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不见君

作者:梨不乖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自钧


      汽车驶过街角,人群里有女孩嬉闹:“师兄又来接师姐啦!”
      老教授挽着妻子的手,脸上的笑容一如昔日温厚。
      “小方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对小声很不错。”妻子絮絮叨叨,遇到门下弟子的感情事,她总比旁人热心许多,上了年纪,就希望看到年轻人出双入对、和和美美。
      老教授对妻子耳语:“可是小声这孩子,心思完全不在这一块,这都看不出来。”
      “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妻子嗔怪,“一个二个都这样,言言就够榆木脑袋了,没想到啊……他师妹比他还呆。”
      门帘一撩,一个清俊的男人走出来,闻声笑道:“师娘,我又怎么了?”
      老教师打哈哈:“说你好呢,没那些虚头巴脑的做派,是个好孩子。”
      谢谨言手里攥了一把糖,分给师弟师妹们,走上前,扶着老教授:“师父才喝过酒,不要吹风,我送您回家吧。”
      老教授反问:“你自己喝了多少,记得吗?”
      谢谨言说:“七杯。”
      “我才喝了两杯,你,七杯。”老教授摆手,“谁送谁啊?要不是知道,我都怀疑你喝的是水了。”
      师娘也数落:“言言啊,早和你说,身体不好就不要喝,你看看你……”她看着谢谨言依旧清正的眸子,一时间找不到话说。
      谢谨言含笑:“师父师娘,我心里有数。今天师弟师妹们毕业,毓声又要去读博士,我高兴,多喝几杯,没事的。”
      近几年师门相聚,他都到场,一来二去,也不知跟谁学的,称呼也改了,从“老师师母”换成“师父师娘”,更显亲近。
      师娘坚持:“你啊,还是少喝酒。年初,文学院的林老师还不到四十,就——”
      老教授暗暗戳了妻子一下,她连忙收住话音。
      “没事也回去睡觉,下午不要出来晃。”老教授挽着妻子的胳膊,又问道,“不趁有空四处逛逛?房子找好了吗?什么时候搬?怎么走?”
      谢谨言说:“您也知道,家里实在离不得人。房子已经托中介找好了,月底前,我在这边收拾屋子,到时候把东西寄过去,我带着人,开车。”
      师娘眼中流露出不舍:“言言啊,路上注意安全……”
      老教授接过妻子的话,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沉声嘱咐:“照顾好自己。”
      谢谨言点头:“师父师娘,得空,我们一定回来看你们。”
      “别太苦着自己,别累着……如果有时间,记得回来看看。”师娘搀着老教授,边回头边嘱咐。
      谢谨言看着教授夫妇走远,举目四顾,心头空荡荡的,忽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沿着街边信步前行,小巷口的奶茶店拉着横幅,似乎是庆祝家有喜事,谢谨言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老板是个热情的女子,见到他,微微一怔,随后笑脸迎客,看到谢谨言茫然,还殷勤地给他推荐。
      “就……玉山倾雪吧。”谢谨言于饮品一道并不热衷,随意点了一款,坐在窗边出神。
      进门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似曾相识。
      店主把奶茶递给他,又抓来一把糖:“昨天我家小妹结婚,这喜糖,分你一点,沾沾喜气。”
      谢谨言接过糖,心头还是怪异,于是问她:“原来你认识我吗?”
      店主有点不好意思:“先前嘛,还想给你们牵线的,嘿嘿嘿……”
      谢谨言皱眉:“牵线?”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还有人撺掇自己答应下来……是谁呢?
      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偏偏想不起来。
      临城大学附近在旧城改造,杂乱的小巷被拆掉重建,烧烤摊也纷纷搬离。谢谨言一路走过,发觉昔日熟悉的店铺已剩不下几间,不禁感叹物是人非。
      人非,如何非呢?他还是不能确定。
      很多话,似乎哽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很微妙,似乎有蛛丝缠在手腕,明明感觉得到,可是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摸不着。
      他继续走,步伐稳健。不知从何时开始,酒精不再令他感到困扰,不管喝下多烈的酒,他都能保持清醒,也不会有任何不适,甚至连先前经常困扰他的疼痛,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头发、指甲都在生长,可是极为缓慢,过了三年,剪过的头发才堪堪盖住耳廓。
      他的身体,被悄然调整了时间流逝的速度。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人能同他解释。
      似乎,从那一夜惊醒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时,自午夜醒来,他会担忧,假以时日,其他人纷纷老去,而自己依旧保持这般模样,会不会被视为异类?他还如何融入这个社会?
