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烬

作者:乙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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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雪落第三日,太液池的冰面覆着层松绵的白,青禾乐遣人往东宫递了张帖子。素笺上只绣了半朵寒梅,绛红丝线在雪光里泛着沉郁的光,针脚密得能锁住风,那是玄昭幼时在御花园折梅,被花枝划破手掌,她母亲用绣绷替他敷药时,裙摆上沾着的花样。
      玄昭踏过积着薄雪的回廊,靴底碾过碎冰,发出细碎的声响。暖亭里,青禾乐正对着冰面出神,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阳光斜斜照在上面,折射出的光像她鬓边那支旧银簪在闪烁,只是珍珠早已失了亮泽。见他进来,她转身福身,指尖捏着支新绣的梅枝,浆糊未干的花瓣在雪气里泛着润白:“殿下还记得这花样?”
      “母亲的绣活,针脚里都藏着暖意,宫里没人能及。”玄昭掸了掸肩头的雪,目光在她发间停了停,那支银簪的鎏金已磨出斑驳的痕,“找我来,该不只是为了看这半朵梅。”
      青禾乐将绣绷搁在石桌上,梅枝的影子投在雪地里,像道浅淡的印:“青玄党私吞赈灾粮的账目,我已理出眉目。”她从袖中取出抄本,纸页边缘被指尖捻得发皱,墨迹里藏着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寒夜,“只是缺个能递到御前的机会。”
      玄昭接过抄本的手顿了顿,指腹抚过纸页上的褶皱,像抚过那些辗转难眠的夜。他忽然解下腰间的锦囊,倒出的不是常戴的白玉佩,而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整朵盛放的寒梅,花瓣边缘的弧度柔和得像被春风吻过,玉色温润得像浸过温泉,在雪光里透着暖。
      “这个你拿着。”他将玉簪塞进她手里,玉的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熨帖了她掌心里的薄冰。
      青禾乐望着那支簪,忽然想起幼时躲在母亲绣房,看她为东宫寿宴赶制的梅簪,便是这般模样。只是那支还没绣完流苏,就被闯入的禁军摔碎在青砖上,玉屑混着母亲的血,在记忆里凝了层霜。她指尖颤了颤:“殿下这是……”
      “从前的事,该了了。”玄昭的声音浸在雪气里,带着种沉定的温柔,“母亲的冤屈,我会和你一起昭雪。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他看着她将旧银簪拔下,换上玉簪时,鬓角碎发被玉身拂得轻颤,“这支簪子,是我给你的底气。”
      风卷着雪沫撞在亭柱上,发出簌簌的响。青禾乐捏着玉簪,忽然觉得眼眶发烫,玉的暖顺着发间漫到心底,像有什么冰封的东西正在悄悄融解。
      坤宁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皇后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捻着串东珠,目光落在青禾乐发间的梅簪上,珠串相撞的脆响里裹着冷意:“尚功局的绣娘,竟能得太子亲赠玉簪,青禾乐,你倒是好本事。”
      青禾乐垂着眼,袖口的丝线在暖光里泛着浅金:“殿下念及先母旧情,赐下簪子是体恤,奴婢不敢当‘本事’二字。”
      “旧情?”皇后忽然笑了,笑声撞在描金屏风上,荡出几分尖利,“本宫倒是不知,你母亲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妇,还配与东宫论情分。”她放下珠串,指尖在扶手上轻叩,“勾搭太子,手握账册,你以为这样就能翻案?别忘了,你母亲的罪名,是陛下亲批的。”
      青禾乐抬眸时,眼底的光比案上的银烛台还亮:“奴婢只想查清真相,若先母当真有罪,奴婢甘愿同罪。可若有人构陷,哪怕对方是天家贵胄,奴婢也绝不退让。”
      皇后的脸色沉了沉,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传:“二殿下到——”
      玄澈掀帘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雪气。他目光扫过青禾乐发间的梅簪,忽然对着皇后拱手笑道:“母后,儿臣刚在御花园瞧见支好梅,想着您素来爱花,特意折来给您添趣。”他手里捧着的红梅沾着雪,花瓣艳得像团火,“倒是巧,青姑娘也在。”
