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偶像一起养皇帝

作者:新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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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过沧州,继续南下。运河两岸的风物渐次丰饶起来,虽然时值初冬,但整齐的田垄、密布的沟渠,依然能看出这片土地的肥沃与精耕细作的痕迹。枯黄的稻田里,偶有农人弯腰拾掇着残梗,身影在苍茫的天色下显得渺小而坚韧。

      “少爷,前头就是德州了。”船老大赵老大掌着舵,朝前方努了努嘴,“那可是个大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十停里有三停要在那儿歇脚、交粮、过关。”

      李钧——也就是微服私访的万历皇帝朱翊钧——闻声从舱中走出,站到船头。寒风料峭,他却只觉心口有一股热流在涌动。离京数日,宫墙的束缚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忐忑的期待。他终于要亲眼看看,奏章里反复提及的“漕运重镇”、“粮赋要地”,究竟是什么模样。

      临近午时,德州码头的轮廓在薄雾中显现。果然气象不凡:船桅如林,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喧嚣声浪隔着半里水面的距离就已扑面而来,那是脚夫的号子、商贩的吆喝、牙行的议价、船板的碰撞以及无数人声混杂成的、属于尘世的蓬勃噪音。

      他们的“北地李记”商船在拥挤的河道里缓慢挪动,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偏僻的驳岸系缆。李钧不等冯保安排妥当,便迫不及待地踏上跳板。脚下是冰凉湿滑的青石板,鼻端充盈着河水腥气、粮食尘土、汗水和各种货物混杂的复杂气息——这与宫中任何一处熏香缭绕的殿宇都截然不同,粗糙、真实、充满生命力。

      他随着人流走向码头核心区域。那里,数十条缴粮的队伍排成了长龙,蜿蜒曲折。队伍里大多是面色黝黑、衣衫褴褛的农人,他们或扛或推着鼓囊囊的粮袋,脸上写满疲惫与小心翼翼的期待。队伍尽头,凉棚下,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书吏正襟危坐,身旁摆着大秤、账册和形状有些奇特的“官斗”。

      李钧在冯保的暗中护卫下,挤到近前观察。

      一个中年汉子将粮袋扛到案前。书吏眼皮也不抬,伸手入袋,抓出一把麦粒,在掌心搓了搓,又丢几颗进嘴里,嘎嘣嚼了两下,随即“呸”一声吐在地上。
      “三等!扣耗一升八合!”声音干涩,不容置疑。

      汉子脸膛涨红,急道:“老爷,这……这是上好的头场麦,咋就成了三等?您再瞅瞅……”

      “嗯?”书吏斜睨他一眼,拉长了声调,“你说我瞅错了?”他手指敲了敲桌上摊开的、字迹模糊的旧册子,“规矩就是规矩!要不,你这粮拉回去,等明年补交时,再加三成‘滞纳’?”

      汉子如同被掐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全噎了回去,肩膀垮了下来,默默将粮袋拖向旁边的大秤。两名衙役过来,用那口沿已被磨得发亮的“官斗”量麦。李钧眼尖,发现那斗在倒入官仓大斛时,衙役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些许麦粒便洒落在地,迅速被守在旁边的另一个小吏扫进备好的布袋。

      “母亲,”李钧退回几步,对悄然来到身边的李明徽低语,声音因愤怒而微颤,“他们……他们在偷!明目张胆地偷!那斗绝对有问题,洒出来的粮也被他们私吞了!”

      李明徽神色平静,只轻轻按住儿子绷紧的手臂:“再看看。”

      这时,队伍前头起了更大的骚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因粮袋在过秤时被衙役故意“失手”摔破了个口子,麦粒洒出一些,竟被那书吏判为“损耗逾制,罚没三升”。老翁跪地哀求,磕头如捣蒜,言说家中待这粮换钱抓药。书吏只是不耐挥手,如驱赶苍蝇。

      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李钧忘了母亲的叮嘱,忘了自己的“李少爷”身份,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忘了隐藏,属于少年天子的锐气与责任感压倒了一切。他一步跨出人群,朗声道:

      “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过来。书吏先是一愣,待看清是个衣着体面、面容稚嫩却气质不凡的少年,混迹官场的精明让他迅速压下不快,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这位小公子,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李钧指向那袋麦,又指向地上的狼藉,“敢问这位书办,朝廷《漕粮收纳则例》规定,几等粮扣耗几何?意外洒落,又该依何条罚款?”

