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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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德的星空与校规守则



      教室里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发出细微、令人烦躁的低鸣。下午最后一道物理题解了一半,复杂的电路图扭曲成缠绕的藤蔓,吸食着沈柠最后一点注意力。就在她几乎要把铅笔戳透草稿纸的时候,一个揉得极硬的小纸团,带着决绝的气势,从斜后方精准地砸中了她的后脑勺。力道不轻,更像是种带着情绪的宣告。

      沈柠捂着脑袋吸了口气,几乎是带着点恼怒地回头。只见毒舌同桌林哲远慢条斯理地从数学竞赛真题集上抬起头,镜片后的视线短暂地掠过她,没有温度,只有一丝催促的暗示,轻轻点了点下巴。前桌的田小甜,她的元气闺蜜,也趁机转过头,朝沈柠使了个眼色,小动作充满了“快看快看”的兴奋感。

      沈柠的怒火被好奇扑灭,她展开纸团。一行不属于林哲远锋利字体、倒更接近田小甜圆润风格的字迹映入眼帘:“下课铃!东食堂!炸鸡窗口!快!‘思辨漂流’到岸——新问题来啦!!!”

      沈柠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顾教授古怪的“哲思漂流”实验,如同投入高三这潭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超出了她个人的好奇心。田小甜成了最积极的情报员和小花边记者,连林哲远这副“入定”的冰山样,也挡不住小纸条在他手里中转的命运。这三个人的小世界,似乎被哲学无形的水流环绕,形成一种奇特却又默契的共生。

      下课铃声像是战斗号角,整个教学楼瞬间由知识的静默转化为奔涌的喧嚣。东食堂人潮汹涌,弥漫着油脂、酱料、米饭蒸腾的热气混杂的庞大气味,各种餐盘碰撞、人声鼎沸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沈柠她们使出浑身解数,凭借瘦小的身板挤过层层人墙,终于占据住了炸鸡窗口前排那珍贵的铁栏杆——一个能清晰看到递餐口的战略据点,窗口后面,炸鸡块在翻滚的金色热油里滋滋作响,金黄的脆皮裹着饱满的肉感。

      炸鸡块被夹进方形餐盘,端出的窗口下方,极其隐蔽地粘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被熏得有些油渍泛黄的信纸。田小甜像只灵巧的雀鸟,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过纸条,塞给沈柠。

      沈柠展开油乎乎的信纸,顾教授那熟悉的、带着古旧钢笔锋芒的遒劲字迹撞入眼中,与“油炸鸡块和柏拉图洞穴”的风格微妙地联结起来:“【命题递送】规则为何?其根基何在?校规若不合理,挑战它的边界是否道德?尝试以‘康德的星空’为引,思考普遍性与应然之间的关联。”

      一股寒气顺着脊背无声爬升。这不再是她曾经轻飘飘揣在口袋里、琢磨着玩味的好奇心了。这纸片沉甸甸的,带着灼人的温度。挑战规则?尤其在他们这所升学率就是生命线、秩序等同于权威的一中?沈柠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田小甜还在奋力往前够着举卡刷饭钱的姿势凝固了,张着的小嘴能塞下一个丸子;连旁边端着餐盘、一向以“事不关己”为准则的林哲远也顿住了脚步,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彻底离开了餐盘里的食物,凝固在她手中的纸条上,锐利得像是能刮开纸面。

      空气凝滞了几秒。隔壁窗口勺子撞击锅底的声响异常刺耳地突显出来。

      “柠…柠柠,”田小甜咽了口口水,声音压得低不可闻,圆圆的眼睛里盛满了真实的担忧,“顾老爷爷这次…玩得有点大吧?挑战校规?”她仿佛已经看到教导主任王老师那张万年不变、法令纹深重的肃杀面孔,“这…踩了老虎尾巴,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林哲远蹙着眉接过那张油印子点染的信纸,修长的手指捻了捻,仿佛在掂量这问题的分量。“顾教授把康德搬出来当砝码,这不是个随口问的小命题。‘星空’与‘道德律’的并置,直接指向了绝对命令——规则之所以为规则,不在于后果,而在于它能否成为普遍法则。”他指尖点了点纸上的字,“翻译成人话:一项规则若对所有人、所有时间都适用才叫合理。若它不行,那么质疑它不仅是权利,更可能是某种…责任。”他顿了顿,抬眼,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向沈柠,“你确认自己准备好,成为那个承担‘责任’的人?这后果可不是一场辩论能收场的。”他眼神里的警告近乎实质,清晰地描绘出“记大过”“通报批评”“甚至被约谈父母”的冰冷前景。