      青禾乐心头微动。往日里玄澈见了她,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与嘲讽,可今日他的笑容竟透着几分温和,连看她的目光都没了往日的锋芒,倒像是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皇后接过梅花,瞥了眼玄澈:“你倒有心。”又转向青禾乐,“既如此,你先回去吧,尚功局的岁朝图,可别耽误了。”
      青禾乐福身告退,刚走出暖阁,就被玄澈追上。他并肩走在覆雪的回廊里,靴底碾过碎冰的声响格外清晰:“皇后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青禾乐侧头看他,他耳尖冻得发红,眼神里竟有几分真切的关切:“二殿下今日……”
      “从前是我看轻你了。”玄澈打断她,语气忽然认真起来,“深宫路险,你一个女子不易。若有难处,或许……”他顿了顿,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只留下句,“除夕宫宴,小心些。”
      除夕的紫禁城,红绸裹着宫墙,灯笼映着白雪,喧闹里藏着无数双算计的眼。
      贵妃们在宴席前各显神通:慧妃献了支《霓裳羽衣舞》,水袖扫过玉阶时,眼角的余光总往龙椅上瞟;齐妃捧着亲手酿的屠苏酒,屈膝时鬓边的金步摇摇得格外欢;就连刚入宫的周才人,也借着给皇后敬酒的由头,在玄昭面前多福了半盏茶的时间。
      青禾乐捧着刚绣好的岁朝图,立在殿角的阴影里。发间的梅簪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她望着满殿的珠光宝气,忽然想起玄昭昨日的话:“亥时,九曲桥等你。”
      宫宴过半,她寻了个去偏殿取针线的由头,悄悄往九曲桥去。雪刚停,桥面上的冰被月光照得发亮,玄昭的身影立在桥中央,石青色的蟒袍在夜色里像块沉静的玉。
      “殿下。”她轻唤了声。
      玄昭转过身,手里拿着个锦盒:“这是母亲当年没绣完的流苏,我找工匠补好了。”锦盒里的流苏缠着银线,坠着颗小珍珠,与梅簪正好相配,“配上它,才算完整。”
      青禾乐刚接过锦盒,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玄澈不知何时立在桥头,手里的酒壶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他望着两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时袍角扫过积雪,留下串深痕。
      青禾乐的心沉了沉。她总觉得玄澈今日的反常里藏着阴谋,却没想到他会跟踪至此。
      回到宴席时,气氛已热络起来。太监们正给各宫主子斟酒,轮到青禾乐时,玄澈身边的小太监忽然上前,笑着说:“青姑娘辛苦,奴才替殿下敬您一杯。”他递来的酒杯里,酒色比旁人的深了些,杯沿还沾着点不易察觉的白粉末。
      青禾乐的指尖刚要碰到酒杯,旁边忽然伸来只手,将杯子接了过去。杨贵妃笑盈盈地晃了晃酒杯:“这杯酒看着烈,青姑娘怕是受不住,本宫替你喝了吧。”她仰头饮尽,放下酒杯时,对着那小太监眨了眨眼,“你家殿下的酒,果然够劲。”
      小太监的脸色瞬间白了,低下头不敢再看。青禾乐望着杨贵妃鬓边的凤钗,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御花园,曾撞见她对着幅旧绣帕落泪,那帕子上的梨花绣样,和她母亲的手艺如出一辙。
      钟声敲过十二下时,漫天烟花炸开,将紫禁城照得如同白昼。青禾乐望着玄昭投来的目光,又瞥了眼角落里面色阴沉的玄澈,忽然明白这宫里的每个人,都藏着自己的秘密。
      而她发间的梅簪,在烟火的光影里忽明忽暗,像枚即将落子的棋。新岁已至,这盘搅动风云的棋,终于要迎来最险的一步。
      正月初一的午后,尚功局的窗棂上还贴着红绒剪的喜鹊登梅,绒线在雪光里泛着暖红。阳光透过窗纸映进来,在青禾乐膝头的绣绷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她正拈着银线勾岁朝图里的梅蕊,针脚细得像初春新抽的蛛丝,每一下起落都带着屏息的专注。忽然听见廊下传来靴底碾过残雪的轻响,“咯吱”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沉稳。
      玄昭提着只描金食盒走进来,锦盒上的缠枝莲纹沾着点雪沫,在暖光里闪着润亮的光。他掸了掸肩头的落雪,雪粒坠在青砖上,洇出细小的湿痕:“刚从御膳房讨了些芙蓉糕,想着你许是忙着赶工,还没吃午饭。”他把食盒往案上一放,目光扫过绣绷时顿了顿,“这梅蕊绣得比前几日精神,针脚里都带着股活气,像是下一秒就要绽开来。”