      书吏脸色微变,上下重新打量李钧,语气软中带硬:“公子看来是读过书的。不过,这码头上的‘则例’,和书本上的,怕是不大一样。天寒地冻,兄弟们辛苦维持,这‘辛苦耗’,难道不该算?这老儿自己没扎紧口袋,污损官粮,小惩大诫,难道不该罚?”

      “好一个‘辛苦耗’!好一个‘小惩大诫’!”李钧气极反笑,“我方才看得清楚,是这位衙差‘失手’摔破了袋子!再者,即便真有洒落,依律也该由官仓修补后折价,岂有直接罚没充私之理?你这分明是巧立名目,盘剥百姓!”

      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那书吏,连周围排队缴粮的农人都惊呆了,愣愣地看着这个敢和“粮老爷”顶嘴的俊秀少年。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压抑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书吏面皮紫胀,眼中闪过羞恼与凶光。他在这德州码头盘踞多年,靠着这套手段上下打点、中饱私囊,何曾被人当众如此戳破?尤其还是个半大孩子!他猛地一拍桌子:“黄口小儿,安敢在此胡言乱语,扰乱公务!来人——”

      “王书办息怒。”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插了进来。冯保不知何时已站在李钧侧前方半步,身形微微前倾,恰好隔断了书吏投来的视线。他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动作却快如闪电,一锭沉甸甸、足有五两的雪花银,已借着袖袍的遮掩,滑入书吏案下手中。

      “我家少爷年少气盛,读了几本圣贤书,便爱抱打不平,让书办见笑了。”冯保的声音压得极低,恰好能让书吏听清,“些许茶水钱,给书办和诸位差爷压惊。这老人家……”他目光扫过那瘫软在地的老翁,“还望书办高抬贵手,按实等收了吧。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书吏的手在案下掂了掂那锭银子的分量,又瞥了一眼冯保——此人面目普通,但眼神深静,举止气度绝非寻常管家。再看向那少年,虽然愤怒,但站在那里的姿态,自有一种久居人上的凛然。他混迹底层官场练就的生存本能瞬间苏醒:这两人,惹不起。

      变脸如翻书,书吏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将银子笼入袖中:“哎呀,老丈人你也真是,这么大年纪了,下次把口袋扎紧些嘛!罢了罢了,看在这位小公子和这位管家的面上,这回就算了!按二等收!赶紧的,后面还等着呢!”

      老翁如在梦中,被衙役不耐地催促着,踉踉跄跄过了秤,逃也似地离开。经过李钧身边时,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与感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弯了下腰,迅速淹没在人群里。

      其他农人看向李钧的目光更加复杂,羡慕那老翁的好运,又对这个能“吓住”书吏的少年充满好奇与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麻木与习以为常——今天这少年能救一个,明天呢?后天呢?

      李钧被冯保半请半拉地劝离了码头。回到船上,他胸中那口闷气非但没出,反而越堵越实。他一拳砸在船舱的板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们怎么敢!光天化日,罔顾国法!那老翁……那老翁明明……” 他说不下去,眼前晃动着老翁最后那惊弓之鸟般的眼神。

      “他们当然敢。”李明徽的声音响起。她走进船舱,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面上无波无澜,“而且,他们会一直敢下去。”

      李钧猛地转身,眼中满是不解与不甘:“母亲!您也看到了!我们就这么……这么算了?用银子堵他们的嘴?那和纵容有何区别!”

      “钧儿,”李明徽将茶盏放在小几上,示意他坐下,“今日若没有冯保那锭银子,你会如何?”