      那张油腻的纸条仿佛变成烧红的炭块。沈柠在喧嚣嘈杂的食堂里第一次品尝到了近乎孤绝的寂静。顾教授书房里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檀香氛围,书籍和符号组成的穹顶般的隔绝感,此刻被食堂顶棚巨大刺眼的灯光和炸鸡味粗暴地撕裂。一个形而上的、关于“应该”的冰冷原则,悍然侵入热气腾腾的现实,带着不由分说的审判权。那个静谧空间里的思辨游戏,如今要在严酷的高压考场——一中以纪律严酷著称的铁板秩序中,找出可供它发芽甚至挑战权威的缝隙?荒谬感和微弱的战栗在血管里搏动。

      念头尚未成型,冰冷坚硬的现实便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砸落在她们身旁。几天后午休结束前的“静校时间”,本该鸦雀无声的教学楼走廊,骤然被一阵尖锐的、饱含羞耻感的叱骂声撕裂:

      “田小甜!又是你!这头发你染了是不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校规明令禁止染发烫发!你这是对集体的公然挑衅!”王主任那极具辨识度、常年训诫积累出的金属般冰冷的音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安静的楼道壁上,回声都带着慑人的威力。他站在高年级楼道口,瘦高的身躯像根铁标枪直直钉在那里。对面,田小甜低垂着头,细瘦的肩膀似乎不堪重负地微抖着,刚刚长及下巴的短发乖巧地贴在耳后。唯一的“叛逆”,不过是发丝末梢被正午阳光穿透时,隐约泛出一点极其细微、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板栗般的、偏暖棕色的光泽。这微妙的“可疑”光泽,在王主任那台仿佛自带色谱分析仪的审判目光下,被无限放大为“不良风气的典型”。

      “不是的,主任…”田小甜的声音细若蚊蚋,像即将断裂的游丝,“是昨天下午…体育课后晒太阳久了,被晒浅了一点…”

      “晒太阳能照出这么均匀的棕黄?把校规当儿戏!给我到德育处去写检查!写得深刻一点,把第几章第几条校规抄十遍!下午班会课,到我办公室来领处分决定书!”王主任毫不留情地打断,字字千钧,没有丝毫可供申辩的余地。他利落地在小本子上记下,冰冷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像给这场微型的审判落了印。他合上本子,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再次严厉扫过走廊里瞬间噤若寒蝉、噤声观望的其他学生,像在无声地重申某种至高无上的铁律,最后才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每一个偷瞄者的神经。压抑的走廊恢复沉寂,这寂静比刚才的训斥更令人窒息。

      沈柠和林哲远就在几米外,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田小甜转过身朝他们走来,眼圈泛红,像被惊扰了巢穴的小鹿,强撑出一点倔强却又脆弱不堪的笑,嘴唇抿得发白,小声嘟囔着:“这下完了…我妈非揍我不可…” 她故作轻松地试图摆手,但指尖却在微微颤抖。沈柠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拉住她,指尖触碰到小甜冰凉的皮肤。林哲远没有说话,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下颌线绷成一道生硬的直线,镜片反射的楼道顶灯光芒格外冷锐。

      那一刻,顾教授信纸上冷冰冰的问题,骤然具象为一个带着体温和恐惧的实体,轰然撞击在沈柠心头!像无声的惊雷炸开混沌!规则为何?根基何在?王主任口中的“校规”二字,如同一个金光闪闪却又霸道专横的巨大印章,不由分说地盖在所有学生身上!其根基仅仅是“秩序”本身——一种近乎神性、不容置疑的抽象概念?而那个“挑战它的边界是否道德”的诘问,此刻不再躺在抽象的纸面上,它尖锐地刺入沈柠的眼瞳!小甜那被训斥后委屈通红的眼圈、强压惊惧的颤抖指尖,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柠眼前!这是规则?还是一场披着神圣外衣的、冰冷坚硬的权力滥用?!

      一种灼热的愤怒和荒谬感猛地从胃里直冲头顶,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张飘着若有若无板栗色光晕的发丝、那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变色”,究竟能对秩序这尊庞然大物造成什么样的实质伤害?需要被当众羞辱,需要在所谓检查里自我贬低,需要承受一份沉重的处分通知?