      青禾乐刚要起身道谢,指尖还缠着半缕银线,门外又拐进个人影。李宁夏穿件宝蓝色暗纹锦袍,领口滚着圈月白绒边,手里捧着卷蓝布封皮的书,布面被摩挲得泛出柔光。他见了玄昭先是一愣,随即拱手笑道:“太子殿下也在,真是巧了。”说话时,袍角扫过门边的炭盆,带起一阵细碎的火星。
      玄昭眉峰微挑,语气淡得像结了层薄冰:“李大人来尚功局,倒是稀客。寻常这时候,该在府里陪老大人赏雪才是。”
      “家母昨日整理书房,寻到本前朝的《绣林要术》,想着青姑娘精于绣艺,或许用得上。”李宁夏将书卷轻放在案上,封皮上的墨字在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光,他目光不经意扫过青禾乐发间的羊脂玉簪,那朵寒梅的花瓣在暖光里透着润白,连花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又很快移开,落在窗台上的积雪上,“倒没想到能遇见殿下。”
      廊下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用指尖轻叩。青禾乐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像冻住了似的,玄昭的指尖在食盒边缘轻轻摩挲,李宁夏的袖口也微微绷紧,忽然指着玄昭手里的食盒笑道:“殿下带的若是甜食,可得分李大人些,前几日我绣蜜饯纹样,李大人站在旁边看了半晌,说‘甜食能养心神,针脚都能更圆润’,当时还夸我绣的蜜饯像能滴出糖来呢,想来是极爱甜食的。”
      李宁夏一怔,随即失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些:“青姑娘记错了,那日我说的是‘清茶能养心神’。许是你盯着蜜色丝线看久了,连耳朵都染了甜气?那天你用的赭石色线团滚到脚边,捡起来时指尖还沾着线粉呢。”
      “哦?”青禾乐故作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腕间的银镯子在暖光里晃出细碎的响,“那便是我把绣线的颜色记混了!上次绣糖葫芦,盯着朱红丝线看久了,夜里做梦都觉得舌尖发甜,醒来还咂着嘴找糖吃呢。”
      玄昭被逗得低笑出声,喉间的笑意带着暖意,眼底的冰碴子化了些:“盒里有芙蓉糕和杏仁酥,芙蓉糕里还裹着蜜饯碎,李大人若不嫌弃,正好尝尝。”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声:“青姑娘,九公公传话,请您即刻去趟养心殿偏阁,说是陛下有话要问呢!”
      青禾乐心头一紧,指尖猛地攥住了绣绷边缘,木框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刚要应声,玄昭已先开口:“我与你一同去。”他拎起食盒,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敲了敲,“正好我有边关的军情折子要呈给陛下。”
      李宁夏在一旁默默颔首,指尖轻抚过绣谱的封皮,布面的纹路磨得有些光滑,声音轻得像落雪:“既如此,我先回府了。这绣谱……”
      “我让尚功局的张管事好生收着,仔细誊抄一份留底。”青禾乐福了福身,鬓边的玉簪随着动作晃出温润的光,“多谢李大人费心,这份情谊,我记下了。”
      两人刚走出尚功局,就撞见许公公迎面走来。他穿着件簇新的酱色棉袍,领口袖边都镶着银线,见了玄昭忙躬身行礼,腰弯得像株被雪压弯的芦苇:“太子殿下吉祥!”又转向青禾乐,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露出嘴里那颗金牙,“青姑娘这发间的玉簪真俊,一看就是上等的羊脂玉,衬得姑娘越发精神了。天儿冷,姑娘可得多穿些,仔细冻着,暖阁里的炭火够不够?不够奴才这就让人送两盆来,绣活时手暖了,针脚才更稳当。”絮絮叨叨问了半晌,才笑着告辞,转身时袍角扫过雪地,留下串浅浅的脚印。
      而此时的养心殿偏殿后室,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炭火气。九公公正摩挲着玄澈递来的金锭子,那沉甸甸的分量在掌心泛着冷光,他用指腹蹭了蹭金锭边缘,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二殿下放心,这分量足得很。”
      玄澈坐在铺着貂裘的暖榻上,指尖捻着颗蜜饯,猩红的果脯在指间转着圈,语气里淬着冰:“只要能除了青禾乐,这些都不算什么。她手里的账册一日不毁,咱们就一日不得安生。你是没瞧见她那日在太液池,拿着账册跟太子眉来眼去的样子,真当这紫禁城是她家绣房了?”