      “我……”李钧语塞。他当时热血上涌,只想着揭穿、制止,并未细思后果。

      “那书吏一声令下,便会有衙役将你扣下。‘扰乱漕务、妨碍公务’的罪名,可大可小。届时,你是亮明身份,让这微服私访天下皆知?还是忍气吞声,吃一顿皮肉之苦,甚至被投入州府大牢,等我们来救?”李明徽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刺破李钧单纯的义愤。

      李钧脸色白了白。

      “即便你亮明身份,惩办了这一个书吏,然后呢?”李明徽继续问道,“德州码头只有一个王书办?山东只有一个德州?全天下的漕粮码头,又有多少张书办、李书办?你救得了一个老翁,能救得了所有被盘剥的农人吗?”

      她看着儿子渐渐垂下、紧握成拳的手,语气放缓,却更显沉重:“你今日用的,是‘势’,是‘钱’。冯保借的是‘北地豪商’的势,用的是真金白银。这法子能救急,能解一时之困,却除不了病根。甚至,可能让病根更深——那书吏尝到了甜头,知道‘闹事的刺头’可以用银子打发,且给的比平常盘剥的还多,下次他会更变本加厉地从别处找补,还是有所收敛?”

      李钧浑身一震,倏地抬头。他想起那书吏收下银子后谄媚却又暗藏精光的眼神,想起老翁和周围农人麻木的表情……母亲说得对,他可能不是救人,而是递给了恶棍一把更锋利的刀,和一份“闹事有益”的鼓励。

      “那……那就任由他们如此?”他的声音哑了,充满了无力感。

      “当然不。”李明徽斩钉截铁,“但要治这病,不是去按住每一只偷粮的手,而是去改那个让他们能偷、敢偷的‘规矩’。要把‘官斗’的尺寸定死,让所有人看得见、量得明;要把收粮的等级、折扣张榜公布,让农人心中有数;要设立让农人能告状、敢告状且告了能赢的渠道;要让监守自盗者,付出他们承受不起的代价。”

      她凝视着儿子骤然亮起又迅速被困惑笼罩的眼睛:“这才是张居正张先生,正在京城呕心沥血、顶着无数骂名想要做的事情——‘考成法’铨查官吏,‘一条鞭法’简化税赋,清丈田亩让隐田现形……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织就一张更密、更公平的‘规矩’之网,让这些蛀虫无处下口,至少,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李钧沉默了。船舱外,德州码头的喧嚣隐隐传来,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像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治国”二字的质感——它不是奏章上华丽的辞藻,不是朝堂上冠冕堂皇的议论,而是这浑浊的河水、冰凉的青石板、呛人的尘土,是农人皲裂的手指、书吏贪婪的嘴脸、母亲冷静而残酷的剖析,更是那种明知道路艰难、弊病丛生,却不得不寻找方法、步步前行的沉重。

      他默默走到书案边,摊开那本已记录下沧州夜歌的札记。墨迹未干,他提笔,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写道:

      “腊月初七,泊德州。初睹漕粮入仓,吏如虎,民如羊。虎噬羊,血淋淋而无人叱。儿愤而叱之,冯以银解。母曰:此以肉饲虎,暂饱其腹,然虎愈贪,他日噬更甚。儿恍然:除一虎易,绝天下虎噬羊之机,难如登天。张先生所欲为者,殆为此乎?然荆棘遍地,虎狼环伺,先生独行,可畏可敬。儿心沉沉,如压铅块。”

      停笔,他望着窗外。德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个漕运枢纽繁华的轮廓。这繁华之下,有多少无声的血泪?而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中,他的先生,是否也正望着同样的夜空,思索着如何斩断这吸食民脂民膏的根蔓?

      船身轻轻一晃,解缆了。德州在暮色中缓缓后退。前方水路茫茫,更多的“真相”正在等待。少年天子合上札记,将它紧紧抱在胸前。那最初的、单纯的愤怒正在沉淀,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坚定的东西。

      第一课,关于权力、金钱与制度,关于理想、现实与道路,已在德州码头的寒风中,刻入了他的骨血。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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