      左右想不出个答案,索性不要再想。
      奶茶味道很淡,第一口,清苦的味道送入舌尖,第二口,才尝出隐匿在清淡奶香下的甜。
      这味道他不讨厌,有种古代书生所自诩的清贵……等等,这个形容,怎么感觉有人用过?
      谢谨言皱眉,今日恍惚的次数似乎比平日里更多,是因为在外面逗留太久的缘故吗?
      他加快脚步,只想回家。
      家中有人,让人空等久了,也是不好的。
      梧桐栖还是旧日模样,沙发上堆着衣物、茶几上摆着零食,窗台的酢浆草叶片枯萎进入休眠,几盆风雨兰青翠欲滴,已经结出花苞。
      抱枕堆在床头,枕在沉睡的人脑后。
      三年以来,这人就一直沉沉睡着。
      谢谨言推开窗,暖风送来带着木香的气息。他抚摸沈自钧的额头,替他拢起碎发,那里有依稀的伤痕。
      “你说,我们两个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明明记不得,可是每次看到你的脸,想到‘梦狩’这个称呼,心里还是会痛。”室内很静,谢谨言和沈自钧说话,他本是个话少的人,时日久了,竟也熬成个自言自语的习惯。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我的时间似乎慢了,你也是,甚至更慢。一睡三年,在你看来,是不是和睡了一夜差不多?”谢谨言坐到床边,替沈自钧按摩手臂。长期卧床的人大多会肌肉萎缩,而沈自钧并没有,三年时间并没有在身上留下痕迹。
      依然没有回答。
      “不说话也好,总感觉,你是个静不下来的,眉眼的线条这样锋利,想来是个急脾气。”谢谨言笑起来,抹了把沈自钧的眉毛,望着他紧闭的眼睛,“说你坏话呢,怎么还不醒过来?不知道你睁眼的模样,是不是也这样倔气。”
      沈自钧没有回答,更不会睁开眼让他瞧个仔细。
      “不醒就不醒,有些事,你醒过来,怕是也不愿解释给我听。”谢谨言对他的任性习以为常。
      “前些天,我收拾房间,发现沙发底下,竟然藏了三包泡面。”提起这件事,谢谨言唇边露出无奈的笑容,“看生产日期,都是三年前的——你藏的吧?我可干不出这种事。”
      “还有,柜子里的莲子心,怎么换成了调料包?简直吓到我了,幸好还有岩茶,味道也不错。”
      谢谨言絮絮叨叨,脸上挂着笑。
      “你可真爱恶作剧。”
      沈自钧沉静地睡着,对谢谨言的任何话语都没有回应。
      “今天见了老师一面,老人家身体还好。我那个学生,喏,就是叫毓声的那个,要读博了,听师娘说有个小方对她不错,希望他们能有结果。”谢谨言像往常那般,自说自话。
      “这几天见了不少人,有些是故旧,他们的事,你可能想听听。”
      “昨天徐清琳摆酒给我送行,师徒一场,难为她惦记——这些事,都是她讲给我的。”
      “她被评为优秀教师了,真不容易。这孩子脾气直,接任班主任受了很多委屈,刚开始还给我打电话哭鼻子,现在评上奖,也算得到认可。”
      “她打算离职。说自打我走后,就动了这个心思,这三年积累经验,已经签了东部省份的私立学校。”
      “随她去吧,你看我,不也签了沿海一个教育集团?人往高处走,那边薪资更高,我也好挣钱给你养病。”
      “走的人不止她,还有宁允舟和刘立敏。据说宁允舟临走前留了几句话,大意是后悔对学生严苛,耽误了人家前途。至于刘立敏……我没去送她,她却托徐清琳给我送了个东西——”
      谢谨言从兜里摸出一枚胸针,飞燕衔柳,精致风雅。
      “喏,就是这个胸针,我不懂她为什么送我这个,但是,看起来好眼熟……”
      沈自钧安静躺着,没有反应。
      窗外浮云飘动,投下一片阴影,又飞快溜走。走在路上的人因为这片云彩,微微抬眸,望向临城大学的方向。
      刘立敏还记得褚清漪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也是这样灿烂的阳光,好友的笑容比池边的睡莲还要明艳。
      “我考入化学院啦,方向是生化药物研究!”褚清漪举着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刘立敏镇定许多,但是飞扬的嘴角掩藏不住激动。
      “从此以后,你文学,我化学,一文一理,双剑合璧!”褚清漪欢快地转个圈,扑在刘立敏怀里,动作之大,把胸针都撞歪了。
      “提辞职的事了么?离职手续还要花些时间。”刘立敏替她理好胸针,与好友相比,她考虑的更多。
      褚清漪笑着点头:“提了。”
      “不和心爱的小徒弟告别?”