      “二殿下说得是。”九公公将金锭子揣进袖中,袖口的盘扣“咔嗒”一声扣紧,脸上的笑透着股阴恻,“这宫里想让她消失的,可不止殿下一人。等她进了偏阁,保管让她有来无回,也让也让这紫禁城,清净清净。老奴已让人在偏阁的茶里加了些‘好东西’,无色无味,保管查不出来。”
      玄澈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将蜜饯丢进嘴里,嚼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后室格外清晰:“做得干净些,别留下把柄。若是牵连出什么,仔细你的皮。”
      九公公意味深长地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算计,像蛛网般密不透风:“殿下尽管放心,老奴在宫里当差三十年,办事向来周全。到时候就说她是急病发作,谁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廊下的雪被风卷着打旋,像无数细碎的冰刃。青禾乐跟着玄昭往养心殿走,发间的玉簪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暖得像贴着块小暖炉。她忽然想起玄澈除夕那晚在宫宴后说的“小心些”,当时只当是随口提醒,此刻想来,那语气里藏着的,或许是她没读懂的深意。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月白的料子被捏出几道褶皱,这新岁的第一趟路,看来比预想的更险。
      养心殿偏阁的门虚掩着,檐角垂着的冰棱足有半尺长,在风里轻轻摇晃,折射出的光落在门槛上,像道冷冽的刀痕。青禾乐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踏进去时,九公公正背对着门,用银签拨弄着炭盆里的火星,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佝偻的背影忽明忽暗,棉袍上沾着的炭灰在暖光里泛着灰蒙的光。
      “青姑娘来了。”九公公转过身,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却像藏着冰碴子,“陛下刚被西疆的急报请走了,说是哈萨克部又在边境寻衅,让老奴在这儿候着,说等您来了,有几句话要问。”他抬手示意,枯瘦的手指在袖摆下蜷了蜷,“姑娘先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这是今年新贡的龙井。”
      桌上的白瓷茶杯冒着热气,茶汤泛着浅褐色,青禾乐的目光在杯沿那点不易察觉的白粉末上顿了顿,那粉末遇热即溶,混在茶汤里几乎瞧不出痕迹。她随即垂眸笑道:“劳烦公公等了。不知陛下想问些什么?是关于岁朝图的绣工,还是……前几日太液池畔,奴婢跟太子殿下提过的账目?听说那账目牵扯到去年冬衣的采买,陛下许是记挂着边关将士的寒暖。”
      九公公端茶的手顿了顿,茶盏在指间微微倾斜,随即笑得更殷勤,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姑娘是个伶俐人,一点就透。老奴哪敢揣度圣意,不过前几日见二殿下拿着本账册,说是从尚功局的废纸堆里捡的,纸页都泛黄了,上面的字迹娟秀,倒像是姑娘的手笔呢。”
      青禾乐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缠枝纹绣样,银线在暖光里闪着细弱的光,语气轻得像落雪:“公公说笑了,尚功局的废纸都有专人收去烧了,每日酉时准时送进炭房,哪能让殿下捡着?再说奴婢的字粗陋得很,不过是跟着尚功局的嬷嬷学过几个字,哪配让殿下留神。倒是公公,前几日见您往青玄党的旧部,也就是礼部侍郎周大人府里送过东西,那油纸包得严实,边角还露出点红绸子,不知是些什么宝贝?”
      九公公的脸色僵了一瞬,像被冻住的湖面,随即又化开笑,只是笑意没达眼底:“姑娘眼花了吧?老奴那是替皇后娘娘送些节礼,周大人的夫人是皇后的远房表妹,这点规矩还是要有的。倒是姑娘,发间这玉簪真亮眼,羊脂玉的质地,怕是只有内造局才能雕出这样的活计,太子殿下赏的?”他话锋一转,目光直勾勾盯着那支梅簪,像要看出个洞来,“听说先夫人当年也有支相似的,可惜……”
      “可惜被人摔碎了。”青禾乐抬眸,眼底的光比炭盆里的火星还亮,映得九公公的脸忽明忽暗,“不过碎了的玉能重雕,去年尚功局就接过这样的活计,把碎玉磨成珠子穿成了手串。蒙尘的真相,就像深埋的玉矿,总有见着光的那天。公公说是不是?”
      九公公的笑终于挂不住,他重重将茶杯墩在桌上,茶水溅出些在案上,洇湿了摊开的宣纸:“姑娘年纪轻轻,倒是懂得不少大道理。只是这宫里的道理,向来由得高位者说,低位的人若想讲道理,得先看看自己的斤两。”他凑近一步,身上的霉味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老奴劝姑娘,有些账册该烧就烧了,省得烫手,烧了账册,老奴保你在尚功局安安稳稳当你的绣娘,将来许个好人家,总比做了宫里的冤魂强。”
      “公公的好意,奴婢心领了。”青禾乐站起身,发间的玉簪在暖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梅蕊的尖端蹭过鬓角,“只是陛下既让公公等我,想来过会儿便回。奴婢在这儿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先回尚功局取些绣线,岁朝图的梅枝还差几簇墨色丝线,免得耽误了工期,惹陛下动怒。”
