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只春风

　　毕业典礼那天的暴雨来得突然而猛烈。

　　许安站在礼堂侧门的屋檐下，望着如注的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无数水花。三天前收到的清华保送确认函就放在她书包最里层的夹层中，那张父亲梦寐以求的纸此刻却轻如鸿毛。

　　“许安，”班主任在门口喊她，“该去准备了，你是学生代表。”

　　许安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窗外。今天是苏禾离开的日子，如果航班没有因天气取消，此刻她应该已经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飞往那个有西湖的城市。

　　礼堂里熙熙攘攘，毕业生们穿着统一的校服互相签名留念。许安站在后台，从幕布缝隙中寻找艺术班的位置——最后一排有几个空位，其中一个本该属于苏禾。

　　“下面有请高三（1）班许安同学代表毕业生发言。”

　　掌声中，许安走上讲台。刺眼的灯光让她看不清台下，但她知道父亲一定坐在家长区最前排，目光如炬。演讲稿是父亲亲自修改的，字字句句都恰到好处。

　　“......在三年的高中生活中，我们收获了知识，也收获了成长......”

　　许安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她的目光扫过后墙上挂着的毕业倒计时牌，数字永远停在了“0”上。三天前，当她通过清华面试时，父亲难得地允许她休息一天。她去了所有和苏禾一起去过的地方：天台、艺术楼后的小空地、图书馆的角落......每一个地方都空空荡荡，只留下些许熟悉的痕迹——天台墙上的涂鸦，空地上的一块形状特别的石头，图书馆书架间用铅笔画的迷你向日葵。

　　“......让我们怀揣梦想，扬帆起航......”

　　演讲接近尾声时，礼堂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匆匆溜进来，靠在墙边站着。许安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件橙红色外套，即使在昏暗中也像一团火焰。但当她眯眼细看时，发现只是一个陌生的学妹，外套不过是相似的款式。

　　许安垂下眼睛，念完了最后一段。鞠躬时，一滴水珠从她脸颊滑落，砸在讲台上，没人知道那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典礼结束后，暴雨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父亲去停车场取车，许安独自在教学楼走廊等待。大部分教室已经空了，高三学生的物品被清理一空，为下一届腾出空间。

　　许安鬼使神差地走向曾经的高三（1）班教室。门没锁，推开门时，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木质桌椅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的座位还在，苏禾的也是。三个月前调班后，那个位置一直空着，没人愿意坐。

　　许安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发现桌洞里有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方形物体。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微微发抖地取出包裹——上面用熟悉的字迹写着“给许安”，没有落款，但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苏禾的字。

　　包裹里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画册，封面是深蓝色的硬纸板，上面用银色颜料画着繁星点点。许安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呼吸顿时凝滞——那是开学第一天，她站在主席台上发言的场景，画面中的她严肃认真，而角落里的围墙上方，一个小人正翻墙而入，调皮地眨着眼睛。

　　第二页是她们第一次同桌时的情景：许安皱着眉头看苏禾乱七八糟的课桌，而苏禾在课本上画着她的Q版头像。第三页是雨天共撑一把伞的画面，第四页是天台上分享便当的午后......每一页都是她们共同经历的一个片段，被苏禾用画笔永恒地保存下来。

　　画册中间有几页被撕掉后又粘了回去，边缘参差不齐。许安轻轻抚过那些伤痕，翻到最后几页——向日葵花海中的两个背影，艺术展上海报的特写，还有......梧桐树下告白的场景。在最后一页，苏禾画了一架飞向远方的飞机，窗边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画册。页面底部写着一行小字：“谢谢你出现在我的夏天里。”

　　许安合上画册，将它紧紧抱在胸前。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到淹没了所有其他声音，大到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泪流满面而不用解释。

　　“许安！”父亲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车到了，该走了。”

　　许安迅速擦干眼泪，将画册塞进书包。走出教室门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曾经属于苏禾的座位，阳光透过雨帘照在桌面上，那里不知何时被人刻下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停车场里，父亲正和几位老师寒暄。许安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排水管哗哗流淌。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取出画册快速翻找——在中间的某一页，苏禾画了她们一起参加校园义卖的场景，画面角落标注着日期：9月28日。那是画背面“我喜欢你”的日期，是她们第一次上天台的日子，是夏天真正开始的日子。

　　“走吧。”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雨伞已经撑开。

　　许安跟着父亲走向车子，却在半路突然停住。

　　“爸，我忘了一样东西。”她说完，不等父亲回应就转身冲进雨中。

　　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校服，头发贴在脸上，视线一片模糊。许安跑向校园最东侧的那段围墙——她和苏禾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雨水冲刷着砖墙，在表面形成细小的溪流。许安的手抚过潮湿的墙面，突然在某个高度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凑近看，发现墙面上刻满了细小的图案：星星、向日葵、数学公式、两个手牵手的简笔小人......最中央是一个精心雕刻的“X+A=∞”，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辨。许安的手指颤抖着描摹那个公式，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袖管。

　　“许安！”父亲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许安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刻痕，转身跑向校门口。在经过艺术楼时，她注意到一楼的橱窗里还贴着苏禾艺术展的海报，雨水已经浸湿了纸张，两个女孩的背影在向日葵花海中渐渐模糊。

　　父亲的车就停在校门口，引擎已经发动。许安浑身湿透地坐进车里，画册在书包里安然无恙。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父亲皱眉问道。

　　许安摇摇头：“没什么，已经......不需要了。”

　　车子驶离学校时，雨势渐小。许安透过模糊的车窗，看着生活了三年的校园慢慢后退，最终消失在转角处。书包里的画册沉甸甸的，像是一个完整的夏天，又像是一个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回到家，许安将湿衣服换下，小心地用毛巾擦干画册表面的水珠。父亲在书房里打电话，声音隐约传来：“对，保送确定了......九月初开学......”

　　许安翻开画册的最后一页，飞机窗边的那个小小身影正望着窗外。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枚西湖书签，将它夹在这一页。书签背面"杭州留念"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

　　窗外，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书桌上。许安打开窗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一架飞机正穿过云层，在湛蓝的天空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线。

　　许安站在窗前，看着那道白线慢慢扩散，最终消散在无边的天际。她的手轻轻按在画册封面上，那里有一颗银色的星星，正好对着她指尖的位置。

　　“再见，苏禾。”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夏日午后的微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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