      褚清漪坏笑:“自然要告别的,我准备把那本解剖学送他——嗯,怎么闻到有股醋味?”
      刘立敏敛起笑:“听你说,那孩子知书识礼,不告而别不太好——我只是就事论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吃醋了?”
      褚清漪凑过去,作势在她唇边闻了闻:“果然没有,好敏敏,算我错啦。”
      说着,就在她腮边猛亲一口。
      刘立敏嗔怒:“你给我注意分寸!”
      欢乐的追闹声持续很久,久到她们以为可以等来亲朋的祝福,等来相守的明天。
      褚清漪身死的时候,刘立敏也在场。桃林掩映,她怀抱挚友的论文和资料,躲在枝叶繁密处,泪眼婆娑。
      她看到谢谨言搂尸痛哭,看到谢谨言被带走问询,也听说谢谨言执意想要“求个说法”。
      流言传得很快,说褚清漪数据造假,说谢谨言借机勒索,说他二人早有首尾图谋不轨,悠悠众口,将他们抛在风口浪尖。
      校方会如何处置不肯就范的学生,她略有耳闻,因此面对导师林桂芳的询问,她没有开口,只推说惊吓过度。
      刘立敏知道,自己不能现身。
      二人关系本不为世俗所容,贸然出声,迎接她的将是更为严酷的指摘,她根本没有立场为好友辩白。
      谢谨言顶替了褚清漪“未婚夫”的身份,她便顺势隐在暗处,将仅剩的证据保护好,以待时机。
      她一直在等,等雪崩前夕,等一片雪花的重量,届时,深藏其下的挚友的碧血,才可能重见天日。
      于是等到李玉成和李汝暴死,等到相关人等失势,等到定论可以被推翻的时候。
      身为校领导,若是有意结交,接触到大学教授并不是难事。刘立敏拿出了李汝等人权色勾结的证据,连同当年的论文和数据,一并公之于众。
      等待这个时机的,不止有她。
      十一篇论文,被详尽举证,查重报告、数据对比,谢谨言做得细致而妥帖,不留漏洞。
      牵挂褚清漪的两人,多年后不谋而合,将压在她尸身上的六月飞雪,化成寒蝉霜露。
      如今,褚清漪名誉已复,该是离开这片伤心地的时候了。
      刘立敏拖着行李箱,走向车站,再不回头。
      梧桐树飒飒作响,午后阳光透过窗帘,在墙边投下镂空的影,影子偏斜,慢慢落在床头。
      谢谨言向后挪了挪椅子,给沈自钧按摩小腿,继续和他话家常:“前些日子,他们打电话来,说家里的米终于吃完了。听说前些年你送了几十斤过去,后面我又寄了八十斤——你去过我家?我会给家里买这么多米?”
      “这些年一直守着你,几乎和家里闹翻,去年锦秋成婚,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没到场。这个电话,怕是我爸犹豫好久,才给我打的,他还说,如果你愿意,今年就一起回去过年。”谢谨言眼角泛潮,他转向窗户,眨眨眼,“过年啊……听起来就觉得沉重,我心里不痛快,也不想让你见他们——可是你一睡不醒,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沈自钧依旧沉睡。
      “有个问题,想问你许久了。”谢谨言脸上透出几许羞赧。
      “我们……是那种关系吗?”
      “那晚醒来的时候,床上铺的,还是鸳鸯戏水呢。”
      良久的静默。
      谢谨言耳尖泛红,他拉住沈自钧的手,与自己握在一起。
      “我收拾房间,在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他的声音愈加低微。
      “沙发坐垫下面,还有学生画的小纸条,画的好像是我们两个,还写了点……不正经的话。”
      “我真的和你……”
      他忽然说不出口,攥住沈自钧的手,摇了摇:“说话啊?不给我个解释吗?”
      “自钧,你醒过来,好不好?”
      那一句称呼柔软滚烫,瞬间红了面庞。
      “我能这样叫你吗?好像,很久之前,就想这样唤你了。”他低头,额头触及掌中的手背,柔声低语。
      沉睡的人没有回应,只是眼角沁出些许晶莹。
      风吹过,鼓动窗帘飘展,遮住床上静卧的人,遮住床边羞涩的人,帘影浮动,隔窗送来依稀歌声。
      谢谨言凝神听着,唇边浮现一丝笑。
      “自钧,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清了清嗓子。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呦,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哪,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
      “这一去呀翻山又过海呀,这一去三年两载呀不回还。”
      ……
      “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呀不回还。”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387466/9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