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与破晓

　　老者那非人的笑容和话语，让沐笙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手中的能量手枪立刻抬起，对准了对方。但老者没有丝毫畏惧，只是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沐笙，目光尤其在沐笙胸前那枚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基石”碎片上停留了片刻。

　　“赵启明？”沐笙试探着问，声音透过抗压服的面罩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老者——或者说，赵启明——歪了歪头，动作僵硬，仿佛很久没有活动过颈部关节。“名字……很久……没人叫了。”他承认了，“你是……‘旅人’指引来的？还是……‘基石’的共鸣者？”

　　他果然知道“旅人”和“基石”！沐笙心中警惕更甚。“‘旅人’是你？你留下的警告，说‘它们已非人类’。”

　　赵启明发出一阵嘶哑的、如同漏风风箱般的笑声。“警告？不……那是……邀请函。给……足够聪明……足够敏感……能到达这里的人的……邀请函。”

　　邀请函？沐笙瞳孔收缩。“邀请什么？”

　　“邀请……成为新的‘观测者’。”赵启明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又指向周围闪烁着暗红光芒的管线，“像我一样。连接它。理解它。然后……引导它。”

　　“引导什么？引导这个吃人的蜂巢？引导‘熵’去格式化全人类？”沐笙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赵启明摇了摇头，动作依然僵硬。“格式化？那是……后来者……肤浅的理解。‘礁石’……‘万千之眼’……它们要的……不是毁灭。是……进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非人的光芒，“人类……太脆弱。情感……记忆……自我……都是阻碍。连接‘源海’的……杂质。”

　　“所以你们就抹除这些‘杂质’？把活人变成网络的节点？”沐笙厉声质问。

　　“不是抹除……是……升华。”赵启明纠正道，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虔诚，“个体意识……融入整体。恐惧、痛苦、创造力……所有强烈的情感……都被‘礁石’吸收、转化、提炼……成为驱动‘万千之眼’凝视‘源海’、理解宇宙真相的……燃料和透镜。”

　　他抬起手，指向舱室上方，仿佛能穿透层层金属，看到那个搏动的“神经节”。“你看到的……不是囚笼。是……胚胎。是人类意识……在‘礁石’引导下……向更高形态……进化的……摇篮。”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沐笙明白了。赵启明，或者说，与“礁石”连接了数十年的赵启明，其意识早已被彻底扭曲同化。他不再视人类个体为同胞，而是将整个人类意识群体视为某种可以“优化”、“提炼”的原材料！所谓的“观测者”，就是负责管理和引导这个“进化”过程的……管理员或者祭司！

　　“熵”组织的哲学，那些扭曲的“灵感倒影”，都是从这里起源，是被“礁石”污染和放大了的人类潜意识黑暗面的投射！而“影子”，很可能就是赵启明这个“观测者”意志的延伸，或者“礁石”本身某种恶趣味的显化！

　　“我不会成为你的同类。”沐笙冷冷道，手指扣紧了扳机。

　　“你会……的。”赵启明丝毫不惧，笑容愈发诡异，“因为……你已经……连接上了。”

　　什么？沐笙一愣。

　　就在这时，他感到胸前那枚“基石”碎片传来的温暖金光，突然变得滚烫！同时，一股冰冷、滑腻、充满诱惑和真理般说服力的意识流，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顺着那金光与蜂巢意识场对抗时打开的细微缝隙，猛地钻入了他的脑海！

　　这不是直接的攻击，而是……灌输！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概念、公式、难以名状的感觉，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沐笙的意识——

　　他看到了宇宙初开的混沌星云，看到了生命从单细胞到复杂意识的演化长河，看到了人类文明史上每一次战争、艺术、科技的闪光与黑暗……但这些画面都被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非人的滤镜，所有的情感波动都被剥离，只剩下赤裸裸的“信息”和“模式”。

　　他听到了“礁石”那低沉、古老、充满无尽智慧的“低语”，它在讲述时间的本质、意识的虚妄、集体进化的必然……这些“低语”逻辑严密，自洽得可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绝望的“正确性”。

　　他仿佛“理解”了赵启明所说的“进化”——个体意识的湮灭，如同水滴回归大海，是微不足道的代价。整体意识的升华，才能窥见“源海”背后那冰冷而壮丽的宇宙真相……

　　“不……这是……谎言……”沐笙痛苦地抱住了头，抗压服内的生命监测再次狂响。那枚“基石”碎片剧烈震颤，金光与入侵的暗红意识流激烈对抗，保护着他的核心认知不被瞬间同化。他能感觉到，那些牺牲的研究员的意志，正在金光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提醒他坚守“人性”。

　　“抵抗……是徒劳的。”赵启明的声音如同催眠，“接受它……理解它……你会看到……真正的美。比人类那点可怜的情感……宏伟无数倍的美。”