      沈柠的身体比思维更快行动。她松开了拉着田小甜的手,几乎是不顾一切地一把攥住林哲远的手腕——那手腕冰凉却肌肉紧绷,她抓得很用力,像是要拉住一块能稳住自己怒涛的礁石,低声道:“林哲远,跟我来!”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细微的颤抖,却蕴含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决绝力量。

      林哲远垂眸,视线落在沈柠攥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白皙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再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清澈理智的眼眸深处,此刻像骤然丢入了燃烧的木炭,被一种炽热、愤怒却又异常明亮的情绪点亮。他下颌线条倏然绷紧,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想清楚了?” 三个字,问的是行动的风险,更是她此刻状态是否失控。但看沈柠眼中那片烧灼的星火,里面混杂着怒火,更盘踞着一种近乎纯粹、甚至有些悲壮的“追问”欲念——像是终于拔出了鞘的剑,纵使知道前方是石壁而非虚空,也要用自身去刻下划痕!

      没有再多言语。沈柠几乎是拖拽着林哲远,步履不再犹豫,反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撞向铜墙铁壁般的固执决然,逆着下课蜂拥的人潮,朝王主任办公室大步追去!

      王主任办公室在僻静的行政楼拐角。空气里常年漂浮着消毒水的锐利气味与旧纸张堆积的浑浊气息。推门进去时,王主任正倚坐在宽大结实的旧办公桌后那张磨损得发亮的黑色皮转椅上。夕阳刺穿巨大的窗户,斜斜地投射进来,光柱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他正低头,用一支粗壮敦实的英雄金笔,在一份套着红色抬头的文件纸上——赫然印着“江州市第一中学学生处分通知”——落笔书写。金笔笔尖刮过纸张,发出刺耳干涩、如同砂纸磨过硬物般的声响,字迹刻板沉重如同镌刻墓碑。田小甜的名字被写在顶端,墨汁浓厚得仿佛渗进纸的骨血里。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头也没抬,只冷淡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习惯性压人的音调:“哪个班的学生?没看到门上的‘请勿打扰’牌子吗?懂不懂规矩?有事下午课外活动再来!” 他依旧写着,动作一丝不苟,姿态纹丝不动,像一尊严格执行程序指令的冰冷铁像。

      沈柠站在光线与阴影交织的分界地带。正前方是王主任冰冷的权威象征,左侧是墙上挂着的巨大镜框——里面镶嵌着镶金边的《江州市第一中学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守则(最新修订版)》,条目列得密密麻麻,字小而锋利,如同无数道无法逾越的钢线。阳光斜射的角度,恰好将沈柠略显瘦削而坚定的影子投射在那份刚写下名字的处分通知上,像一个沉默又执拗的注脚。

      “主任,”沈柠开口了。刚才一路急走、血气上涌带来的嗓音颤抖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年龄的、近乎冰冷的清晰与稳定,那声音在消毒水和尘埃味混合的逼仄空间里撞开一层死寂的幕布,“关于高一三班田小甜同学的所谓‘染发’处分问题,我们有一些依据《学生行为规范》文本和其立法精神的疑问,希望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 她特意加重了“所谓”二字,咬字精准得像手术刀切开皮肉。

      王主任的动作终于彻底停顿。他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审视缓缓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第一次完全聚焦于门口这两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身上。

      “你们?”他粗短的手指点了点那份刚成形的处分决定书,“高一三班的?替田小甜打抱不平?”镜片反射出夕阳刺目的强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仿佛要直接刺透眼前这两个胆敢挑战既定结论的学生。

      就在这股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要砸向他们时,林哲远向前踏了半步。他身形比沈柠高大一些,肩线平直地挡住部分斜照进来的刺目光线,恰好将沈柠笼罩在一片相对柔和的阴影中。他开口,声线平静如深潭,清晰、理性,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严密的逻辑校准:

      “王主任,我们是高二一班的沈柠和林哲远。我们无意挑战学校的管理权威,只是对规则执行中依据标准是否清晰、界限是否明确存在疑问。依据是《学生行为规范》第五章,仪表要求第十一条原文:‘学生发式应保持健康自然的学生本色,不得染(非黑色、深棕色等深色系)、烫夸张发型’。”

      他顿了一秒,目光迎向王主任骤然收紧的视线,语速没有丝毫改变:

      “我们查阅了资料库。关于‘深棕色’的界定,在国家关于头发色系的标准色谱和教育部相关指南定义中,公认在孟塞尔色系卡(基础色谱参考之一)上,色值7级以下(如7BR)被视为标准的深棕色范围。田小甜同学发色末端呈现的暖棕光泽,经比对,其色彩值接近6BR,实际饱和度极低,远低于校规文本中明确禁止范围的下限(校规仅笼统禁止‘非…深棕色’,未给出明确定义域),在自然光线和校园环境下,完全符合‘学生自然本色’的要求。我们认为,此次定性存在主观判定的扩大倾向,直接依据规则文本,应属于可申辩的模糊地带,而非既定违规事实。”

      他语毕,办公室里落针可闻。金笔悬停在纸上,墨水聚成一颗沉重黝黑的水珠,在王主任僵立的手指与冰凉的纸面之间欲坠未坠。

      王主任的胸膛在深灰色的制服外套下起伏了一下,那并非自然的呼吸,更像是引擎在重压下被迫进行的强制启动。他原本握着钢笔、准备签字的手此刻停在半空,五指无意识地、缓慢地在暗红色的硬壳处分文件封面上收紧,指甲刮过粗糙的布质封面,发出令人耳酸的“嚓啦”轻响。一丝极难察觉、如同肌肉痉挛般的僵硬爬过他法令纹深重的下颌边缘。

      几秒钟死寂的博弈后,那眼神深处压抑的惊愕和瞬间被冒犯的震怒,被一种更坚硬的、近乎不屑的冰冷取代了。他猛地放下手中的金笔,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笔尖滚动的钢珠在墨池边缘蹭下一溜模糊的污痕。

      “‘孟塞尔色系卡’?‘教育部指南’?”王主任的声调陡然拔高,如同被锐物刮擦后的黑板,刺耳且充满了令人不适的尖锐,“学校制定校规,是为营造良好学风,是培养你们纪律性和集体荣誉感!而不是让你们坐在这里搞什么…什么分子光谱学辩论!”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笔筒里插着的几杆铅笔都跟着跳了一下,在桌面上发出细碎的滚动声,“规矩就是规矩!界限在哪里?界限就在学生必须服从学校的整体要求!老师看到影响不好了,那就是不行!哪来那么多显微镜底下的道理?!”

      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用力点着那本厚厚的、烫金封面的《学生行为规范》,薄薄的塑料封皮在他的重压与汗渍下轻微变形:“看看!看看这厚度!多少人的智慧经验!多少人日夜讨论制定的框架!你们倒好!在教室里读了两本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偏门资料,就以为自己站在规则之上了?就觉得可以当老师眼睛的判官了?!”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向沈津。办公室压抑的空气仿佛变成了厚重的胶质物,紧紧裹缠住呼吸。窗外操场上隐约传来球体撞击地面的闷响,像敲打着心跳的边缘。

      林哲远微微抿紧了唇线,下颌的肌肉轮廓绷得更加清晰锐利。他那份精确冷静得近乎残酷的数据分析,仿佛沉入了一团混沌无序的迷雾。他不是不能继续辩驳——校规作为“法”,其模糊性本身就是执行偏差的根源;没有精确定义的“深棕色”禁令,本质上是将判断权高度集中于执行者个人。但眼前的现实已然清晰:王主任的“规则”是一堵不容置喙的水泥高墙,所有“定义”“光谱”“界限”的声波撞上去,只会被吸收、被消解,连微弱的回响都不会有。

      林哲远用冰冷理智的语调砸出的“孟塞尔色系卡”和“6BR”,像坚硬的石块投进深井,连个回响的水花都被厚重的黑暗瞬间吞没。王主任的怒火如同熔化的沥青,溅射在办公室凝滞的空气里。

      沈柠胸腔里那团因为田小甜的委屈而燃烧的愤怒之火,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冰水陡然浇淋,烧灼刺痛中掺杂进了更沉重、更刺骨的清醒——不,或许根本不是清醒,是一种直面真实废墟时的冰冷荒谬感。在“康德星空”的秩序蓝图里,星空代表着永恒、纯粹、不为任何权威意志转移的存在。顾教授那些在沉静书页上闪着光的箴言:“人为自然立法…行为本身需能成为普遍法则…”此刻回荡在耳边,带着空洞的回音。这些词句在眼前这绝对权力的高墙面前,轻盈脆弱得如同投入熔炉前的最后一片枯叶,连一丝象征性的烟都不曾冒起就被彻底焚毁。思考没有动摇现实的分毫重量。所谓理性的边界,在绝对掌控面前,原来是如此不堪一击的纸防线。

      然而,几乎是在思维被绝望感攫住的下一个刹那,一个更幽深、更磅礴的力量在她心底卷土重来!不是对抗,不是挫败感,而是一种几乎灼热灵魂的信念——纵使荒谬,纵使徒劳,思考与发问本身,就是这个荒谬世界的星空!是冰冷规则无法禁锢的高天!即便那星空不被看见,它依旧无言地高悬!

