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教室的国王们

　　珀金在夜深人静的教堂里走来走去，衣衫褴褛，满身满脸都是死者的血。他把玉石铺陈的地板踩了长长一串血脚印，身后的密室里连骨头都不剩。
　　他很确信自己刚才吃掉的那一屋子人都是异教徒，但现在所处的地方却像是戒备森明的教会驻扎地。
　　珀金沿途看见墙面垂挂的挂画上，紫色的夜空高悬的星月格外熟悉。他愣了愣，停下觅食的脚步，呆呆站在挂画前。
　　终于得到自由之身，迫不及待想要大开杀戒的乌尤在他体内大喊大叫：“你愣在这里干什么？！”
　　珀金看着挂画，说：“我见过这个。”
　　他记得很清楚，琉月的身边有时候会跟着两个哑巴，他们举着的旗帜上就是这个图案。难道这里是……珀金猛地转过头，长廊尽头站着一个白袍的小男孩，他定是被珀金闹出的动静惊醒，前来查看的。
　　很难想象他的心理阴影，大晚上的，突然发现无比安全的教堂里闯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对方直勾勾盯着自己，像逮到了猎物一样，笑着朝他冲过来。
　　小男孩吓得丢了煤油灯，尖叫着求救。
　　珀金没有想到的是，银月教会不同于普通的信仰机构，他们实际是法德王组织起来的武装组织，是有武力值在的。珀金误以为这里的传教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神父，没想到四面八方冲出来的都是装备齐全的法修人士。
　　珀金想不明白，他们穿着那么笨重的白色长袍，身手竟然还能这么敏捷。且个个都带有驱魔的法器，乌尤刚刚从地狱出来，被嗡嗡震动的心跳声扰乱阵脚，指挥珀金先撤退。
　　破窗而逃。
　　珀金真想回头大骂，你们这群白痴，装什么好人呢，恶魔就是被你们自己人召唤出来的！
　　有了恶魔的加持，珀金的新身体轻盈灵动，被割伤摔伤，也很快就会复原，真是完美极了！赞美恶魔！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珀金还在和乌尤互相磨合，谁也摸不准对方是不是更难搞的那个，若是叫乌尤知道自己很喜欢现在的身体，说不定就会以此要挟他了。
　　身后没有听到有人追上来的声音，珀金累的不行，放慢了脚步。乌尤却突然叫他：“不要停。”
　　“怎么了？”珀金四下打量：“没有人啊——”
　　唰。十字剑削断了珀金额前的碎发，他躲开时，剑的主人恰好绕到身前，看清了他的脸。
　　两人双双跌在密林中，树影像鬼魅般把珀金的脸遮住，只露出皎洁的月光勾勒出金色眼睛。
　　剑尖对准珀金的喉咙：“你是谁？”
　　琉月此时已经出落成玉秀的少年，变声期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再那么像女孩儿了。他的头发留长了，珀金记得小时候，琉月的头发被绞得很短，堪堪剪到下巴的位置，刘海还扎了个小辫，可爱的很。
　　现在么，头发虽然留长了，却英俊多了。
　　他也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袍，似乎比别人要多一些花纹修饰，袖口和领口都用丁香色的丝线绣了月亮的图样，庄严肃穆。
　　珀金看他死死皱着眉头，应该是把自己当成什么借尸还魂的怪物了，虽然被拿剑指着，可珀金只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太幸运了。
　　原来九神在上，命运对他那么好吗？他死而复生，得到了一具更好的身体，还第一夜就见到了琉月，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这么美好的事？
　　“是我呀！”珀金握着琉月的剑，笑弯了眼睛。
　　不是梦，不是鬼，也不是会化身成自己心中所想的怪物，琉月手腕松动，几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是活生生的珀金啊。
　　怎么可能？他亲手把他的尸体送入火中。
　　可是，眼前的珀金身体是热的，那双温暖的手臂拨开剑尖，径直拥抱了自己。珀金很高兴的是，琉月也很快把手搭在了他的腰上。
　　“珀金……，真的是你？你不是，你不是已经……”琉月把珀金轻轻推开，又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是珀金，是完好无损的，活生生的珀金。
　　看上去没有怎么长大，只是个子比死去的时候更高了一点，身上也更瘦了一点。
