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不见君

作者:梨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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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觉迷境遭逢重创,古树倾覆,荼津水流动荡,浪涌通天。
      沈自钧抱住谢谨言,踏水洄游。
      水流冲刷衣摆,妄图挽留,沈自钧单手脱去外袍,向身后一丢,残破的衣衫落下渊薮。他空出一只手,汇聚灵气,抚过谢谨言的脸颊、手臂。狰狞的伤痕随着指尖轻点,慢慢愈合。
      一只手虚弱地搭上他的胳膊:“我以为你不会来。”
      沈自钧目光幽深,盯着头顶狭长的一线天:“说什么傻话。”
      “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来。”谢谨言的声音很微弱,像早春时节将化未化的冰。
      托住他的手臂一颤:“再危险,我都不会抛下你一人。”
      两人的身影灵动,在水中踊跃,仿佛溯洄的鱼。荼津三十三丈的戾气缭绕不散,浓重地压下来,被沈自钧以一己之力抵挡。他托抱着人,动作如昔日带幼童登攀雪峰,依旧洒脱爽利。谢谨言闭着眼睛,安静贴在他的胸口。
      额间的云水纹渐渐凋零,脑海中的痛楚愈发尖利,险些撕裂灵魂。沈自钧艰难喘息,踏水的动作更加急切。
      “从前,是我对不起你。”沈自钧忽然说,他低头,嘴唇蹭着谢谨言的头顶,“你从未背叛,是我亏欠你太多。”
      谢谨言没有说话,搏命催发业火,他的魂魄趋近破碎,方才几句话,几乎耗费全身的力气。
      沈自钧紧紧抱住他:“从来就没有前世,我们只有今生。谨言,你这一生,终究是被我辜负了。”
      谢谨言靠在他胸前,虚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你啊,总是这般倔,又这样善良。”沈自钧失笑,又吻了吻他的头发,“让我舍不得。”
      浪涛翻涌,轰鸣渐响,狭长的光影慢慢拉长、变宽,直至近在眼前,沈自钧抬头,隔着水流动荡,隔着坚冰阻隔,望着天穹垂星,缓缓停下身形。
      一盏沙漏在冰层边缘,摇摇欲坠,沙粒下漏,上端只余寸许。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沈自钧低头,贪婪的目光仔细描摹谢谨言的每一寸眉眼。他似乎从未这样细致地瞧过他,眼神从利落的剑眉游移到潋滟的杏眸,又从挺直的鼻梁来到浅淡的唇角。
      这人顾盼神飞、清朗端方的模样,好像瞧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从前,怎么就没有好好瞧瞧他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么?
      “回去,你该剪头发了。”劫后余生,没有感慨、没有庆幸,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点也不深情,一点也不缱绻,呆愣得仿佛是个不解风情的少年。
      谢谨言微笑,颤抖着举起手,点了点沈自钧的额头,动作亲昵。
      云水纹分崩离析,已经消散,他看得分明。
      哪里回得去呢?他很清楚。
      “冰箱里还有两个鱼头,想着你身子弱,给你熬汤补身体的。”沈自钧低笑,“记得加开水,熬的汤才好看。”
      谢谨言也笑,唇齿微动,说的是“我知道”。
      沈自钧忍着心中酸涩,望向头顶:“冰层真厚。谨言,你赌气的时候,再这样发脾气,我可招架不住。”
      “不过,我再不会惹你生气了。”
      他挤入冰封的裂缝,缓缓上浮,一边游,一边叮嘱谢谨言:
      “酢浆草该追肥了,肥料在阳台的空花盆里放着。”
      “门口卖橘子的缺斤少两,你不要在他那里买。”
      “这个月中旬超市有活动,记得囤两瓶醋。”
      “前几天遇到促销,我买了两包鱼干,还没寄到,等收到货,记得帮我喂给楼下的流浪猫。”
      谢谨言静静听着,表情从平静变得悲伤,他抓住沈自钧的衣裳,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可是沈自钧根本不停,他好像要抓住机会,在短暂犹如白驹过隙的时间里,把这一生的牵挂都说给谢谨言听。
