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时间像是被拨快了发条，在高强度的学业和彼此依偎的温暖中，飞驰而过。
　　窗外的银杏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仿佛只是眨眼间，黑板一侧的高考倒计时数字就从三位数锐减到了个位数。
　　最后冲刺的日子，空气里都弥漫着焦灼和拼搏的味道。
　　试卷像永远飘不完的落花，复习资料堆满了课桌。我和周禹都瘦了些，眼底常带着倦色，但眼神却愈发清亮，目标明确。
　　我们见面的时间更少了，但联系却从未断过。深夜的电话成了常态，有时并不说什么，只是开着视频，他在那头唰唰地写题，我在这边沙沙地画着速写，偶尔偷偷抬头看一眼屏幕里对方专注的眉眼，便觉得疲惫被驱散了不少。
　　我会把他写满笔记的便签纸小心收好，那是我的幸运符；他会把我新画的、哪怕是寥寥几笔的草稿设为手机屏保，从中汲取力量。
　　艺术生的高考来得更早一些。
　　寒冬时节，我背着他的画板颜料，踏上了奔赴各大美院专业考试的征程。
　　北京、杭州、广州……我一个人穿梭在陌生的城市，住在廉价的考前旅馆里，每天面对不同的考题，身心俱疲。
　　但每当走出考场，打开手机，总能第一时间收到周禹的消息。
　　“考得怎么样？别多想，下一场加油！”
　　“今天杭州降温了，记得把秋裤穿上，别嫌丑。”
　　“给你寄了点家乡的辣酱，拌饭吃，别总吃泡面。”
　　“我相信你，张宸之。你一定可以的。”
　　那些简短的文字，配上他偶尔发来的、在图书馆熬夜复习的照片，成了我异乡寒冬里最温暖的支撑。
　　我知道，他也在另一条战线上，用同样的毅力拼搏着。
　　我们约好了，要在最高处相见。
　　年后，艺考成绩陆续公布。
　　等待的煎熬不亚于考试本身。
　　当最终收到中央美术学院专业合格证，并且名次相当靠前时，我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周禹。电话接通，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过了！小禹！我过了！央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声，似乎带上了哭腔：“太好了！周禹！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行！”他比我还要激动，仿佛是自己获得了天大的喜讯。
　　专业考试的通过，意味着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理想的大学。
　　但文化课的高考，对我而言同样是巨大的挑战。我必须拿到一个足够过线的分数，这份录取通知书才能真正生效。
　　剩下的几个月，我几乎住进了文化课补习班和自习室。周禹毅然担起了“专属老师”的重任。
　　他将自己文科学习的精华笔记毫无保留地分享给我，帮我梳理历史脉络，划政治重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数学基础题。
　　他的耐心和清晰思路，无数次将几乎要被繁琐公式和年代事件逼疯的我拉回正轨。
　　“没关系，慢慢来，这个知识点我们换个方法记……”
　　“你看，这道题其实套用这个模型就可以，我陪你多做几遍同类型的。”
　　夕阳下，空荡荡的教室里，常常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淡淡的讲解声，我偶尔恍然大悟的感叹，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构成了高考前最宁静也最坚实的画面。
　　我偷偷看着身边这个少年，灯光在他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爱意。
　　我暗暗下定决心，等高考结束，我一定要告诉他一个最郑重、最正式、最盛大的秘密。
　　流沙流淌着，带着时间段刻度………3天，2天，1天……
　　高考前夜，甚至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失眠。
　　我和周禹通了最后一个电话，没有聊考试，只是像往常一样，互相叮嘱了准考证、身份证、铅笔橡皮，然后互道了晚安。
　　“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他说。
　　“你也是，小禹。”我顿了顿，声音异常温柔，“明天见。”
　　“嗯，明天见。”
　　挂掉电话，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心珍藏的丝绒盒子。
　　里面是一本他想要很久的书，页间夹着几片春天新叶做的书签，还保留着那日的翠绿。
　　那是高二春天，我们一起在公园捡的叶子，我偷偷用专业课学的手法处理保存了下来，又找视频学，好不容易做成的书签。
　　我想象着它安安静静躺着书页上的样子，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着安静祥和的气质必定与他相称。
　　两天的高考，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仪式。
　　当最后一科英语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整个城市都集体松了一口气。
　　教学楼里瞬间爆发出各种声响——欢呼、尖叫、如释重负的叹息、书本被抛向空中的哗啦声。
　　我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夏日阳光猛烈，刺得我微微眯起眼。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校门口汹涌的人潮中，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穿着简单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的身影。
　　周禹也看到了我。
　　我们隔着攒动的人头，相视一笑。没有激动的奔跑和拥抱，只是慢慢地、坚定地朝着对方走去，仿佛所有的喧嚣和纷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走到面前，两人都看着对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却只化作一句： “考完了。” “嗯，考完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承载了太多重量。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所有的压力和期盼，好像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几天，是彻底放纵和狂欢的日子。班级谢师宴、同学聚餐、KTV通宵……到处都洋溢着解脱的快乐和淡淡的离别愁绪。
　　我和周禹自然形影不离，我们和所有普通情侣一样，享受着考后难得的悠闲时光。但我的心事却越来越重——那个潜藏已久的秘密，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向我的鲜花告知。
　　我想要一个足够特别、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刻。
　　机会在一个微风徐徐的傍晚降临。
　　同学们约着去江边烧烤，周禹却显得有些疲惫。
　　“我有点累，就不去了吧。”他偷偷对我说。我心中一动，立刻说：“那我也不去了。我陪你去个地方？”
　　我带他去了市郊的一个小山坡。
　　那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城市的万家灯火，也是我们高二那次春游一起来过的地方。