      九公公盯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色消失在廊下,才狠狠啐了口,唾沫星子溅在炭盆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不知死活的东西,等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青禾乐刚走出养心殿的角门,就撞见琴烁公主倚在朱红的宫墙边,墙根的积雪被她踩出个浅坑。她手里把玩着串东珠,珠串相撞的脆响里裹着笑意,颗颗珠子都圆润饱满,在雪光里泛着莹白的光。她今日穿件石榴红的宫装,裙摆绣着缠枝牡丹,扫过积雪时,像团滚动的火,将周遭的寒气都驱散了几分。
      “青姑娘这趟偏阁之行,倒像是从冰窖里走了遭,脸色都白了。”琴烁公主的目光在她发间的玉簪上转了圈,忽然笑得意味深长,眼尾的朱砂痣在红妆映衬下格外显眼,“不过能从九公公手里全身而退,姑娘的本事,比本宫想的要大。九公公的茶,可不是谁都能喝的。”
      青禾乐福了福身,裙摆在雪地上压出道浅痕:“公主说笑了,奴婢只是来回话的,公公待人很是和善。”
      “和善?”琴烁掂了掂手里的珠串,珠串在雪光里闪着冷光,“这宫里的人,脸上堆着笑,心里未必不是淬着毒。听的人信了几分,说的人就得担几分险。姑娘手里握着那么些秘密,可得把眼睛擦亮点。”说罢转身离去,披风的貂毛边缘扫过雪地,留下串细碎的银痕,宫装的下摆扬起时,露出靴底沾着的点泥,那泥色暗沉,倒像是从御花园的假山后沾来的。
      同日午后,御花园的射箭场覆着层薄雪,足有寸许厚,踩上去咯吱作响。靶心的红布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格外扎眼,像滴落在宣纸上的血。玄澈正挽着弓,玄色的箭袖勒紧小臂,肌肉线条在布料下绷得紧实,羽箭离弦的瞬间,带着破空的锐响,正好射中靶心,雪沫被震得飞溅起来,在阳光下划出道细碎的银弧。
      “二哥的箭术,越发精进了,这百步穿杨的本事,怕是禁军里的神射手都比不上。”四皇子玄晏拍着手从廊下走来,他穿件湖蓝色的骑射装,腰间挂着把鎏金匕首,鞘上的云纹在雪光里闪着光,“方才在廊下看了半晌,这靶心都快被二哥射穿了,再射几箭,怕是要换个新靶子。”
      玄澈放下弓,弓弦弹回时发出嗡鸣,他接过随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绣着的暗龙纹被他攥出褶皱,语气里带着倨傲:“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在这宫里,箭术好有什么用?能射得穿人心吗?”他斜睨着玄晏,“四弟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不去陪你的那些文臣吟诗作对了?听说你前几日还为了《诗经》里的一句注解,跟国子监的博士争论了半宿。”
      “看二哥射箭,可比听那些酸文有意思多了。”玄晏笑着搭上弓,试了试拉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正好我新得了支牛角弓,是漠北王送的,说是用三岁牦牛的犄角做的,想请二哥指点指点。”他顿了顿,松开弓弦让它弹回,发出清脆的响声,忽然扬声道,“哥哥,你说这宫里的盘棋,最后谁会赢?咱们这些人,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的人?”
      玄澈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红墙覆着白雪,像幅冷峻的画,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这宫里,从来只有赢家和输家。输的人,连尘埃都不如,连名字都会被人从史书里抠掉。”他抬手,用指尖描着空中的风痕,“执棋的人,从来只有站在最高处的那个。”
      “哦?”玄晏松开弓弦,羽箭擦着靶心飞过,钉在旁边的雪地里,箭尾的白羽在风里摇晃,“那哥哥觉得,谁能笑到最后?是大哥,还是……”
      玄澈冷笑一声,指尖捻着箭尾的羽毛,那羽毛被他捻得微微发颤:“这宫里,有谁能攀登上我?太子?他心太软,手里握着好棋却不敢落子,去年冬衣贪腐案,他明明抓到了二舅姥爷的把柄,却偏偏要放虎归山,真是妇人之仁。至于其他人……”
      “哥哥这话,就有点吹大了。”玄晏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把弯弯的刀,“大哥身边,可有个天资聪颖的青姑娘。听说她手里握着青玄党的账册,那账册里记着的,可不止是贪腐那么简单,怕是还牵扯着十年前的旧案。那可是能掀翻半座紫禁城的棋子。二哥的棋,未必能赢。”
      “一个卑贱的绣女,也配称棋子?”玄澈猛地转过身,弓弦被他攥得咯吱作响,指节泛白,眼底的狠厉几乎要溢出来,像头被激怒的野兽,“等我料理了她,看太子还能拿什么跟我斗!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女子,也配在我面前兴风作浪?”