　　已经多少年了，为什么才出现？
　　珀金不知怎的，有些难以启齿自己复活的理由，他刚才在教堂里吃了这么多人，现在死无对证，也没法证明那些人就是异教徒。更何况，他现在体内有一只恶魔，而琉月就是斩妖除魔的好手，他不想让琉月露出为难的表情。
　　“可恶，你长高了好多啊！”珀金要踮起脚，才能够到琉月的肩膀，他仰望着琉月，刻意避开了问题。
　　琉月也敏锐察觉到了这点，人只情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他那时就是如此，觉得面前的是人是鬼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追问。
　　珀金小心翼翼笑道：“能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真是不容易啊。”
　　他都这样说了。
　　琉月做了第一件错事，牵着珀金的手说：“快走，他们一会儿就会追上来。”
　　珀金浑身是血出现在教堂里，不管怎么说都解释不通。为了避免麻烦，琉月带他走密道原路返回，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怀疑到琉月头上。
　　乌尤一直在珀金的身体里追问琉月是谁，它发现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蕴藏着神力，如果他体内连结的是智法之神，那个阴贼此刻肯定在引导他瓮中捉鳖。
　　但珀金居然不理他！
　　这个没教养，没良心，没素质的臭崽子！敢无视老子！！！
　　乌尤没完没了地大叫，珀金在心里啧了一声，它安静片刻，随后更大声骂道：“你这见色忘义的臭崽子竟然敢啧我？！你能从地狱出来全是老子的功劳，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你！”
　　珀金默默回应，首先，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其次，琉月这可是在帮我们，我才不要把我朋友的事情告诉你，你安静一点，不然我们俩就一起去死。
　　它堂堂七原罪恶魔，吃过的小孩比珀金吃过的盐还多，这般蒙羞，在心里狠狠给珀金记上了一笔。
　　没想到的是，琉月并没有做局，而是真的把珀金藏在了自己的卧室里。
　　还真是好朋友啊？
　　更恶心了！！！
　　乌尤抠着不存在的嗓子眼，大呕特呕。
　　珀金观察着卧室的装潢，空间不大，堆积的却几乎都是古籍，把床挤在窗边，比琉月在高塔时的居所还要狭窄。除了紫月石这种有特殊功用的珍贵宝石以外，琉月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私人财产——是源自年少起的习惯。
　　珀金说不清心中萦绕的情绪：“你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这时候的珀金就不会记得，他自己连这样的一间容身之所都没有，在他心目中，琉月应当配得上更好的生活，毕竟，法德王手下随便一个宫廷法师的居所都比这里豪华十倍。
　　“琉月道：“已经足够了，何况，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按照以往的规矩，国王指定自己的血脉为王位继承人，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但不久前，唯一的皇子琉星犯下了一桩大错——足以让他在皇城百姓的口中臭名远扬，严重到撼动了他稳固的继承人地位。
　　作为未来的王位继承人，琉星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这也就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随时关注。
　　琉星皇子与现任皇家骑士团兼卫队长蓝席关系匪浅，二人从小几乎一起长大，共同培养精兵，可以说是这群精锐力量的背书。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上面，近日，一位皇家骑士在强/暴了妇女之后，当着她的面杀害了她的丈夫，更可怕的是，这些事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的，有接近一百多人可以为此事作证，可见有多么肆无忌惮。