      “逢年过节回家,收敛点脾气,有些话不必较真。父母和子女虽是血亲,到底做不到感同身受,只要尊重就够了。”
      “我偷偷替你给他们买了八十斤大米,嘿嘿……”
      谢谨言肩膀颤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悲泣。
      “告诉你个秘密:我藏了泡面,想趁你上晚自习的时候吃。别怪我嘴馋……你管我管得好严,我就想叛逆一次。”
      “给你准备了武夷岩茶,以后别喝莲子心了,你体质偏寒,不适合。”
      谢谨言搂住沈自钧的脖子,无声凝咽。
      雪白冰层很快到了尽头,沈自钧摸上浮冰,眷恋地蹭着怀里人的耳朵。
      “谨言,我很喜爱你。”
      “以后也会,一直喜爱你。”
      手指触及沙漏,略一迟疑,然后猝然捏碎。
      冰面轰然开裂,激涌的浪花拍击碎冰,溅起冲天水柱,沉重的轰鸣自水底传来,震颤如凶兽嘶吼,根根新绿顺着漩涡攀浮而出。
      分劈古树,残存的枝丫被梦狩加持“魇”咒,镇于荼津深处,不生不灭,永行守护职责。
      梦狩魂体受创太过,该是回去沉眠的时候了。
      谢谨言被连绵撼动震得心神激荡,险些承受不住剧烈的冲击,忽然额头渗入清凉,宛如夏夜骤雨,驱散躁郁。他定神,看到沈自钧正抚摸自己额头,神色温柔。
      他指缝间流泻下冰蓝色的沙粒,是他人自愿交出的时间。
      “沈自钧,你——”
      铿然嗡鸣打断谢谨言的话,梦刀应召而出,横在两人之间,沈自钧捧住梦刀,送到谢谨言面前。
      “不,我不能……”谢谨言还在畏惧,沈自钧索性抓住他的手,握上梦刀。
      触感温润,沁凉如玉……
      谢谨言悲喜交集,还未开口,忽觉一股如水气息,顺着梦刀,源源不断灌注过来!
      他瞬间明白这是在干什么,立刻放手,沈自钧却先他一步,将他牢牢困在怀里,仅剩的灵气不断凝聚,汇入他的身体。
      “沈自钧!我不要,你放开,放开——”
      谢谨言嘶吼,嚎啕,用尽全力挣扎,却抵不过沈自钧的钳制。混乱中他的额头触碰到他的,曾经的过往,温柔的、喜悦的、悲伤的、酸楚的……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残忍抹去,不留痕迹。
      谢谨言目光逐渐凝顿,挣扎的力度慢慢减退,记忆不断崩碎,濒临溃散的魂身趋于稳定。
      他忽然攒足了力气,猛地将沈自钧推开:“不要……”
      不要什么?一瞬间心头是茫然的,只有手中一柄长刀如玉,泛出幽微的青碧水色,而面前的男人眸子里水光盈盈,眼神温柔不舍。
      “梦刀,带他回家吧。”那人微启唇,嗓音和煦,仿佛放下一件重负。
      灵气溃散,沈自钧骤然脱力,如风中残叶,落入湍急的水泽,树藤果断攫住了他。
      坠入河底永夜的过程好像那样漫长,长到他能看清谢谨言悲伤的眼睛,听到他抱憾的哀声,听到他用怅然若失的声音唤自己:“梦狩!”
      “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沈自钧,”他喃喃自语,忽然笑出来,“那个死丫头,从前总喊我沉白均,看看,这不就喊沉了?不吉利。”
      水波汹涌,裹着早该回归的囚徒,向深处急坠。
      梦刀寻主而至,哀切铮鸣,流光熠熠生辉。
      沈自钧抚摸刀身,眷恋不舍。
      “去吧,梦境的宁静安乐,以后就交给你了。”
      梦刀依命而去,化作青碧萤光,落入荼津,散入每一个沉眠的梦里。
      此后众生幻梦,各有相守。
      沈自钧抬眼,望着水面的光影逐渐暗淡,望着五彩的梦境逐渐远去,望着无边黑暗吞没视线。
      该睡了。
      他从怀里摸出两枚袖扣,星月相伴,流光不息。
      “谨言,愿你此后的梦境里,有星,有月,有花,有云……”
      “唯独,不要有我。”

      盛夏蝉鸣聒噪,树叶打着卷,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梁毓声以手遮阳,踩着高跟鞋,跑到路边一辆车前,打开副驾驶,上车的时候还扭了一下。
      车内开了冷气,冲淡了外面酷烈的温度,梁毓声长长吐出一口气,旁边递来一个喷瓶。
      “云南白药,喷一点。”
      梁毓声摆手:“小伤而已,不用。”
      “喝了多少?”那人问。
      “我要赶车,他们没敢劝酒,大部分都是师兄喝的。几年不见,师兄酒量越发好了,满桌就没有能喝过他的。”梁毓声换下鞋子,把鞋盒向副驾驶下面一塞,系好安全带,“师兄,等一下麻烦你,到校门口再带个人。”
      方逸尘点头:“好说,带谁?”