      玄晏见状,默默退到一旁,抚着腰间的匕首轻笑,匕首的鎏金鞘在雪光里闪着晃眼的光。风卷着雪沫掠过射箭场,靶心的红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即将倾倒的旗帜。他望着玄澈恼羞成怒的模样,玄澈正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箭筒,箭矢滚落一地,在雪地里戳出个个小坑,忽然觉得这场戏,比射箭有趣多了。他往廊下退了两步,避开飞溅的雪粒,唇角的笑意更深了:这盘棋才刚开局,谁输谁赢,还未可知道。
      正月初五的雪总算歇了,天却冷得愈发刺骨,像是要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吸尽。宫墙的阴影里还堆着残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冰碴子顺着鞋缝往里钻。青禾乐捏着尚功局签发的采买帖子,站在神武门的石阶下,帖子上“采办上等赤金绣线”几个字墨迹鲜亮,是她今早用紫毫笔蘸了朱砂调的墨题的,纸页边缘还带着砚台的冷香。
      “青姑娘要出宫?”守门的侍卫验了帖子,目光在她素净的月白裙上转了圈,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这天寒地冻的,城里的金线铺怕是早关了门,掌柜的都回家守岁去了。”
      “岁朝图赶着上元节前呈给陛下,耽误不得。”青禾乐拢了拢素色披风,风卷着她的鬓发贴在脸颊,发间的羊脂玉簪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暖光,“听说城外新开了家绣材铺,是江南来的掌柜,许是能寻着些存货。”
      她走出宫门时,靴底踩在结了冰的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身后两道玄色身影不远不近地缀着,那两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可靴底碾过冻土的“咔嚓”声,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逃不过她做绣活时练出的锐耳。青禾乐脚步不停,顺着官道往城外走,雪后的日头惨白如纸,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雪地上像道浅淡的墨痕。
      离城三里地有座破庙,残垣断壁间堆着半人高的积雪,檐角的铜铃早就锈成了黑疙瘩,被风一吹只剩“吱呀”的哀鸣。青禾乐刚走到庙门口,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有人踩着积雪在追赶。她心头一凛,刚转身,就撞见个穿灰袍的太监,那人缩着脖子,帽檐压得极低,手里却攥着把短刀,刀鞘是普通的黑檀木,边缘沾着些暗褐色的泥,那太监的脸很生,可腰间挂着的坤宁宫腰牌却晃得人眼晕,黄铜牌子上的凤纹被摩挲得发亮。
      “皇后娘娘说,有些账册,该烂在土里。”太监的声音尖细,像被冻裂的冰面刮过石头,说话间猛地抬起头,露出张蜡黄的脸,眼窝深陷,里面翻涌着狠戾。他话音未落,就挥刀扑来,刀刃在雪光里闪着寒芒,直劈青禾乐面门。
      青禾乐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时,披风的下摆被刀刃扫过,划开道细口,冷风瞬间灌了进去。她指尖在发间一拔,羊脂玉簪的梅蕊尖端瞬间露出锋芒,那是玄昭前几日特意让人打磨的,簪身被削出三道棱,比寻常银簪要利上三分,他当时握着她的手试了试锋芒,低声说:“宫里暗处多,这簪子能替你挡些麻烦。”
      太监见一刀落空,眼里的狠劲更甚,反手又挥刀砍来,刀刃带着破空的风声。青禾乐脚下打滑,往旁踉跄了半步,后腰撞在庙门的石墩上,疼得她吸气。就在这瞬间,太监忽然弃了刀,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般猛地掐来,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带着股霉味。
      “小贱人,皇后娘娘说了,留你不得!”太监的声音里淬着毒,指尖狠狠掐住青禾乐的脖颈,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喉咙捏碎。
      青禾乐只觉一阵窒息的疼,骨头像是被铁钳夹住,气管被攥得死死的,连呼吸都成了奢望。眼前瞬间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太监的脸在她眼前晃成了模糊的影子,嘴里还在念叨:“谁让你手里握着不该握的东西……去地府跟你那死鬼娘作伴吧!”
      窒息感越来越强,她的指甲在袖中攥得发白,忽然想起玄昭的话“遇着危险,别想着硬碰,找他最软的地方”。她猛地抬起右手,攥着玉簪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趁着太监俯身逼问的瞬间,将簪尖对准他脖颈左侧的凹陷处,那里是她跟着尚功局嬷嬷学认穴位时记熟的地方,皮薄脉脆。
      “嗬——”太监的手还在收紧,喉咙里却突然发出漏气般的声响。青禾乐咬紧牙关,将全身力气都灌进右臂,玉簪的梅蕊尖端带着刺骨的凉意,狠狠扎进那处凹陷,半支簪身都没了进去。
      太监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像两盏蒙了血的灯笼,掐着她脖颈的手猛地松开,五指在空中徒劳地抓了抓。鲜血顺着玉簪的沟壑往下淌,在青禾乐的袖口积成小小的血珠,又顺着衣料的纹路晕开,像朵暗紫的花。她抽出簪子时,血珠“啪嗒”落在庙门前的雪地上,溅起细碎的雪沫,晕开一串残破的红梅,触目惊心。太监的刀“当啷”落地,在雪地上砸出个浅坑,他直挺挺地倒下去,后背撞在残墙上,震得积雪簌簌往下掉。
      破庙东侧的枯树后,两道玄色影子正看得发怔,其中一人手忙脚乱地往腰间摸令牌,那是二皇子府的银令,上面刻着的“澈”字在雪光里晃得人眼晕。见青禾乐望过来,两人慌忙缩回去,撞得枝头残雪簌簌往下掉,砸在身上却浑然不觉,眼里满是惊悸。
      青禾乐用干净的雪团反复擦拭玉簪,冰凉的雪水渗进指缝,冻得指尖发麻,可她擦得极仔细,连梅蕊的缝隙都没放过。她将沾血的帕子叠了又叠,塞进袖袋最深处,那里缝着个暗袋,专用来藏要紧东西。采买的竹篮还在臂弯里,篮底铺着的素色绢布干干净净,她压根没打算去寻什么金线铺,这趟出宫,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转身回宫时,日头已爬到半空,却暖不透地上的冻土,风刮在脸上像刀割。
      刚进神武门,就见琴烁公主斜坐在门房的石阶上,手里抛着颗蜜饯梅子,梅子的红在她莹白的指尖格外显眼。“青姑娘这趟出去,倒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她仰头接住梅子,舌尖舔了舔唇角,声音含混不清,“城外的雪,是不是比宫里的红些?”
