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之后，并肩而行

　　特瑞斯继续开口：“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站在山崎的角度思考过？他一生都在追求理性的不朽和纯粹的智慧，晚年却要被迫卷入异常足以让他积累至今的一切身败名裂的、与故友之女的畸恋里？还是说你认为你手眼通天到可以对抗山崎都无法战胜的‘时间’？”
　　“时间会带走他的健康、他的智慧，甚至他认出你的能力。到那时，你追求的‘恋爱’就会变成一场漫长、孤独、且无人喝彩的苦役。”
　　“所以，收起你那被荷尔蒙包装过的自我感动。你的感情连爱都称不上，只是失了控的仰慕，如果你不那么懒惰，你或许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你的感情只是一种混合了童年崇拜和青春期延迟叛逆的、高度混乱的心理投射。你需要的是一个心理医生，而不是去毁掉你叔叔的晚年清净。”
　　“别用‘认真’这个词来粉饰你极其不负责任的冲动。在你无法用我能接受的逻辑完美论证出这个决定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之前——”
　　“——你告白的性质在我这里永远只能被定义为‘不过脑子’。”
　　不经意间，属于特瑞斯的工作做完了，他接手了艾丽卡没做完的工作，任由他的女儿站在那儿发呆。

　　原来爸爸也能将情感剖析得那么细致，果然是因为妈妈是心思很复杂的人吗？
　　不，肯定没有哪段感情是不复杂的，就连她要面对的感情也一样。
　　即便如此，她也想拥有前进的勇气，说不定现在她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勇气了。
　　“爸爸…”
　　“你在爱上妈妈的时候也做过风险评估吗？有这样思考过很多然后才决定吗？”
　　女儿的话像石头似得砸向特瑞斯，正转身准备将货搬给货运机器人装箱的特瑞斯出乎意料地回过头，看来艾丽卡的说辞引起了他的注意。
　　“请允许我用我的逻辑来回应你。”
　　说实话，艾丽卡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少有得如此认真地去反驳父亲，因为百分百会败下阵来，她有些露怯。家人中就连母亲也鲜少在理论中争得过父亲，就连足智多谋的山崎先生也是如此。父亲天生适合辩论，哪怕是纯粹的诡辩，他都有自信只用说就达成目的。她赢不了，大概也没有必要和家人争个输赢。
　　但是，她想为自己争取那所谓百分百概率下的一点点赢面：她再也不想被当成没脑子的小孩子，她必须向她的父亲证明，她已经是个能够独立思考的成年人，这是为了她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仔细调整着紧绷的喉咙状态，真没想到，出席决定更换Wendy的管理层会议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
　　“我不认同爸爸对于人类寿命的看法，这简直老古董，该更新了。现在人类的理论寿命最长是多少？没记错的话上次看新闻是1000年吧，那么还没有满百岁的山崎先生在他的人生维度上其实也只活了十分之一不到吧？”
　　“你知道不能这么算。”
　　特瑞斯当然会反驳，辩论的要义就是反驳。
　　但她没打算让自己的情感生活成为辩论的主题。
　　“是的。以山崎先生的身体状况，恐怕400年就是极限了吧，理论上，我肯定能活得比山崎先生更久。可是爸爸你明明也是新技术的受益者，所有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在监狱里待了20年的爸爸是最清楚的人吧。技术是在不断发展的，就算我们住在离人类社会很遥远的地方，我们也明白2号空间站正发生了什么，没有延迟的交涉……这在半个世纪前甚至是天方夜谭，对吧？”
　　“器官坏了可以换，大脑衰老可逆的项目也在进行研究，爸爸有了解过定向生物再生疗法吗，就连肌肉上的返老还童也能做到。在这样的情况下，45岁的差距在以1000年为刻度的寿命面前还重要吗？”
　　“你这是盲目乐观，不以现状为基底思考，光是空想有什么用。”
　　艾丽卡摇摇头：“爸爸只是觉得只要维持现状，我们的生活就是完好的。但就我看来，回归家庭的你对老友的沉默与山崎先生的孤独现状，还有一切施加在山崎先生身上的期待与关注，是一个压抑的、并非最优解的状态。”
　　“你不能因为害怕改变，就把我的做法定义为破坏行为。”她说，“既然你不想改变做法，那就由我来。”
　　“我惧怕衰老和死亡，乃至我们终将迎来的必然消亡，但那是遥远未来需要担忧的事，并非当下。我根本不需要对爸爸你说的评估作任何反应，因为那是我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应该自愿学会承担的事。现在，我只想让山崎先生不再露出寂寞的表情。”
　　三年前，她作出了糟糕的选择，离开了空间站，回到父母身边…明明山崎说过不想变得那么生分，她却下意识将距离拉远了。明明她也可以时不时在简讯聊天中多和那位老先生好好交流，而不是将他束之高阁。在得知未来号启航的那天她会那么沮丧，也是因为她潜意识中将山崎认定为了那个‘永远会为了理想奉献一生’的理性化身，这一时常萦绕在她的脑海里、阻挠她与山崎正常沟通的、其实相当荒谬的想法，在现实中得到了应验。
　　她后悔她无视了真正的山崎，后悔没能像曾经那样切实地支撑山崎。她没能为面对辛迪加的恶意而含冤入狱的父亲做到，没能照顾好因为父亲的离去而痛苦万分的母亲，她甚至没法支撑独自面对衰弱的内森爷爷的哥哥……
　　其实从不是顾此失彼的事，只要她将家人和山崎先生两边都选上，总是全部将这些她珍视的一切紧紧抓在手中，不就好了吗？这样简单的道理，她竟然现在才想明白。
　　“这回，我不会再放手了。”
　　她不想再让沧汰独自一人在胶囊舱里面对浩瀚的星空反复咀嚼自身的虚无，从今往后，她要将这种无尽的孤独用她的手段全部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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