　　沐笙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地板，全身剧烈颤抖。两股力量在他脑海中厮杀，一方要将他拉入非人的“真理”，一方要将他拉回脆弱却真实的“人性”。痛苦如同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他看到了夜澜沉睡的脸。
　　看到了秦青、老陈担忧的眼神。
　　看到了武振雄最后的怒吼。
　　看到了陈明哲、陆子昂崩溃的表情。
　　看到了无数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这些画面，这些属于“人”的、充满缺陷和痛苦的记忆，此刻却成了他最强大的锚。

　　“滚……出去！”沐笙从喉咙里挤出嘶吼，用尽全部意志，驱动那点夜澜留下的、温暖的金红色火星，连同“基石”碎片的金光，以及自己对所有同伴、对夜澜、对这个不完美却值得守护的世界的全部眷恋，化作一道决绝的精神火焰，狠狠地撞向那入侵的冰冷意识流！

　　轰！

　　无声的爆炸在他意识深处发生。

　　暗红色的灌输浪潮被暂时击退。赵启明发出一声闷哼，连接着他的管线光芒一阵紊乱。沐笙猛地抬起头，面罩后的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重新恢复了清明和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被彻底激怒后的疯狂。

　　“你的‘真理’，”“你的‘进化’，”“你的‘美’……”沐笙缓缓站起，能量手枪再次稳稳指向赵启明，“都建立在吞噬他人生命和意识之上。这种东西，就算能窥见宇宙尽头，也一文不值！”

　　赵启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愚昧……顽固……浪费了……‘礁石’的青睐。”

　　就在这时，舱室剧烈震动起来！蜂鸣警报声大作！控制台上的屏幕显示，外部蜂巢空间正发生剧烈的能量失衡和结构应力报警！

　　沐笙刚才扳动的“隔离”扳手，虽然被赵启明或蜂巢系统部分抵消，但显然还是造成了严重干扰！加上沐笙意识对抗引发的能量扰动，这个存在了数十年的畸形造物，似乎出现了不稳的迹象！

　　“你……做了什么？”赵启明看向控制台，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看来，你的‘完美进化体’，也没那么稳定。”沐笙冷笑。他注意到，连接赵启明的几根主要管线，光芒正在变得忽明忽暗。

　　机会！

　　沐笙不再犹豫，举枪对准赵启明身下轮椅与管线连接的关键节点，扣动了扳机！

　　“砰！”

　　能量光束击中了连接处，爆出一团电火花！赵启明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整个身体剧烈抽搐，管线纷纷崩裂、脱落！暗红色的液体从断口喷溅出来！

　　失去了管线的支撑，赵启明干瘪的身体从轮椅上滑落，瘫倒在地，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不甘和难以置信，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蜂巢空间的暗红色光芒开始疯狂闪烁，那低沉的嗡鸣变成了尖锐的、充满痛苦的嘶鸣！中央“神经节”的搏动变得紊乱而无序，连接着它的无数营养液舱体中，那些面带微笑的“节点”们，身体开始剧烈痉挛，脸上的笑容扭曲成痛苦的表情！

　　蜂巢，失控了！

　　沐笙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迅速失去生命迹象的赵启明，以及周围陷入混乱的系统，转身冲向来时的密封门。

　　门还能打开。他冲回那个圆形控制节点舱室，看到那个红色扳手已经自动弹回了“连接”位置，但似乎已经失效，控制台上一片红灯。

　　他毫不留恋，冲向隐藏通道出口。

　　“水母！报告情况！准备撤离！”他一边跑一边喊。

　　“章鱼救回来了！昏迷，但还有生命体征！缆绳正在回收！潜航器报告检测到大规模地壳异常震动和能量爆发！这个区域可能要塌了！”水母的声音急促。

　　沐笙冲出隐藏通道，回到竖井底部的岔路口。水母已经将昏迷的章鱼固定在牵引装置上，正警惕地看着上方。竖井上方，传来隆隆的巨响和不断坠落的碎石、金属碎片！海水变得极其浑浊！

　　“走！”沐笙协助水母，三人沿着安全缆绳，迅速向洞口方向撤离。

　　身后，蜂巢所在的方向，传来一连串沉闷的、仿佛巨型结构崩溃的爆炸声！暗红色的光芒在浑浊的海水中疯狂闪灭，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痉挛。

　　他们拼命游向洞口，潜航器“蛟龙-7改”已经启动，探照灯全力照射过来，机械臂伸出接应。

　　就在他们即将抓住机械臂的瞬间——

　　轰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精神冲击和物理能量的恐怖巨浪，以崩溃的蜂巢为中心，猛然爆发开来！

　　沐笙只感到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量狠狠拍在背上，意识瞬间陷入黑暗。

　　最后的感知，是冰冷的、无尽的黑暗海水，以及那枚“基石”碎片传来的、微弱却顽固的温暖。

　　第九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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