      青禾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脖颈处还残留着清晰的指痕,像道暗红的勒印:“公主说笑了,不过是走得急,摔了跤,蹭破点皮。”
      “摔跤能蹭到脖颈?”琴烁挑眉,目光在她发间的玉簪上打了个转,那玉簪看着温润,尖端却泛着冷光,“二殿下刚还在找你,说前几日托你绣的荷包,想添些金线勾边,让你去他书房一趟。”她起身时拍了拍裙摆的雪,白狐毛滚边扫过石阶,“对了,听说坤宁宫丢了个太监,说是私藏了皇后娘娘的赤金珠钗,正四处寻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禾乐刚走到二皇子府的月亮门边,玄澈就迎了出来,月白锦袍外罩着件玄色披风,领口滚着圈紫貂毛,手里捧着个鎏金手炉:“禾乐妹妹可算回来了,这天多冷,怎么不等我派的人护送?”他的目光在她脖颈的红痕上停了停,眼底闪过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却软得像棉花,“刚听侍卫说,你在城外遇着歹人了?没伤着吧?”
      他将手炉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慌,带着刻意的殷勤:“快进来暖暖,我让小厨房炖了姜茶,加了红糖和桂圆,最是驱寒。你看你,手都冻红了,指节都僵了,下次要采买什么,跟我说一声便是,哪用得着自己跑一趟,我派十个八个侍卫跟着都行。”
      青禾乐捧着温热的手炉,掌心的暖意顺着血脉往上涌,她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抚过发间的玉簪,梅蕊的尖端蹭过鬓角,带着微痒的触感:“多谢殿下关心,奴婢无碍。倒是殿下要添的金线,奴婢今日没寻着好的,江南来的赤金太脆,怕绣不出殿下要的光泽,改日再替您留意?”她抬眸时,梅蕊的影子落在眼底,亮得像淬了光,“说起来,这簪子上的梅,还是照着殿下书房里那盆朱砂红梅绣的纹样呢,倒巧得很,连花瓣的纹路都像一个模子刻的。”
      玄澈脸上的笑僵了僵,望着那支玉簪,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又细又长,连炭盆里火星噼啪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青禾乐指尖刚触到发间的玉簪,廊外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伴随着侍从略显紧张的通报声:“大皇子殿下到——”
      玄澈脸上的僵硬像被冰雪瞬间冻住,转而又被刻意的热络融化,他迎出门时,玄昭正踏着满地碎玉般的雪光走来。石青色常服外罩的玄狐披风边缘沾着雪粒,腰间玉带的銙片在冷光里泛着温润的玉色,手里那只描金食盒倒成了最不起眼的物件。雪沫子落在他乌发间,非但没添半分狼狈,反倒衬得他眉眼间的沉稳愈发清透,像覆着薄雪的青山,不动声色却自有威仪。
      “大哥怎么有闲情来我这?”玄澈侧身让他进门,袖口的暗纹在暖光里若隐若现,语气里的热络像裹了层糖衣,目光却在那只食盒上打了个转,描金牡丹的花瓣边缘有些磨损,倒像是宫宴上常用的旧物。
      玄昭将食盒放在紫檀木桌上,指尖叩了叩盒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敲在人心上:“皇额娘宫里新得了些江南的精致点心,是苏州织造特意呈上来的,想着二弟或许爱吃,便给你送些来。”他抬眸扫过暖阁,目光在青禾乐脖颈那道暗红指痕上稍作停留,像投石入水,只漾开圈浅纹便转向玄澈,“刚在门外听着热闹,原是二弟在待客。青姑娘也在,倒是巧了。”
      玄澈的视线黏在食盒上,盒盖的描金牡丹被烛火映得明暗交错,像张变幻的脸。他没伸手去碰,只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口便放下,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咚”的轻响:“大哥费心了。”
      玄昭见他不动,自己倒先伸手掀开了盒盖,一股甜香混着热气漫出来,里面整齐码着几样点心:翡翠糕透着莹莹绿意,玫瑰酥上撒着金粉,芙蓉糕的花瓣纹路精致得像绣出来的,个个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显然是刚从御膳房取来的。“怎么,二弟怕我害你不成?”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眼底却结着层薄冰,能照出人心底的鬼祟。
      玄澈放下茶杯的手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沿,扯了扯唇角,笑意却没到眼底:“大哥说笑了。”他抬眼时,烛火在瞳仁里跳动,“只是我素来不怎么爱吃甜食罢了,辜负了大哥的心意。宗人府的差事忙,吃多了甜的,怕误了正事。”
      玄昭也不勉强,修长的手指合上盒盖,“啪”的一声轻响,像在给刚才的话画上句点。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些,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二弟如今在宗人府当差,管着皇室宗卷,是父皇信任的差事。”他指尖在盒盖上轻轻点着,节奏均匀得让人发紧,“管好府里的卷宗,核对好每位宗室的俸禄年例,做好自己本职的事就足够了。”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让人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冒。玄昭顿了顿,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玄澈:“旁的心思,还是收收为好。这宫里的路滑,一步踏错,可不是跌个跟头那么简单,弄不好,是要摔进冰窟窿里,爬不出来的。”
