞让他指尖都在疼。

　　“没用的东西！”宋存义走过来骂了一句。

　　“吃饭吗你！”吴秀云不耐烦的问。

　　宋彦没回答。

　　“吃不吃！还得姑奶奶喂你啊！”吴秀云吼道。

　　“滚。”宋彦沙哑着声音说了一个字。

　　“没用！跟你妹都是没用的东西！”吴秀云白了他一眼去厨房做饭了。

　　傍晚，谢固吃过晚饭回了趟宿舍才发现尚柏在，他有些疑惑的开了灯，地上是一条蓝色的棉布围裙，虽然谢固不常在宿舍，但还是知道这样东西以前没见过。

　　“尚柏。”谢固叫了他一声。

　　没有应答。

　　谢固皱了皱眉，凑过去看了看朝墙那面侧躺着的尚柏，看不到脸，但有几团用过的卫生纸放在床头。

　　“感冒了？不舒服？”谢固问。

　　“没事。”尚柏拉了拉被角。

　　“你……吃饭吗？我要不帮你打点菜回来？”谢固又问。

　　“不吃。”尚柏说着又抽出一张纸巾，坐起身擦了擦鼻子，说：“老黄没在吗？我一下午都没接到他电话。”

　　“刚开学，他们都去开会了，但是你下午一直没去办公室，估计进度落下了。”谢固往尚柏这边扫了一眼，眼圈很红。

　　“嗯，我知道了。”尚柏说完又躺下了。

　　“尚柏，”谢固拉了把椅子坐他旁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没事。”尚柏又蜷缩成一团对着墙，“你走的时候帮我关下灯，我想睡觉。”

　　“哦。”谢固没再说什么，拿了几本书装包里，又把楠楠给他的几颗酸梅果脯放在尚柏枕头边，关上灯离开了。

　　尚柏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这才觉得眉梢的那块骨头生疼，一下午都没有知觉的脑子现在就跟复苏了一样，眉骨，胳膊肘，还有脚趾，都在疼，他都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出了那个门的，又是怎么穿着个蓝色围裙进了地铁的，坐哪个方向，坐几站，全都是惯性，脑子里想的全是宋彦的父母下跪的画面以及他的电话几次被父母挂断的画面。

　　真的能有父母为孩子做到这一步，这是尚柏没想到的，宋彦的父母很严厉他知道，在宋彦的父亲骂他的时候也觉得能够为自己和宋彦争取到什么，可实际上，宋彦的父母远比他自己的父母重视自己的孩子，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跟这样的父母对抗，他自己没有被父母这么重视过，也看不了有谁的父母能为孩子做到这一步，只能离开。

　　宋彦的父母再严厉，现在也绝对影响不到宋彦了，宋彦已经不再是事事听话的乖孩子了，他会想吃蛋糕就吃，会只穿自己喜欢的衣服，会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会遇到另一个人，能跟宋彦一起直面他的父母，最好这个人自己的父母不排斥，最好能说服宋彦的父母，这样宋彦就不会没有父母，这样对方就能一直牵着宋彦的手。

　　泪水再一次从尚柏哭红的眼眶里流出来，刚选了喜欢的房子，明明马上就要搬到刚选的房子里了，明明都要一起想对策了。

　　看来今年过年又是一个人了。

　　一瞬间这些年过年的回忆全都涌了上来，有几次为了赚三倍工资加班的画面，剩下的，都是像现在这样蜷缩在被子里强迫自己睡着的画面，尚柏心里一惊，猛的坐起身，拿出手机拨了尚竹的电话。

　　“小柏？”尚竹正在开车，声音里带着点惊讶。

　　“姐。”尚柏控制着眼泪。

　　“怎么了？”尚竹皱了皱眉。

　　“我有事找你。”

　　“你在哪呢？”

　　“学校。”

　　“西门等着。”尚竹打了转向灯一踩油门朝陶师大的方向开了过去。

　　尚柏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又把书包装好，晚上有可能在尚竹那边留宿，老黄的任务也不能再拖了。

　　走这个门的人不是很多，但是离尚竹工作的地方比较近，他刚出去，就看到不远处一辆白车飞过来。

　　“上车。”尚竹按下玻璃窗。

　　尚柏上了副驾，想把包放在后座，后座上有个婴儿座，旁边还放着一大堆玩具，于是尚柏又把包放在自己脚底下。

　　“小橘子呢？”尚柏问。

　　“跟他爸在店里呢。”尚竹说。

　　尚竹的丈夫叫展凯，是个牙医。

　　“哦，生意好吗？”

　　“挺好，比我赚的多。”尚竹瞥了尚柏一眼，“啧，你那眉毛怎么回事。”

