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

　　“第几个了？”元老板优哉游哉啜口茶，见澹台傲推门进来便问。

　　“第十二个。”

　　澹台傲关上门径直走向房间与门相对的角落，把手巾扔进角落放着的铜盆里。元小二看看澹台傲的剑，又垂眼对着盛了水的铜盆问道：“人呢？”

　　“送去大理寺了。”

　　澹台傲见元小二抄起手，朝自己歪了歪垂下的头。

　　“绑了扔在大理寺门口了。”澹台傲放弃相对文雅的表述方式。

　　“照这势头，你还得再多浪费我一些纸张笔墨，”元小二两指在桌案上敲敲，桌案上铺着一沓被均匀裁成条的熟宣，宣纸上“这才是半面人组织”八个隽秀的小字来自于敲桌子的人。

　　“你的字写得……”

　　“很好？”元小二得意，“谢谢。”

　　“很工整。”澹台傲却道：“关外的风物很难养出这样小巧秀气的字迹。”

　　铜盆里有水，水攀附上手巾，把水面上支棱着的巾布拖下水。没什么光泽的干枯的血红开始洇散，从手巾覆盖之下一点点蜿蜒而出，染尽水面。元小二没接澹台傲说自己字迹的话，移开目光，转身一手搭着桌子撑起脑袋，一手把刚刚喝茶的茶杯举起来端详。

　　“你又把那擦剑的布往盆儿里扔，敢情每次出门换水倒水的不是你，你是没看过这里的店家看我的眼神？”元小二道：“大理寺寺丞这段时间过得舒心呐，咱们，坊间进来突然传开的再不是秘密的那个静水司，还有那个终日以白纱覆面的男人，这么多人帮他这个寺丞查案子找坏人，还不要他大理寺发粮饷。我要是寺丞我早就乐疯了。”

　　“就是要换的水里沾了点血而已，这里常有江湖客来，店家说不定早就习惯了。而且，你可别以己度人，这里的店家的胆子比你想象的要大。”澹台傲就这他上句话说完，补一句揶揄，“你要是大理寺寺丞，怕是还没想起来乐就先被吓破了胆吧。”

　　“我可不是胆子小，不过是不懂武功凡事多些防备，倒是你……”

　　“我怎么了？”澹台傲放下剑走去桌边坐下，在桌上翻起一只倒扣的新盏倒满茶。他刚要喝，拿起的茶盏就被元小二一把夺了过去。

　　“倒是你怎么还没学会好好跟你的老板说话呀。”元小二言罢把两手的茶盏双双放下，一边嘟哝着“这几只茶盏和茶壶都不是一套”，一边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飞钱。他把飞钱搁在桌上，两指在飞钱上轻轻一点，“追查寒秋十九刃，给你发银饷的人是你的老板我，可不是朝廷的大理寺哦。”

　　他说完，看澹台傲没有伸手去拿飞钱的意思，便又问：“你的宅子可看好了？”

　　澹台傲闻言叹息一声，“‘重城之内，非熏戚世家，居无隙地’，此间尺地寸土便与金同价，莫说在京中置宅了，就连租下一处栖身之地，价钱上也得好好同那店宅务磨磨嘴皮。”

　　“那你还不快收钱？”元小二把飞钱推出去，“你我之间就是单纯的雇与被雇的关系，银货两讫最好，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不急，关于寒秋十九刃，我查到有用的线索后自会收你的钱，虽然你并不告诉我你查寒秋十九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至于现在，去收拾几个打家劫舍的狂徒盗匪，就算是我替大理寺除暴安良了，你没有欠我人情。”澹台傲支起头审视元小二，“不过，你这淡漠疏远冰冷无情的样子还真是像他。”

　　“像谁？”

　　“没谁。”澹台傲移开目光，去看面前几只茶盏之上颜色各异的纹饰。

　　“城里用寒秋十九刃兴风作浪的半面人差不多都清干净了，下来怎么查？”

　　“查过去，”元小二干脆道：“叶寒秋的过去。”

　　“你确定你要撂下现在还找不到源头的寒秋十九刃不管，转而去查陈年旧事？”

　　“你要查寒秋十九刃，就得查叶寒秋，据你所说，叶寒秋是一个在江湖上消失了三十几年的人，那么要查他，就得从三十几年他消失的时候查起。”

　　“陈年旧事，查起来不比找出半面人组织的首领，如今城中兴风作浪的源头简单。”