      玄澈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指节抵着杯沿,像是要捏碎这瓷器。杯沿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唇角却漫开一抹笑,带着几分淬了冰的锐利,像冬日里骤然出鞘的刀:“大哥教训的是。”他缓缓开口,声音里裹着寒意,“只是弟弟也劝大哥一句,这宫里的手,伸得太长容易碰着不该碰的东西。就像这炭火,离得太近,是会烧着手的。”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像两柄锋利的剑刃相抵,无声无息却火花四溅,空气仿佛都被这股张力冻住了。青禾乐垂着眼,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冰棱在头顶碎裂,她识趣地福了福身,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响:“奴婢还有绣活要赶,先告退了。”
      刚走出二皇子府的月亮门,就见坤宁宫的刘太监候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见了她便尖着嗓子喊:“青姑娘,皇后娘娘有请,您可得快点,娘娘等着呢。”他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笑,眼神却像在打量件待价而沽的物件。
      坤宁宫的暖阁比别处更显肃穆,地龙烧得虽旺,却被满室的紫檀香压得喘不过气,透着股沉沉的寒意。皇后斜倚在铺着白狐软垫的宝座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亮,见青禾乐进来,眼皮都没抬,只慢悠悠地转着珠子:“禾乐啊,你在尚功局待的时日不短了,跟着李嬷嬷也学了不少规矩,该知道宫里的规矩,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问,心里得有数。”
      青禾乐垂眸立着,裙裾在青砖地上铺成片素白,听她继续说道:“有些事,就像这雪地里的脚印,看着清晰,太阳一出,风一吹,也就化得没影了,什么都留不下。”她捻着佛珠的手停了停,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警告,“何必非要去踩那一脚呢?踩深了,陷进去,可就拔不出来了。”
      青禾乐忽然微微一笑,鬓角的碎发随着动作轻晃,像落在雪地上的雀翎:“娘娘说的是。可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她抬眸时,眼底闪着细碎的光,比殿里的烛火更亮些,“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走;有些真相,总得有人去寻。就像做绣活,线走错了,不拆了重绣,怎么能成幅好图?不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皇后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嘣”的一声,佛珠线险些崩断,几颗珠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眼看向青禾乐,脸上忽然绽开笑意,眼角的细纹堆在一起,却透着彻骨的冷意:“你倒是比我想的更有骨气。只是这宫里,骨气太硬的人,往往活不长久。就像那些寒冬里开得最盛的梅,看着热闹,一场大雪下来,说压折就压折了。”
      “活不长久,也胜过活得不明不白,像团乱线似的缠在那里。”青禾乐福了福身,姿态依旧恭顺,语气却没半分退让,“娘娘若没别的吩咐,奴婢还要回尚功局赶制岁朝图,陛下等着上元节前用呢。”
      皇后没再留她,只看着那抹月白色身影像片雪花似的消失在门后。待殿门“吱呀”合上的瞬间,她手里剩下的半串佛珠“啪”地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有的撞在金砖上,碎成了两半。
      “废物!都是废物!”皇后猛地拍向桌面,桌上的茶盏被震得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滚烫的茶水溅在地毯上,洇出片深色的痕,“一个小小的绣女都拿捏不住,连条狗都不如!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太监们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额头几乎贴着冰冷的地面,谁也不敢吭声。皇后胸口剧烈起伏,像头被激怒的母狮,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那里的阳光明明晃晃,却照不进她眼底的阴鸷:“青禾乐……还有玄昭……你们一个个,都等着吧!这宫里的天,该变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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