　　“撞门框了。”

　　“学晕了？”尚竹打趣。

　　“不是。”

　　尚竹没再问，她从旁边掏出一个瓶子，里面放着很小的白色圆球，“吃这个。”

　　尚柏接过看了一下说明，是小橘子的溶豆，他有些无语。

　　“吃吧，真挺好吃的。”尚竹笑着伸出手。

　　尚柏往她手上倒了几颗。

　　“再来点儿。”尚竹说。

　　尚柏倒了一把，也往自己嘴里倒了很多。

　　“咱先去店里，晚上别回去了，你姐夫定了诊所旁边的饭店，都是你喜欢吃的辣菜。”

　　“啊？”尚柏抬眉，他还记得早上宋彦说让他吃点清淡的，过来人的经验还是听一下比较好。

　　“啊什么啊，都快九点了，你还真打算回去啊？”尚竹问。

　　“不是，我是说，那什么，”尚柏舔了舔嘴唇，“姐夫已经点好菜了？”

　　“不知道，我刚才打电话让他准备，不知道这会儿忙不忙，怎么了？”尚竹看了一眼尚柏。

　　“我想吃清淡的。”尚柏说。

　　“上火了？”尚竹笑着问。

　　“嗯。”尚柏点点头。

　　“行，那我跟他说一下。”尚竹掏出手机跟丈夫交代了一下，交代完以后又把手机递给尚柏。

　　“小柏啊！”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姐夫。”尚柏笑着说。

　　“上火了？嗓子疼还是怎么的？旁边有家药店，一会儿吃完饭姐夫给你买药。” 展凯笑着说。

　　“没事，就，多喝点水就好了，不用买药。”尚柏笑了笑，又想起昨晚那一通滚床单，瞬间感觉本身就没好的屁股又疼了起来，险些没拿稳手机。

　　“哦，你们快到了吗？我现在已经关门了，我先去饭店把菜点上，你是都要清淡的，还是要有几个辣菜的？”

　　“我吃清淡的就行，我也不太饿，剩下的就按你们的喜好来 。”尚柏说。

　　“那行，你们开车吧，让你姐路上慢点，上个月俩违章，再闯红灯就该吊销驾照了。” 展凯笑着说。

　　“嗯。”尚柏笑了笑，挂了电话。

　　“他是不是在说我？”尚竹问。

　　“他说你再违章就要吊销驾照了。”尚柏笑着说。

　　“啧，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留。”尚竹说着放慢了车速。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尚柏看了看窗外，正好一辆黑色宝马开过，尚柏身体猛的僵了一下，又反应过来宋彦开车从来不会这么快，他垂下眼皮盯着脚边的书包。

　　“尚柏，发生什么事了。”尚竹问。

　　尚柏长舒了口气，看着窗外，慢慢的说：“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了。”

　　尚竹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过了很久才说：“交男朋友了，没想过跟姐说一声。”

　　“本来……是想过年带给你看的，现在也，看不了了。”尚柏声音有些发颤，他咽了口唾沫，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

　　“什么原因？”尚竹问。

　　尚柏叹了口气，“他父母不同意。”

　　“你们刚开始不久吗？”

　　“没几个月，”尚柏想了想，“五月底，我整个八月还都去出差了，真的没几个月。”

　　“那也是三个月，你俩这期间都没想过他家里不同意的事吗？”

　　“想过，他父母……很传统，不，不只是传统，是很……强的控制，但是，很爱他。”尚柏说。

　　“你见过？”尚竹问。

　　“今天中午，第一次见。他们为了让我俩分开，跟我，下，下跪，说他是一定要结婚的。”尚柏说到最后，甚至起了些鸡皮疙瘩。

　　尚竹皱了皱眉，“这……是爱他？”

　　“是挺过火的，但是，比咱爸妈强吧。”尚柏吸了吸鼻子。

　　尚竹大概明白了尚柏的想法，与其说是因为对方父母不同意，不如说是尚柏还没走出自己被父母晾着的阴影。而且对方到底能不能接受女的啊父母就这么逼着尚柏离开，还有就是，对方这期间在哪？在干什么？怎么没点儿主见呢？最后就是两人都知道对方父母不同意怎么能稀里糊涂的就谈了呢？

　　“啧。”尚竹皱着眉，看了一眼尚柏，一滴眼泪从尚柏脸上掉下来，尚竹有些心疼，搓了搓尚柏的背，说：“想哭就哭，姐陪着你。”

　　“我眼睛肿的厉害吗？”尚柏问。

　　“稍微有点红，不肿了。”尚竹看了看，递给他一包湿巾，“敷一下。”

　　“嗯。”尚柏抽了一张敷在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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