      一种巨大的勇气混合着无与伦比的悲哀从她的胸腔里奔涌而出,瞬间压过了冰冷的恐惧!声音终于再次冲破喉头的枷锁,她没有看王主任那张因惊怒而泛红的脸,反而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越过了那堵象征着现实权力的办公桌,焦点投向窗外那片空旷、被高耸围墙切割的灰色天际线。

      “王主任,”她的声音竟奇异地恢复了平静,却不再是刚才那种基于准备的稳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穿透力,仿佛将体内所有的热度与沉郁都凝注其中,“那么,您能否告诉我——我们赖以行走的这面‘墙’,它是否只为‘挡住眼前看到的东西’而砌成?它是否…也曾仰望过墙外的星空?”

      尾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窗外的夕阳被沉重的云层彻底吞没,天色迅速阴沉下来。王主任的指尖停留在刚拟好的处分通知书“田小甜”三个字落笔处最后那一捺的尾端,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脸上原本清晰的怒容如同坚冰被投入沸水,被击碎、溶解,又急速地冻结重组,最终凝聚成一种更深沉、混浊的戒备,混合着无法理解的茫然与审视一切的深重冰冷。

      “说什么胡话?!什么墙不墙星空不星空的?!”他猛地拔高了音调,每一个音节都刮擦着紧绷的空气,“我看你们是读书读糊涂了!想帮同学出头?先把心思放回正道上!拿着你们这些歪理怪论出去!马上出去!别耽误我工作!”他几乎是咆哮起来,粗壮的手指指着办公室紧闭的厚重木门,脸上所有的表情最终凝固成一种不容置喙、甚至有些神经质的驱赶。

      林哲远在那一刻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在“出去”两个字吼出口的瞬间,他有力的手掌已经紧紧钳住了沈柠的手腕!那是沈柠从未感受过的力道和温度——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箍,扣进皮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一种近乎粗暴的保护性拖拽!一股近乎失控的力量将她硬生生地、踉跄地朝门口拽去!在他握住她手腕的瞬间,一种电流般的锐利视线也同时刺向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风暴将至的绝对警告!

      厚重冰冷的木门在身后被林哲远反手重重带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那个充满权力压迫、消毒水和尘埃混合气息的空间,将所有的质问和那片未能见到的星空都锁在了门内。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残留着刺耳的余音,在空荡荡的行政楼走廊里空洞地回旋。巨大的镜框里,江州一中那条条分缕析的校规在墙面反射的惨白灯光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

      冰冷的空气骤然涌入鼻腔,沈柠被这股力量拽得踉跄,差点撞上对面墙壁冰冷的白色瓷砖。林哲远的手还死死箍在她的手腕上,力道大得指节泛白,沈柠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腕骨被挤压的轻微疼痛。

      “你在干什么?!”林哲远猛地松开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冰渣,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挑战权力本身?在那种场合谈康德的星空?沈柠,你疯了?还是那老头的书彻底把你脑子漂成了真空?!” 他摘下眼镜,指尖用力捏着鼻梁,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如此明显的焦躁和一丝潜藏的惊悸。镜片后的眼眸深处,那片总是冰冷精确的海洋此刻翻涌着怒火后怕的黑色浊流。“那是王阎王!你真以为他会听你说什么道德律普遍性?!知不知道一个‘破坏教学秩序、顶撞师长’的帽子扣下来,别说处分书了,叫你爸来领人写检讨都是轻的!甚至牵连顾老头!他那院子,还能是个安全的思想迷宫吗?”他语速极快,近乎质问,最后几个字带上了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狠厉。

      沈柠靠住冰冷刺骨的墙壁瓷砖,身体因刚才的拉扯而微微发抖,却奇异地挺直着背脊。林哲远刺耳的质问撞在耳膜上,却没有让她退缩。那场注定失败的冲锋带来的荒谬感,和此刻手腕上残留的痛感,奇异地融合成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她慢慢抬起头,目光空洞,越过林哲远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凌厉的肩膀,投向走廊尽头高窗外那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行政楼外那堵高大的红砖围墙切割着视野,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巨大铁幕。