      “尹师妹,她也去车站。”
      “我记得她已经考完了,这是准备回家?”方逸尘问。
      梁毓声摇头:“出去玩。南方几省已经踩遍了,这回听说要去西北骑骆驼。”
      方逸尘笑起来:“她还是这么有活力。”
      “谁知道呢,听说前些年病过一场,后来就看开了,说要走遍大好河山。每次穷游摆摊赚路费,把自己搞的风尘仆仆的,偏偏说是越累越充实。”
      梁毓声摆弄手机,点开一张照片,啧啧称赞:“还是陈师姐厉害,拿奖拿到手软,真像她说的‘男人只会影响我发论文的速度’。看看,她又去参加学术会议了,我给点个赞。”
      方逸尘摇头微笑,不说话。
      “我是比不得啊,没日没夜泡实验室,几乎就没歇过一个假期,好在结果不错,出了口恶气。”梁毓声笑呵呵点开相册,把照片给方逸尘看。
      照片里的人一头齐耳短发,眼神锋利,在人群中,手里的捧花和一等奖证书十分显眼。
      旁边的白潇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虽然拿着证书,眼里的挫败却逃不过镜头的捕捉。
      “孙子终究是孙子,德行!”
      “这些年,你们闹得也太厉害了。一个申请项目,另一个就也去申请,谁评什么奖,另一个绝对去掺和一脚,连我们学院都传,说你们两个不对付。”方逸尘终于说了句心里话,“我都替你提心吊胆,生怕被人使阴招。”
      梁毓声收回手机,哼一声:“阴招她又不是没用过,她敢玩阴的,我就比她还阴。”
      三年时间,两人从学院内斗到学院外,从成绩斗到科研,从学术汇报斗到领队参赛,闹的动静越来越大。到最后,两人又争到毕业典礼的舞台上,辅导员偏心,想以梁毓声披散头发为借口,让白潇作为代表致辞,梁毓声也不客气,当场剪掉长发,昂然登台,为三年的角逐画下句号。
      方逸尘发动汽车:“出去读博,千万别这样锋芒毕露了,防备小人。”
      梁毓声点头。
      “这一去,就是五年,”方逸尘感慨,“五年啊,有多少人能等过五年?”
      梁毓声垂头不语。
      方逸尘余光扫过她的眼角,不出意外,窥见一丝清愁。
      “师妹,别等了,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个人,你白白等下去,只是空耗光阴。”临别在即,方逸尘终于鼓起勇气。
      梁毓声叹息:“师兄,我懂你的意思。”
      她望着街边三三两两的行人,轻声说:“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那就一直等着?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没法回头?”方逸尘追问。
      梁毓声自然懂他的意思。方逸尘三年前已毕业,在临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加上性格好,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可他都拒绝了。原因为何,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平心而论,方逸尘对她千依百顺,足够呵护,她自知不该辜负,可是每当想要回应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冷肃的侧影。
      那样清冷,那样孤单,那样诱人神往,那样引人遐思。
      她不知是谁,只觉得熟悉,好像那人的名字早已在唇边,心念一动,就可以轻易吐露,唤出尘封的记忆。
      然而她记不起来。
      “师兄觉得,五年时光足够长吗?”梁毓声思虑再三,终于开口,“长到放下过去,重头来过?”
      方逸尘说:“五年时间不短,可以让人放下,也可以让人放弃,师妹,这全看你怎么选择。”
      梁毓声沉默良久,望着窗外阳光热烈,忽然想,再灿烂的暖阳,终究有西斜暗淡的一刻,感情二字,又有谁说的准呢?
      车辆转弯,转角的餐馆门口挂了横幅“提前庆祝舒克考取心仪大学”。吃过饭的少男少女在树荫下告别,其中有一人身材高挑,举止矫捷,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搭在旁边少年的肩头。
      稍矮的少年捧着一盒冰淇淋,献宝一般地喂给旁边的人吃,两人在街头举止随意,全然不在意旁人目光。
      梁毓声微笑,从前,临城的街边,可没有这种情景。
      “五年时间,足够磨掉很多感觉。”她最后给出了承诺,“如果还没找到那个人,我就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方逸尘抬眸,沉静的目光终于敢与梁毓声对视,他颔首:“好,五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其实不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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