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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灵
树下成了围猎之地,上有藤枝封路,四周游魂围堵,祭台上两人插翅难逃。
谢谨言魂身受创太重,难以行动。沈自钧横刀劈斩,死死守护,自身灵气愈加稀薄,额头云水纹渗着猩红,濒临碎裂。
男人讥笑的声音掺杂在风里:“还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满身戾气,咒印将破,你早已不配为梦狩了!”
纵声狂笑,他抖开袍摆,踏着猎猎狂风,展袖一挥——
又是众多游魂,裹挟着浓郁戾气,纷纷向祭台聚拢!
“成为古树的祭品吧!”
沈自钧脸色惨白,没想到寻回谢谨言的声音,也在算计之内!先前搏命斩杀已经使古树震怒,再添这么多游魂,情况更为棘手。
而他已不能再动用业火。
他绝望的神色一定取悦了对方,男人哈哈大笑:“就猜到你一定会找他——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二十多年前错认,你差点杀了他,二十年后错认,你又对他做了什么呢?”
“相见而不识的滋味,一定很特别,否则他也不会心灰意冷,情愿给我的纸镜续命。”
沈自钧挥刀斩断藤枝,斥骂:“卑鄙!”
男人不恼,反而笑嘻嘻的:“卑鄙?本自同根生,对他做过的事,也该分担一二,谁比谁清高?”
“难不成他一身的伤病,都与你无关?”
“他活死人一样躺在这里,又因为谁?”
“你把他诱进庭院为你所有,我也亲手把他拉进深渊——结果是我赢了,你的庭院留不住他,我以疾病为笼,却困了他二十多年!”
“混账!那年他还不满八岁!”沈自钧怒不可遏,扬刀冲向男人,却被几条游魂缠住。
逸散的戾气扑在脸上,他微眯了一下眼睛,侧目对谢谨言说:“你撑住。”
撑下去,他才可能寻到渺茫生机。
谢谨言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冲他摇头,他没有理会。
风声穿过枝梢,啸叫如同恶鬼吟哦,震怒的藤枝发疯般缠裹而上。沈自钧心有挂碍,不能肆意闪避,不多时身上已添了多处创伤。躺在林荫下的人却被他紧紧护住,再没添一点伤痕。
只是谢谨言依旧难以行动。
男人食指不紧不慢搭在袖缘,轻敲着,仿佛看腻了垂死挣扎的戏码,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猝然从枝条间闪过,眨眼跳上祭台。
沈自钧正忙于应对几个难缠的魂魄,忽听见一声冷笑,下意识回身,立时与他对上一掌。
“不错,反应够快。”男人赞赏道。
忽而话音一转:“可是你看他呢?”
嫩绿的细柳探向谢谨言,缠绕手腕,裹住足踝。
沈自钧瞳孔剧震,向谢谨言扑去,冷不防两侧风声急促,数根藤枝破土,齐齐绞杀而来。与此同时,黑影鬼魅般转到身后,在背心狠命一击!
这一下重击透彻心肺,沈自钧吞下闷哼,咬牙搏命,灵气波动愈加凶狠,近身藤枝纷纷委地。
梦刀勉强聚灵,隐隐有火焰的色泽流淌……
“欸,慢着——”
轻飘飘一声喊,轻而易举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沈自钧瞪大双眼,无形的恐惧扼住咽喉。
男人单手搂住谢谨言,指尖随意捏着一丛藤枝,末端缠上他的脖颈。
他睨视沈自钧,阴恻恻笑:“别这么急,惹恼了古树……谁替你受着,你很清楚。”
梦刀火焰猝然泯灭。
形势陡转,沈自钧纵然身姿灵动,亦无法同时应对四方围杀,不过片刻,梦刀脱手,树藤绞住脚踝,将他拖翻在地。
“就凭我。”男人轻笑,抬起谢谨言的脸。
横在脖颈的指节苍白,如同寒冰雕成,只消贴近皮肉,脉搏的律动就被遏制。同样冰冷的声音黏在耳畔,蛇信一般:“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解决他的。”
谢谨言望向沈自钧,眼里流淌着悲切的无奈。
“你不该来。”他呢喃。
沈自钧狠声:“闭嘴,我绝不会丢下你!”
数声击掌,伴随戏谑嗤嘲:“到这个时候,反倒心意相通了——不如我提醒你一句,那一晚,他如何待你?”
“知道在他眼里,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了吗?”
