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作者:杨容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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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信


      “呃……”一声微弱的、如同濒死小兽的呻吟,终于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沉重的眼皮如同挂着千斤巨石,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不再是诏狱或刑部大牢那令人窒息的石壁。眼前是低矮、熏得发黑的木质房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劣质脂粉、霉味、汗味和淡淡草药气的浑浊气味。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的、粗糙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
      掖庭。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她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里。
      没入掖庭为奴。
      王劭冰冷的宣判,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这就是他用她灵魂的屈辱换来的“一线生机”?从贵不可言的弘农杨氏嫡女、琅琊桓氏主母,沦落为这皇宫最底层、最卑贱的宫婢?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试图撑起身子,腰腹间那道被反复撕裂的伤口立刻爆发出尖锐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重重跌回草席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醒了?”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杨容姬艰难地侧过头。土炕的另一头,蜷缩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色宫装,头发花白稀疏,胡乱地挽成一个髻,用一根粗糙的木簪别着。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像蒙着灰翳,毫无生气地望着她。她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药渣,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
      “醒了就省省力气。”老妇人咳嗽了几声,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掖庭的活儿,不是你这身娇肉贵的小姐身子骨能扛的。想活命,就得认命,就得……熬。”
      她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漠然。
      杨容姬没有回应,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的疼痛,灵魂的污浊,家族的沉沦……这一切都沉重得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认命?熬?像眼前这个老妪一样,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腐朽至死?她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磨盘。掖庭的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像她这样新来的、背负着“逆臣家眷”污名的罪奴,是最底层中的最底层。
      天不亮,刺耳的梆子声就粗暴地将人从短暂的昏睡中惊醒。冷水胡乱地擦把脸,便要投入无休无止的劳役。
      浆洗堆积如山的宫人衣物,冰冷刺骨的井水浸泡得双手红肿溃烂;清扫永远也扫不干净的宫道和庭院,沉重的扫帚磨破掌心;搬运沉重的炭筐、米袋,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腰腹的伤口,痛得冷汗涔涔。
      粗粝的饭食——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半个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便是维持这具残破躯壳运转的唯一能量。稍有不慎,便是监工宦官尖利的斥骂和毫不留情的藤条抽打。
      杨容姬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身体的痛苦似乎已经麻木,或者说,被灵魂深处那更大的空洞所覆盖。
      她像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重复着繁重的劳动,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额角被狱卒推搡撞破的伤口结了痂,留下一道丑陋的暗红疤痕,斜斜地挂在苍白的脸上,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
      她不再去想父亲的血仇,不再去想王劭的阴谋,甚至……不敢去想那个名字——桓济。
      那个孩子的命运,像一根淬毒的针,深深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麻木来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痛楚。
      只有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身旁老妪压抑的咳嗽声,感受着腰腹间伤口在寒冷中隐隐作痛时,那五个字才会如同鬼魅般,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生为杨氏骨。
      石壁上那歪歪扭扭、以血刻下的烙印。此刻,却成了对她最大的嘲讽。
      生为杨氏骨,如今却成了杨氏覆灭的帮凶,成了这掖庭里最低贱的泥泞。这“骨”,早已被碾碎,被玷污。
      日子在无尽的劳役和麻木中缓慢流逝,如同钝刀割肉。掖庭宫墙高耸,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消息。
      关于杨家男丁流放岭南的后续,关于桓济的下落,都成了被刻意封锁的禁忌。她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影子,在绝望的泥潭中,一点点沉没。
      直到这一天。
      初冬的第一场小雪,细碎而冰冷,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掖庭破败的庭院,给灰暗的世界涂抹上一层惨淡的白色。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杨容姬被分派到掖庭西北角一处最为偏僻、废弃已久的库房,清理积年的杂物。这里是掖庭的遗忘之地,堆满了不知哪个朝代遗弃的破旧家具、腐朽的布匹、以及各种早已辨认不出用途的破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朽木的气味。
      监工的宦官裹着厚实的棉袍,缩在门廊下避风,不耐烦地催促着:“手脚麻利点!天黑前必须清干净!晦气地方,冻死人了!”
      杨容姬裹紧了身上单薄破旧的宫装,冻得通红的双手麻木地搬动着那些沉重冰冷的物件。腰间的旧伤在寒冷和劳累的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她麻木地搬开一张缺了腿的破桌子,露出后面一个蒙着厚厚灰尘、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陈旧矮柜。
      这矮柜样式古朴,是上好的楠木所制,但显然年代久远,漆面斑驳脱落,边角处还有被虫蛀的痕迹。在掖庭这种地方,这样一件家具显得格格不入。
      杨容姬并没有在意。她只想尽快完成这苦役。她费力地拖动矮柜,想把它移到一旁。柜子异常沉重。在拖动中,柜子靠墙的一侧似乎刮蹭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微的、不似木头的“咔哒”声。
      这声音极其细微,在寒风的呼啸中几乎听不见。但杨容姬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停下动作,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鬼使神差地弯下腰,不顾腰间的剧痛,凑近了那个矮柜靠墙的侧面。
      厚厚的灰尘被蹭掉了一些。借着窗外惨淡雪光透进来的微光,她看到柜壁与墙壁的缝隙里,似乎……有一个极其隐蔽的、与柜壁颜色几乎一致的暗色凸起?若非刚才那一下刮蹭,根本不可能发现!
