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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就有人讲过,谢谨言这孩子,眼神通透灵光,一定聪明懂事。
通常来说,这种说辞只是场面话而已,听听就罢,若真当成一件正经事到处去说,就要被人耻笑王婆卖瓜。
所以谢谨言的父母从未对他提过,只在他幼时悄悄感慨,自家孩子果然“聪明懂事”——
别家孩子闹着吃零嘴满地打滚,谢谨言已经会有模有样帮忙做些杂事,别家孩子喊着俚语脏话吵闹不休,谢谨言已经能流利背诵唐诗宋词;别家孩子蹲在泥地里摆弄石头树叶的时候,谢谨言已经握着父亲送的钢笔,别别扭扭学着写字了。
其实这样挺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孩子灵秀如母,稳重如父,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欣慰的呢?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谢谨言“不聪明”了。
那年他刚满八岁,学校组织学生体检,他带回一张纸条,白纸黑字,病情历历。
谢家当即就乱了。上至祖父母下至旁支子侄,纷纷赶到医院检查,人人自危。
一通检查做完,谢谨言的父亲也确诊染病。风声传出,谢家父母不仅工作受到排挤,邻里在畏惧懊悔之余,恨不能退避三舍,一时间断了往来。
从那一年开始,谢家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门庭冷落。
连同谢谨言,父母不知他在学校遭遇过什么,但是经常断裂的铅笔、撕开的书本都指向一个事实——儿子在学校的境况,并不好。
那时的谢谨言全然不懂父母愁容,仍旧牵着父亲衣角,一脸稚嫩地问:
“爸爸你怎么不高兴?”
“今天又学会一首诗,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的确“不聪明”,迟钝得让人心酸又庆幸。
也不算“懂事”,看不透人情冷暖,也是幸事。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强做笑颜。
孩子的病,只要有一丝可能,为人父母都不愿放弃。空闲时间,父母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但凡听说哪家医院有专科医生,哪条街巷有资深圣手,他们就带着谢谨言,一家一家问过去。
说法不一,有说终身难愈,也有说调理可行。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奇妙,明明听到权威医生下了定论,却还要听乡野村医的一句“有机会”,燃起希望之火,百折不回。
只是,希望也有额度,再殷切的期待也抵不过失望消磨。
当各类名药医方都不见效,他们从亲朋口中打听来所谓的“民间偏方”,开始往谢谨言身上试。
急病乱投医,左右都没有办法,为什么不试一试?或许,有一天,就会出现转机呢?
没人能责怪父母对子女的关切,秉持殷殷眷爱,谁能说他们的选择是错的?
于是苦涩的汤药、刺鼻的粉剂连番喂下,当基于医学理论的方法全然无效,剩下的,只能寄希望于更加玄妙的口耳相传了。
融化的雪水煮龟甲浸足,他泡;苦瓜配合黄柏莲子心冲茶,他喝;后来,有人说糖酒混合可以养肝,他一个不爱甜的孩子,一个沾不得酒精的病人,接过母亲端来的白糖煮啤酒,硬是一鼓作气喝下,眉头都不皱一下。
谢谨言幼时很听话,见多了父母争吵,知道该顺从长辈的意思,做个叫他们省心的乖孩子。
他从小就很懂事。
直到一次心灰意冷的检查之后,医生不经意听到这种偏方,冷声驳斥。那天,谢谨言原本站在母亲身边,小手紧紧揪住她的衣摆,却在听到斥责后,勇敢地站了出来。
“医生叔叔,你不要说妈妈,她也是为了我好。”
“你这样说她,她会很难过。”
“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我都记得住,也不会做错。”
小小的手摸过桌上纸笔,当真做好准备记录的样子。医生板着脸说了几句话,他认认真真写下,连医生看过,也忍不住叹口气,道:“可惜了,这么个聪明孩子……”