沈自钧愤恨道:“是景衡故意混淆,再加上林汝刺激,要不然——”
目光瞥见谢谨言困窘的脸,他蓦然住口。
良久,声音低缓地说:“是我混账,对不起。”
这句道歉迟来太久,久到谢谨言已经麻木,那双眼睛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疲倦得容不下更多情绪。
“我愿意的。”
依旧是这句话,刺进沈自钧心里。
男人冷笑:“被他当作玩物还能心甘情愿——谢谨言,你简直下贱!”
“住口!”沈自钧愤然喝道,“我是真心待他!”
“你有什么真心!?”男人反问,“你的真心早被抽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什么真心?”
沈自钧愕然。
先前假扮谢谨言的画影也说,察觉不到梦狩的“思慕之心”。
他的思慕之心是何时被抽走的,又是何人为之?
答案昭然若揭。
“到底孩童讨巧,几句话就把梦狩哄得团团转。”男人语气轻佻,“庭院濒临崩毁,你是关心则乱啊,竟然没认出我用纸镜做出的假影,冒冒失失抱上去……”
沈自钧听他这样说,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如同雪水浸透的炭火。
“当胸那一刺,惊喜吗?”
梅枝为刺,封存倾心。他的思慕,早已跟随孩童,丢在荒僻庭院里,一别经年,相逢不识。
月影口口声声“想要”谢谨言,原来并不为杀戮,只为自己求而不得的真心。
原来他早已与古树定契,剥离情意,执着求索,不死不休。
“谢谨言,他从未真心待你,一个没有思慕的人,如何论及‘情爱’?他对你只有欲望。”男人笑着站起身,走到沈自钧面前,“既然如此,我替你讨个公道,是不是该谢我?”
他拾起梦刀,掂在手心,猛地扎进沈自钧手臂,再缓慢抽出,似乎很享受利刃切割躯体的触感,他的动作很慢。
沈自钧凶狠地瞪着他,一声不吭。
男人赞叹:“好倔的脾气,不愧为梦狩,当得起刚正骏烈。”
“不过啊,那是曾经了。”他凑近些,抚摸沈自钧额头的云水纹,语气桀骜,“承受那么多戾气,你早已没有资格守护梦境。”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他不禁放松了戒备,梦刀贴近。沈自钧劈手去夺,争夺中梦刀甩落,两人滚在一处,藤枝纠缠在两人身上,不分彼此。
仓促中男人摸回梦刀,随即斩断束缚,寒光巍巍,对准胸膛。
“还认不清自己处境?为人鱼肉的滋味,我可以好心帮你回味回味。”
雪亮剑尖没入胸口,一寸,又一寸,沈自钧颤抖着,凤眸狠戾地瞪视着千万条垂下的枝梢,咬紧牙不肯出声。
男人跪在他身边,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眼神热切而疯狂。
“出声。”
他催促,刀尖压入前额,顺着云水纹的边缘挑开。
“我让你出声!叫出来!求我!”
暴虐的语气和那晚一样,无论正或是邪,梦狩折磨人的乐趣惯是相同。
沈自钧痛得意识迷离:“杀了我,放过他……”
冰凉的手捏住他的下巴,男人面色阴沉:“他是我的!你一个连爱都不会的凶魂,就要被我千刀万剐撕成碎片,还惺惺作态个什么劲!”
“他不是。”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透过树藤间隙,谢谨言重复说:“他不是的。”
男人蹙眉:“不是什么?”
“他有思慕之心。”
男人讥笑:“你是傻了吗?我用纸镜借影,亲手抽了他的真心,那年你不满八岁,懂什么?”
谢谨言摇头:“不懂的是你。”
他说着,掌心一枚红蝶翩然欲飞,烈焰攒动,顺着手臂燃向众多藤枝。
竟是红莲业火!
男人发出一声嘶喊,似乎极为痛苦:“谢谨言!”
他顾不得压制沈自钧,翻身向谢谨言扑去,冷不防背后一沉,利刃贯穿肩膀。
沈自钧声音重得堪比荼津浪涛:“你要对付的人是我!”
话音方落,他已不顾一切催发业火,化为厚重威势,碾碎魂魄。
梦刀斩魂夺魄无往不利,何况又是赌上余力的一搏,没理由不成功,可是隔着浓雾,沈自钧依稀听到凉薄的嘲讽:“还不明白吗?无论处于何种绝境,我都不会败给你。”
持刀的手一颤:“怎会……”
拼尽余力,难道还不能将其灭除?难不成就此败北?
自己和谢谨言一路相携,支撑不弃,难道就要湮灭于此?
他不甘心!