　　“我其实刚刚就想问，”元小二又听到“兴风作浪”四个字，他问澹台傲，“‘凌匿’这名字一直响在‘兴风作浪’四个字前面，如今城中的半面人盗匪虽被清剿，这名字却已然成为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存在，你为什么一直不去查凌匿的事。”

　　“凌匿是一个九年前就已经身死魂消的人，查这样一个人，同样不比查前面两件事简单。”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元小二沉起了他那天然的带着喜相的脸来，他道：“和凌匿有关的事。”

　　澹台傲没打算隐瞒，“我曾经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和凌匿有关，“他道：“不过这和我不查凌匿没有关系，我不查凌匿，仅仅是因为我不信半面人的首领，那个以寒秋十九刃兴风作浪的源头之人真的是凌匿。”

　　“为何？”

　　“因为凌匿就算要祸乱京城，兴风作浪也不会用仇人的剑法。”

　　“仇人的剑法？谁是他的仇人？叶寒秋？”元小二思索，随即拍案道：“好啊原来你一早已经在查叶寒秋的过去了。”

　　澹台傲没应声，脸上淡然挂出个“那可不”的笑容来。

　　“你又去长风阁了？”

　　澹台傲摇头，“京城里能打听事的地方不只一个长风阁。”

　　“那还有哪里？”元小二道：“我所探到的，白银赌坊背地里卖的也只是官家的消息，才不管江湖的杂事。”

　　“不是白银赌坊，是这里。”澹台傲指了指桌上形色各异的茶具。

　　“这里？”元小二不解。

　　“这茶盏茶壶不相衬，几只茶盏也不成套，还真是不寻常。”澹台傲道。

　　“是啊我一进来就发觉了，确实不寻常，怎么了？”澹台傲的意思，元小二没听明白，他说罢又听澹台傲终于咽下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这茶室外没指引，门前也无牌匾，你可知它的名字？”

　　“名字？”

　　澹台傲微微一笑，“这个处处都看起来不太寻常的地方，叫作寻常茶室。”

　　***

　　寻常茶室里打听事情的规矩没有变，带来一个能让茶室老板贺寻常满意的故事或经历，亦或是，耐心地听贺寻常讲完一个他所撰的故事。

　　这里说是茶室，其实后院也有几间可供暂住的客房，算是个不成规模的客店。澹台傲带元小二来这里住下后，自己曾来到前厅找到了正替账房顶着班儿的老板贺寻常。

　　他要听贺寻常讲故事。

　　“先生我来听故事了。”澹台傲靠上柜台，柜台闶阆一阵晃。

　　贺寻常听见澹台傲的声音，把目光从算盘上移开，抬起眼皮恹恹道：“都多大了还吵着让别人给你讲故事。”

　　“先生不想讲也无妨，我有故事讲给先生。”

　　“可千万别，”贺寻常说着就扬起握毛笔的手连摆起来，笔尖的墨飞向澹台傲，澹台傲一侧身，身后白墙上多了四个墨点。

　　贺寻常越过澹台傲看了看墙面，在账本里加上了“上漆”一项，又继续道：“我不喜欢听悲伤的故事，特别是爱来恨去，有好聚没好散的那种。”

　　“先生这是话里有话啊。”

　　贺寻常皮笑肉不笑，从柜台下面一捞，取给澹台傲一面镜子。

　　“你那悲伤的故事都写在脸上了。”他道。

　　“有吗？没有吧？”铜黄色的镜像动了动，镜里少年理了理自己额前的头发。

　　澹台傲道：“看来先生喜欢皆大欢喜。”

　　“我只是不喜欢拆散美好，那样的结局总让我触景伤情。”贺寻常又耷拉下眼皮，道：“你为什么总想听故事而不是带给我故事，我的故事一边讲一边才现编，废事又无聊。”

　　“我刚刚是要讲我的故事，可是您说您不乐意听悲伤的故事，特别是爱来恨去，有好聚没好散的那种。”澹台傲道：“更何况，您上一次那驱魔少年的故事让我意识到，您的故事里，藏着听故事的人需要的，或是有关的东西。”

　　贺寻常闻言抬头，脸上清晰的酒窝连同上扬的唇角像是对称挂着的四个大大的字——孺子可教。

　　“那这次想我编一个什么故事？”他问。

　　澹台傲笑道：“想先生拿京城时下里沸沸扬扬的流言，编个故事。”

　　贺寻常应下了澹台傲所想。

　　在澹台傲把第十一个盗匪抓去大理寺时，他已等在前厅茶室里，想好了怎么讲给澹台傲这个以流言为粉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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