      杨容姬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伸出冻得僵硬、布满裂口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混杂着巨大恐惧的复杂心情,小心翼翼地按向那个凸起。
      “咔哒。”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括弹动声!
      紧接着,矮柜侧面,一块巴掌大小、严丝合缝的木板,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极其狭小的、黑黢黢的暗格!
      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杨容姬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冷!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黑暗的洞口,如同凝视着深渊!
      里面……会是什么?
      她颤抖着,将冰冷僵硬、沾满灰尘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狭小的暗格深处。
      指尖,触碰到了一叠……纸张!
      一种极其熟悉的、带着岁月沉淀的纸张触感!与她当年藏在桓府书房暖炉暗格里的那些“罪证”油纸包,何其相似!
      她猛地将手抽了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不是油纸包裹。那是几页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甚至有些脆弱的普通信笺纸。纸张的质地……她认得!那是弘农杨氏书斋里特有的“云纹笺”!
      轰——!
      杨容姬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弘农杨氏的云纹笺!怎么会出现在掖庭这个废弃库房的暗格里?!
      一种强烈到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预感,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理智!她几乎是扑到了窗边,借着那点可怜的光线,颤抖着、无比急切地展开了那几页发黄的信笺!
      映入眼帘的,是字迹!
      那字迹……苍劲!峭拔!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弘农杨氏特有的风骨!只是……这字迹的墨色……不是寻常的墨黑!而是一种……深沉的、早已氧化凝固的……暗褐色!
      那是……血!
      是用血写成的字!
      杨容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拿着信笺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地、贪婪地、带着灭顶的恐惧和希冀,看向那血字的内容——
      开篇,赫然是那个她刻入骨髓的名字!
      “吾女容姬亲启:”
      父亲!是父亲的字!是父亲用血写给她的话!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剧痛强迫自己清醒,颤抖的目光急切地向下看去!
      血字淋漓,带着一种穿透十年时光的悲怆与决绝:
      “若汝见此书,则吾已赴黄泉。此身已污,唯留血证,告汝真相,以赎己愆。”
      “汝所疑‘非桓’者,确也!构陷杨氏、置吾于死地者,非琅琊桓温,乃……”
      血字在这里,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被反复涂抹又用力写下的名字!墨迹浓重到几乎将纸页穿透,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惊天的分量!
      那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杨容姬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是她!竟然是她?!
      那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灵魂最深处!瞬间击碎了王劭灌输给她的所有谎言!那些关于她“自毁”、“递上毒刃”的指控,在这血淋淋的名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真相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那滔天的恨意!她迫不及待地往下看,父亲用生命写下的控诉,字字泣血,揭露了一个惊天的阴谋,一个关于权力倾轧、构陷忠良、嫁祸于人的巨大黑幕!其中,甚至隐隐指向了……王劭背后那只真正翻云覆雨的手!
      父亲的血书,如同黑暗中最刺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被蒙蔽十年的认知!原来,她这十年的隐忍和牺牲,并非毫无意义!她收集的那些东西,也并非全是废物!父亲至死都在为她、为家族寻找一线生机!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真相和恨意吞噬时,血书的最后一段,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汝所集桓氏之证,虽非源本,然笔迹摹仿,已露蛛丝!其摹者,乃中书舍人……之手!此人乃……之爪牙!此物紧要,万不可落于人手!若有机缘,或可……或可……”
      后面的字迹变得极其潦草、模糊,似乎书写者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重重写下:
      “……焚之!速焚之!!!”
      焚之!速焚之!!!
      父亲临终的呐喊,穿越十年时光,再次在她耳边炸响!这一次,指向的却是她亲手收集、又被王劭视为“废物”的那些“罪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劭!他早就知道!他知道那些“罪证”是假的,但他更知道,那模仿的笔迹背后,指向的是谁!他故意说那是“废物”,是为了麻痹她,更是为了……保护他背后那个真正的黑手!
      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杨容姬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抬头,看向库房门口!那个监工的宦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或许是冻得受不了躲到别处取暖去了。门外,只有寒风卷着细雪,在惨白的庭院里打着旋儿。
      不行!这东西绝不能留在这里!父亲的遗命!这血淋淋的真相!必须……毁掉!
      她慌乱地将那几页染血的信笺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滚烫的炭火!目光急切地在昏暗的库房里搜寻!火!她需要火!
      角落里,似乎有一个废弃的、积满灰尘的破旧火盆!
      杨容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去!她顾不得腰间的剧痛,飞快地抓起火盆旁散落的一些干燥的碎木屑和破布条,又从角落里翻找出半截不知废弃多久、勉强还能用的火折子!
      她颤抖着双手,用力吹燃火折子!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她苍白如纸、布满惊惶和决绝的脸!
      快!快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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