沈自钧咬紧牙关,向火中再注灵息!这次竟是以命相拼!
“不可以……”浑浑噩噩,他恍惚听到呼唤。
谢谨言的声音轻得堪比如豆残火,可他听见了,恍如寒夜中一盏明灯,指引前路。
“你们本自一脉而生,古树也是,斩杀……除不掉……”那声音带颤,似乎自己也气力将近,勉强撑持,“我也是刚发现,月影那一簪,存有你我的思慕之心,都在我这里。”
男人和沈自钧异口同声:“什么?”
“所以……我想我可以……”
尾音飘散开,听不真切,倏忽风啸悲号,火焰狂跳,沈自钧顿时感到全身戾气被一股风牵引着,向声音来处狂涌!
男人破口大骂:“谢谨言,你他妈的不要命了!”
谢谨言竟然以业火为引,吸纳梦狩和男人身上的所有戾气!
凡人魂身无法掌控归墟灵气,更不能融汇戾气入体,可是梦狩的思慕之心在他身上,加之红蝶在手,他便如分魂一般,可以暂行梦狩职能。
可他终究只是凡人一个,如此行事,不是魂魄撕裂,便是永囚荼津底层,与身死何异!
心脏几乎被剧痛撕裂,沈自钧声音凄厉:“不——”
电光石火间,他已然明白,谢谨言绝不会停手,既然这般做了,便投卒过江,一去不回。
谢谨言要以自己的命,换梦狩劫后余生。
他怎么舍得!
既然分魂同出一脉,既然斩杀不尽,既然谢谨言可以吸纳,那么——
梦狩也可以!
思及此处,梦刀心神相通,刀身纹路猝然流淌萤光,尖端蝶影燃起火光。
红莲业火再焚梦境,不为毁灭,却为照夜明灯。
男人嗓音扭曲,不成人声,身体被火焰吞噬,归于无形。
万千游魂,连同缭绕不散的雾气,被刀尖一星蝶影引来,源源不断汇聚在繁复古朴的纹理上,流光璀璨。古树藤蔓也畏惧这股火焰,飞速退避,未能躲避的藤枝一并随着火焰化为缭绕的雾,尽数收于刀身。
古树枝叶簌簌,极为不安,藤枝张牙舞爪,像畏惧,又像愤恨。
沈自钧垂眸,望着刀身光晕流溢,恍然想起自己诞生之初的一点往事。
梦狩遍历梦境,守护沉眠,似乎自来有之。没人知道梦狩的存在,更没人知道,他从何而生,因何而存。
其实他是从古树脱胎而出,化为人形的。古树的存在,比梦狩更为长久。
那时众生初开灵智,混沌存续,梦境虚实变幻如水流莫测,众生枕河而眠,纷繁情绪汇于最深处,古树由此诞生。
这棵树不照阳光,不受雨露,单单汲取幻梦情绪,滋长繁茂。与此同时,人分善恶,梦分五色,贪嗔痴妄诸多欲念沉积,古树亦受侵染。
它根植于混沌初开的欣喜祈愿,却日渐阴暗,被沉重的欲望环绕。
当欣羡和欲念两相拉扯,梦狩裂分而生。他生来便为守护,除却暴虐,归还本真。
可是人心如深渊,欲望无穷尽,梦狩行使权柄招致戾气缠身,古树又怎能独善其身?
它早已迷失本心。
每一次梦狩回归,修养生息,其实都是它汲取戾气的良机。梦狩承载戾气而不回返,无异于叛出本源,所以树藤追索,锲而不舍。
倘若执意不回呢?
那便再化生出一位“梦狩”,代行权柄。
难怪凶魂出逃后难寻踪迹,难怪树藤有所偏袒,难怪男人放言无论如何地都不会败于自己之手——原来古树早已选择他为下一位“梦狩”,荫庇于他!
借用形貌、诱骗梦魂、交出时间、困于迷境……一切都为古树默许,它庇佑凶魂,视众生为草芥!
“真正背叛的,是你!”
沈自钧怒不可遏,弥散此间的戾气几乎被收纳干净,他握紧梦刀,最后一次攒聚灵气——
红蝶浸血色,光华炫目,他猛然跃至半空,从树冠直劈而下!
梦狩从古树托身成人,劈砍本源无异于自断经脉,分魂剖体的剧痛再一次遍及全身。他没有迟疑,咬着唇,自云间落地,如同先前任何一次斩碎噩梦,那般果决利落。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走向躺在残灰余烬中的人,脊背挺直,脚步沉稳。
“谨言,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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