走出医院,母亲抚摸他的发顶,叹了句“傻孩子”。
语气既怜爱又心酸。
年幼的谢谨言扬起一张笑脸。
聪明而懂事,谢家父母重新定义自家儿子,虽然这一定义来得并不开心。
两年后的除夕,谢谨言已满十岁,谢锦秋小他一岁,正当顽皮。
孩子们对疾病的概念并不深,只遵从长辈教导,不与某些孩童靠近。谢锦秋兜里揣着糖果,围巾下藏了几只爆竹,鬼鬼祟祟钻到哥哥身边,趁其不备,猛推他一把。
“干什么你!”谢谨言吓了一跳,慌忙退后。
在谢锦秋看来,哥哥的神色与其说是惊吓,不如说是恐慌。
“去放炮啊!”谢锦秋始终惦记着一年一度的“保留节目”。
那时候谢谨言的脾气已经变了很多,不爱与人讲话,更不爱与人玩闹,寻常也不串门,与妹妹的接触更少得可怜。好容易到了年关团聚,谢锦秋总想逗自己哥哥开心,好多陪自己一会儿。
在她心里,哥哥永远是哥哥,会牵着自己的手过马路,会在疯玩一通后帮自己系围巾。不论时间如何流转,兄妹间的羁绊不会变。
可是哥哥摇头。
“你的手还疼吗?”谢锦秋担心他的手还没痊愈。
“没事的。”说话时手臂往身后缩了缩。
“嗯……姑姑这回带了好些东西,我看到有话梅糖,走,去拿点?”提起吃的,小孩子总是跃跃欲试。
谢谨言兴致缺缺:“我不去。”
“话梅糖哎——”那个时代,话梅糖还是很稀罕的糖果,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心动。
谢谨言固执摇头:“不去就是不去。”
谢锦秋几次碰壁,跺跺脚,哼一声跑去找姑姑,到底惦记哥哥,她多要了一份。
吃过年夜饭,她找到谢谨言,献宝一样把糖递过去,谁知哥哥看着糖,垂在身边的手指蜷缩一下,没有接。
“我不爱吃糖。”
这是哥哥的回答,那包带着体温的糖果躺在谢锦秋手心,被隆冬夜风一吹,散了温度。
似乎看出妹妹眼里的落寞,他难得多说了一句话:“我喜欢酸的。”
谢锦秋眼里现出光彩:“那边有糖葫芦——”
“我也不喜欢和别人分享。”剩下的话□□脆截断,谢锦秋看着兄长,一瞬间有种荒唐的错觉。
哥哥似乎变了。
妹妹也只是“别人”。
她不再说话,默默转身,脸上的不开心那样明显,自然惹得长辈过问,她委屈地暗中“告了哥哥一状”,本以为姑姑会找来哥哥调停,谁知听到截然相反的评价——
“这孩子懂事了。”
“就是,难为他,这么小。”
“他打小就聪明嘛。”
她的哥哥谢谨言,虽然不亲近堂妹,却聪明、懂事。
这是那年春节,她听到最荒谬的笑话。
六年后的春日,褚清漪常常来顶楼喝酒,若是天气晴好,热烈的光顺着穹顶玻璃洒下来,敞亮大气,看得心里舒畅。
她最喜欢仰躺在一排凉椅上,翘着二郎腿与刘立敏聊天。聊的内容很广,小到吃了一碗味道恰当的凉糕,大到申请课题中的诸多细节,她们每每都聊得尽兴。
两人毕业后各奔东西,终于在电话里吐露衷情,自然不忍分别之苦。
这一天,褚清漪原本带了好酒,准备趁阳光正好,与刘立敏“隔空共饮”,顺便炫耀一下自己从市场淘来的书籍。
然而她遇到了谢谨言,少年眼神冰冷,只消一眼,褚清漪便判断出来,他想寻死。
她下意识挺身而出。
寻死的人,难免有一段心结难解。褚清漪无意打探,也自知渡不尽所有人,她想做的,只是把谢谨言从死亡跟前拽回来,哪怕一次,至少留给他选择的余地。
倘若他还是要跳,那便随他去吧,我怎能随时盯着。
褚清漪心里这般想,嘴上却半真半假地逗谢谨言说话,直到手指被划出一道血口。
谢谨言没有反应,浑然不觉。
真是个冷漠的家伙,好歹我救了你一命,竟然装没事人。褚清漪暗地里想。
又聊了几句,划破手指的变成了谢谨言,他微微皱了下眉,神色淡漠。
还挺坚强。
褚清漪感叹,先前那点不悦抛到脑后,她抓住谢谨言的手腕,想帮他处理,怎知竟逼问出一个大秘密。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面对传染病患,任何人都心存畏惧,尤其身上还有新鲜伤口,褚清漪既然受过相关教育,更不可能不知晓其中利害。
可是她短暂静默了一刹那,选择站稳脚跟,给了对方一个宽慰的笑脸。
“这有什么,我也是一样。”
面对谢谨言,她撒了个谎。
眼前人为何双目凄冷,此时有了答案。倘若她也畏怯,少年的最后一丝生路,怕是真要断了。
短短一句话在谢谨言眼中点入星火,犹如夜空升起繁星:“真的?”