      “墙外的星空……”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只有身旁的林哲远能捕捉到那微弱的振动,“他看不见的,林哲远。他的墙砌得太高、太实了……高到挡住了所有的星光,只留下头顶这一片……永远不变的铁灰色。”夕阳彻底沉沦,窗外的天色变成一种浓重的铁青色,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操场上最后一点喧嚣也沉寂了下去。

      回教室的路上,三人都异常沉默。脚下的方砖缝隙被夕阳最后的余烬描摹得又深又冷。田小甜垂着头,无意识地踢着路面上一个瘪掉的铝制饮料罐,罐子滚动时发出单调又刺耳的“哐啷…哐啷…”声,像在替她倾诉那份无处安放的挫败与委屈。

      教室楼门口的宣传栏,下午刚刚更新了宣传板报。崭新的纸张散发着油墨和浆糊的味道。最醒目的位置,深红色的美术字写着“遵规守纪,知行合一”,在惨白的灯光下亮得有些扎眼。旁边贴着的,赫然是一份新墨迹未干的《关于加强“特殊时期”(高考冲刺)”校园风纪管理要求的通知》复印件。校规的围墙,非但没有在诘问下松动分毫,反而以更坚实、更冰冷的姿态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林哲远侧着脸,看向沈柠。她脸上看不出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似乎方才办公室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但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少年人单纯的愤怒或困惑,那深处沉淀下一种深水般的、近乎苍凉的沉凝。那是一种目睹了信念被现实铁锤击打后留下的、清醒的残骸,带着某种无法磨灭的钝痛与沉郁。一种过早被催熟的、属于思者的沉重在她眉宇间刻下了细微的痕迹。

      当晚,被父母训斥后垂头丧气的田小甜终究是没能免于一顿数落。沈柠坐在自己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单薄挺直的背影。她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习题册。摊开在桌面上的,是那本翻得页角卷起的《实践理性批判》。翻开的书页停留在扉页引用的、顾教授用红笔圈出的墓志铭处:“有两样东西,人们愈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不断增长的新奇、敬畏和惊异: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康德。

      笔尖悬停在纸上,落日的余烬与星光在笔尖的墨水中无声碰撞燃烧。沈柠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虔诚与沉痛,终于落笔:“顾老师,今日实验……”字体失去了以往的清秀,笔画深而滞重,仿佛要把某种血肉铭刻进纸的纤维。书桌上方,一盏小小的节能灯幽幽地亮着,像一颗被围困在人间的孤独星辰。

      她写下了整整三页。不仅仅记录了一场失败的口头申辩,更细致描摹了王主任那座由绝对权力和不可动摇的“秩序”砌成的厚重高墙——一堵在“康德星空”的永恒映照下显得荒诞而短视的高墙。直到搁下笔的那一刻,手腕传来僵硬的酸痛感,她才赫然惊觉。没有答案,只有一腔沉甸甸的思考的重量。

      深夜十一点。沈柠悄悄溜出了家门。顾教授院子那扇总是虚掩的旧木门,今夜透出一缕格外静谧昏黄的光线,像夜海迷航中的微弱灯塔。她没有敲门,只轻轻地、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那个厚重的牛皮纸信封,塞进了门缝底下昏黄灯影的边缘里。

      信封一角沾着她指尖传递过来的微热体温。

      塞进去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夜空。江州城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被霓虹、尘霾和大地的灯光染成混沌的橘红,厚重的云层严丝合缝,遮挡了所有的星辰。那里,没有一丝一毫康德所仰望过的、纯净璀璨的星空。

      她站在陈旧门板的昏黄光晕里,身影被拉得很长。

      那堵属于王主任的、坚不可摧的规则高墙,在身后投下巨大的、冰冷的阴影,覆盖着她渺小的身影。它隔绝了天空,遮蔽了星光,圈禁起一个叫做江州一中的微小世界。

      但在顾教授门缝下那片昏黄的微光中,在她胸腔里那沉郁搏动着的心跳深处,另一种东西正艰难而执着地冲破那片人造的黑暗。

      一种属于思想的、无形无质却足以对抗所有沉重铁壁的星空之力,在她体内无声地苏醒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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