　　那位妇女隔天就吊死在了皇城门口，以求复仇，而琉星皇子和蓝席队长对此却毫无反应，他们正常生活，正常训兵——包括杀人的那位。
　　他们的反应更加激怒了一直隐忍着骑士团恶行的百姓，诚然，骑士团中人有好有坏，但之前的团长都戒律森明，凡有违规者论罪处之，所以那时候的皇家骑士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目无尊法，欺压百姓。
　　自从蓝席和琉星接手了骑士团后，他们就无比包容手下的骑士，哪怕是人渣败类，只要他是骑士团的一员，就会有皇子殿下赦免他的罪过，只因这群人名义上和皇子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就应当享受比普通人更宽容的待遇。
　　报案，申冤，吊死的人越来越多，最高记录是一天之内吊死了十七人，他们都声称自己遭到了骑士团的迫害，而九国未来的主人对此视而不见。
　　流言四起。有人说，琉星和蓝席当众质疑受害者证言的真实性，更表示，骑士团是战争的一线力量，他们日后是要为皇城抛头颅洒热血的，这样高尚的牺牲，不应该因为“无伤大雅”的举动受到惩罚。
　　不管这些话琉星是不是真的说过，至少坊间迅速流传了起来，贵族和平民之间不公的对待愈发明显，法德王倡导一切遵循他的律法执行，而他的儿子却屡屡打破规则。
　　此事很快惊动了法德王，在他的命令下，琉星不得不亲自走到群众中澄清并道歉，而骑士团长蓝席将被扣罚十年的俸禄，并游街亲自斩首涉案的骑士。
　　他们俩无一例外吃尽了群众的臭鸡蛋，百姓无休无止地羞辱他们，将二人贬得一文不值。
　　与此同时，被拿来对比的，是未来的银月祭司琉月。作为传教和保护者，他的名声比琉星要好不少，他更适合作为继承者的言论也传播开来。
　　琉月正式晋升为祭司的日期被突然提前，与此同时，法德王动用自己的威信，亲自宣布将皇子琉星安排到银月教会接受月则的洗礼，修炼身心，以向广大群众谢罪。
　　怒火却连带着烧到了法德王身上，他的法则被视为无物，因为民众认为连皇子自己都可以无视法则做事，那么他们也可以。更有甚者表示，若是此事发生在奇恩，那么强/暴犯会被立刻以残忍的刑法杀掉，而不是等到受害者自缢才有所行动。说这话的人惹怒了法德王，他们依照法德王颁布的法令被割掉舌头。
　　而真正有影响力量的，还有其他八国的领导者。他们对于此次事件的态度相当一致，并一起向法德王施压，要他慎重考虑继承人一事。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法德王看似是提前给琉月晋升，但实际上是彻底剥夺了他作为继承人的可能性。作为银月祭司，琉月此生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国王和九国的百姓们，他要做的比国王更多，但永远得不到国王的权利。
　　琉星被“流放”到银月教会的当天，法德王不得不宣布：不再由血统决定继承人之位，而是向大陆其他八国征集优秀的继承人参与九神会议，最终优胜者将直接作为他的继承人，在他死后统治九国。
　　到手的王位被父亲收了回去，琉星简直是暴跳如雷，他把房间砸了个稀巴烂，冲到琉月面前厉声质问：“这就是你想看到的，是不是？”
　　琉月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仿佛他很碍事般，一边走开一边淡淡说道：“这是百姓想看到的，殿下。”
　　琉星指使蓝席给他带了匹马过来，骑马冲回皇城，想要讨个说法。但当天晚上就回来了，多半是半路被打消了勇气，怒火也渐渐平息——毕竟，他还不算是完全失去了机会，法德王说了，琉星还是会作为皇都的代表出席九神会议。
　　而琉月此时此刻，就相当于牺牲自己的时间，陪琉星备战九神会议。琉星本就和他关系不好，如今寄人篱下住在无聊的教堂里，还要每天被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琉月指导，自然也不会容他过得太好。
　　珀金听完这一切陷入了沉默，他忽然觉得非常愤怒，他和琉月在苦难中长大，而有些人却刻意在成长中寻求苦难。
　　法德王父子教给珀金最深刻的道理，便是世上的生命分高低贵贱，贵族的尊严可以比平头百姓的命更加金贵。
　　而他们之间的账，还远远没有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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