褚清漪笑得云淡风轻:“对啊,不止这个,我也是个左撇子。”
这句是真话,真假参半,谎言才最难拆穿。
两个左撇子“病人”,在楼顶天台达成共识。他们常常相会于此,谈论实验趣闻,褚清漪思路跳脱,谢谨言沉稳通透,两人可谓相见恨晚。
闲暇时,褚清漪也会给刘立敏谈及这位“小徒弟”。
“舍不得走吗?”刘立敏心知褚清漪有读博打算。
褚清漪拨弄胸前的飞燕胸针:“我肯定要来临城找你,敏敏,你知道的。”她仰望暮光流泻,轻笑道,“舍不得吗……或许有点吧,假如你见了他,也会喜欢的。沉稳,懂礼数,关键是一点就通,那些大学实验,他一个高中生接受起来也不费力——你说,假如能在高中挖掘出这些有天分的孩子,好好栽培……”
刘立敏打断她:“可是他身体不好,化学实验难免伤身,有些还要整夜整夜地熬,你忍心把他带进火坑吗?”
“我当然不忍心……”褚清漪嘟囔,话锋一转,“你就忍心我受这份罪?”
“可是你专业如此。”
褚清漪嘴角撅起:“你说话总是这么公事公办,撒个娇都不好意思。”
让刘立敏撒娇,简直比登天还难:“你还是安心复习吧,考试在即,少去找那位小徒弟。”
“怎么,怕他乱我道心?”
“傻子,你的水平还用我担心?怕你和他走太近,一是传出闲话不好,二是免得他太过依赖你,你走之后他受不了。”
褚清漪声音压低了许多:“你觉得……他还会跳吗?”
“……不会。”电话里刘立敏嗓音沉静,“因为你给了他希望。”
会因为离别伤怀,但不至于一蹶不振。
“看他的眼神,不再死气沉沉的了。”褚清漪笑吟吟,“有这点希望,他就能坚强走下去——敏敏,你知道当初我为何选择给他私下讲授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显然在等她继续说。
“因为我抓住他的手,要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拼命躲开,哭着告诉我,自己有病在身。”回忆起当时情形,褚清漪感慨万分,“本可以若无其事,可他选择了坦白。冒着被鄙视的风险,也要说出来,不要我沾一点危险。”
“敏敏啊,谢谨言这孩子,聪明不假,最重要的一点,他善良,也有勇气。”
刘立敏轻勾唇角:“清漪,这也是你自己吧。”
楼顶上的这番话最终只有一人记得,评价谢谨言“善良有勇气”的人并不能预知,多年以后,会有一人,因为这份善意,忍辱负重多年。更有一人,因为隔空诉说的因由,暗中守护。
他们因为一个人最初的善意结识,因为一个人的冤屈坚守,因为一个人的平反昭雪远别天涯,再不相见。
可是世间的善意永不停歇,滴水终会聚于江海,秉持本心的人终能共沐朗朗昭光。
又何必朝夕相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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