　　坡上草色青青，野花星星点点。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的暖色调，橘红、粉紫、金黄，层层叠叠，瑰丽无比，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这里还是这么美。”周禹深吸一口气，张开手臂，感受着晚风，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
　　“嗯。”我看着他被夕阳余晖勾勒出的柔软轮廓，心跳如擂鼓。
　　时机正好。
　　我从随身背着的画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画纸包裹好的、扁平的方框物件，递到他面前。
　　“送给你的。毕业礼物。”我的声音有些微哑。
　　周禹却并无惊讶地接过来，爽快地拆开包装。
　　当里面的东西完全呈现出来时，他好像愣住了，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猛地睁大，用手捂住了嘴。
　　那是一幅油画肖像。
　　画中的少年，穿着我们第一次相遇时那身蓝白校服，站在爬满藤蔓的红砖墙走廊尽头，怀里抱着几本书，微微侧着头，眼神清澈明亮，含着一点点青涩和歉意，阳光透过窗，细碎地落在他的发梢和肩头。
　　背景被做了柔化处理，所有的光影和色彩都聚焦在那张年轻美好的脸庞上。
　　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每一笔色彩都饱含深情。具他后来所说，不仅形似，更是极致地捕捉到了那一刻的神韵——那种初遇时的慌乱、美好和瞬间的心动。
　　画的右下角，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九月·初见》 给小禹。
　　——张宸之
　　周禹的指尖轻轻颤抖着，抚过画布上细腻的油彩痕迹，眼角微微泛红，好像有一层水光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哽咽：“你……你什么时候画的？”
　　“断断续续画了很久，”我无声凝视着他，溺亡在他波涛汹胸的眼中，“主要是靠回忆。我怕时间久了，会记不清那天第一眼看到你时，具体的样子。但我好像发现，根本不用怕，每一个细节，都刻在我这里了。”我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晚风吹拂，山坡上的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城市的灯火陆续亮起，与天际残留的晚霞交相辉映。
　　谁都没有说话，包括夜晚的风。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打开。
　　那本书的封皮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润柔和的光泽。我上前一步，无比郑重地，将书放在他滞留在空气中的小臂上。微凉的封皮和偷偷溜出的书签落在他闪烁的眼中。
　　周禹机械般低头看着那枚被封存得极好、颜色依旧明媚的绿色叶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记得这片叶子，是那个春天，我们一起捡的。
　　“周禹，”我的声音试图低沉而清晰，微微颤抖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轻轻握住他的双手，目光灼灼地看进他含泪的眼里，“从高一开学第一天，在走廊撞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如果我早点闯入你的世界中，我肯定比喜欢画画还要早的、无可制止的上你，比我知道的任何一种喜欢，都要确定。”
　　“这几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谢谢你看我画画，谢谢你给我讲题，谢谢你在我跑去考试的时候给我寄辣酱，谢谢你在每一个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刻，告诉我‘你可以’。”
　　“我知道，我有时候很笨，会惹你生气，会忙得顾不上你，未来可能也还会有很多困难。但是，”我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不过语气更加坚定，“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我想和你去同一座城市，我想继续给你画很多很多的画，我想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我想参与你的未来，所有好的、坏的，我都想和你一起面对。”
　　“周禹，我发现我真的无药可救的爱上你了。不是十六七岁一时冲动的喜欢，是我义无反顾的投身大海，心甘情愿被溺亡。不过这次，我想活下来，你救救我好吗？”
　　我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手心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审判。
　　周禹无意识的快速吸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不，应该说是青年了。我褪去了几分高一时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眼神却依旧清澈，并且盛满了对他毫不掩饰的、滚烫的爱意。
　　这几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走廊的初遇，图书馆的闲聊，黑板报旁的夕阳，电影院黑暗里交握的手，深夜电话里的陪伴，异乡考试时的鼓励，还有无数个一起奋斗的日夜……
　　他用力地点头，眼泪更加汹涌，却绽放出一个极大、极灿烂的笑容，带着泪光，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动人。
　　“我愿意……张宸之，我愿意！”他扑进我的怀里，紧紧抱住我，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却无比清晰，“我也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了。”
　　我终于从深海脱出，每一口氧气都是在水中求之不得的珍宝。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我用力回抱住他，手臂收紧，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低下头，下巴轻轻蹭着他的碎发，嗅着他发间熟悉的、淡淡的清香，那等待三年的迟凌还是没有降下。
　　我们在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刻，相拥在山坡之上，远处是璀璨的城市星海。
　　时间还有很多，我们还有好多愿望。
　　高考的结束并非终点，而是我们携手奔赴崭新未来的、最明亮的起点。
　　夜空开始泛起深蓝，第一颗星星悄然亮起。
　　我轻轻松开他一点，害怕把人勒着了。用手指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然后，低下头，无比珍重地、轻轻地吻住了他的手指尖。
　　这是一个迟到了三年的吻。
　　青涩，却无比真挚；温柔，却蕴含着为期三年的潜藏的爱意。
　　晚风环绕着我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之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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