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溺者说

　　白魍和水山再一次去念宏庙的时候，正赶上念宏庙在祭祀。

　　天空还在下雨，路上许多的人，他们打着伞都往念宏庙走。

　　裤脚卷到大腿根处，有的男的甚至只穿了一条内裤。水实在是太深了，路全都被淹了，穿了也无济于事。女人们打着花花绿绿的伞，密密麻麻，像一群小甲虫，浩浩荡荡往念宏庙爬去——他们都是去看活人祭祀的。

　　水山背着白魍也混在中间。

　　一个驼背老太太对她边上人道：“之前只听说过死人祭祀，可从来没有过活人祭祀啊。”

　　一个中年男人接了话：“你们没有听说吗，周家的儿媳妇杨秋月就是那只杀人鬼。周建川，周家大儿子，知道吧，就是她杀的。我当晚还去看了，是拿柴刀砍死的，看那伤口，砍得十分利落，像是经常干的……啧啧，谁能想得到，一个女人，这么狠毒，丈夫也下得去死手。”

　　“哈！”老太太叫了一声，“怎么是她！看着那样好的女子……”

　　旁边一个女人反驳道：“老太太！可别以貌取人，外地嫁过来的呢！”

　　边上一个年轻男子抢道：“是鬼附身！人不是她杀的，这叫借刀杀人，懂不懂？”

　　中年男子道：“难怪要将她祭祀，不除掉，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这只鬼，早该杀了，之前一直抓不到，现在终于是露出马脚来了。”

　　“这么说，倒又可怜了周家媳妇。”老太太想到了什么似的，声音说得有些恐怖，“听说是要把血放干呢，也不知道怎么放……真吓人。”

　　女人讽刺道：“可怜，有什么可怜的，杀了丈夫还可怜吗？不附别人的身，倒是偏偏附了她的身。”

　　周围没人说话了，女人的哥哥被杀人鬼杀了。

　　人们在肮脏的黄水里走一会儿，又悉悉索索讲了起来。

　　老太太道：“嗐，真是苦了四奉婆婆，听说之前死的小儿子也是被杀人鬼杀死的呢，现在大儿子又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住。还要主持祭祀，亲手杀自己的媳妇，真是造孽啊。不知她怎么心痛呢。偏偏周家的老头子又是个痴傻的，搭不了一点手，造孽啊……苦了她了。”

　　一个塌鼻男子附和道：“四奉婆婆这些年来，逢旱求雨，久雨求停，为村子忙前忙后，我们都看在眼里。就光说我吧，几年前，我家小儿子夜里不睡觉，瞪着个眼睛，手脚乱踢，奶水也不吃，灌了又全都吐了，拖了俩天，还是这样，我就知道不得了了，一定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让媳妇带着娃，自己连夜赶到周家，央四奉婆婆给我家小儿看看。她听后放下手里的事，二话没说就跟着我去了，到家看了娃后也十分焦急，连忙去寺庙里求了一碗符水，让我喂给娃吃了，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就好了。嗐，谁知竟然成了这样子，真是造化弄人，好人没好报啊！这世道！”

　　“周家的孩子一个个都顶好，人高马大，又有礼貌，又会做生意……都是命，没法！”

　　众人正说着，听到刺耳的一声：“呸！都他妈是人渣！”

　　中年男子皱眉道：“嘿，张大娘，你怎么说的话呢。”

　　那女人一脸疑惑反问道：“什么什么的话？”

　　有人皱着眉对中年男子，有些看不上那女人的模样，道：“管她做什么，她知道什么。”

　　众人听后，遂不理她，淌着水，又聊起了别的。

　　水山走了一路，也听了一路，白魍没听，他在他背上睡了一路。

　　水山到了念宏庙，人山人海，他怀疑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看杀人了。他找到最佳位置，将白魍放了下来，喊醒他：“到了，你清醒些，醒了没？嗯，你留留神，别到时候心脏不在了都不知道。他们现在要杀人了。”

　　白魍皱眉道：“杀人？为什么要杀人。”

　　水山道：“因为有人要她死。”

　　白魍扶着梁柱子站起来：“什么玩意儿，我看看，杀谁啊？杨秋月！怎么是杀她啊？”

　　水山淡淡道：“听说她杀了她丈夫。”

　　白魍笑道：“杀了她丈夫？杀得好！她丈夫早该杀了！要是我是她的话，早在周建川扇第一个耳光的时候就将他砍死了，还用得找等到现在，白白受了这么多打，这女人真蠢。”

　　水山摇头道：“她不是蠢，只是时机未到。”

　　白魍不清醒道：“哦，我知道了，她在找一个时机，然后蓄意谋杀。”

　　水山摇头：“不是她在找一个时机，而是等时机到了，自然就动手了。所以是时机在找她，逼她动手。”

　　白魍没纠结时机不时机的问题了，回到了第一个问题：“可是，杀人偿命，也不用到这里来杀吧。”

　　水山道：“她婆婆说她是那只杀人鬼，要将她祭祀，为民除害。”

　　白魍良久后道：“那很阳间了。”

　　水山点头，沉默一会儿问道：“你的心脏呢？”

　　白魍指指金卿树，道：“还在里面。”

　　水山点头，看了看被绑着的杨秋月，道：“我们要看祭祀吗？还是出去。”

　　白魍耸耸肩，无所谓道：“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于是俩人就靠在梁柱上，祭台旁边，观看这场荒诞无稽，可笑至极的人间的活人祭祀游戏。

　　祭台周围没有人，只有祭祀队的人，其他人都被一条麻绳挡在外面，不过仍然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有些人为了能够看得更加清楚，竟然爬上了庙，悄悄跳上了金卿树的树干。

　　水山看见杨秋月绑在金卿树的主树干上，跪在祭台的旁边，一圈一圈的粗麻红绳绕在她的脖颈、胸膛、腹部，勒得死死的。她的头无力地垂下，长头发直下来遮住了面容，不知道是否醒着。水山注意到她的小腿一只朝前伸着，一只朝后面弯曲，很诡异的姿势。

　　他怀疑她的腿骨被打断了。

　　祭台前的主祭祀师宋寒梅念完一段经文后，祭祀正式开始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祭祀队的人没有打伞，仪式在雨水中举行，从金卿树上掉下来大滴大滴的雨水，滴在祭祀队的黑帽子上。

　　祭祀队的副队从队列中出来，走到祭台下。他带着黑帽，身穿黑礼服，脚下却趿着一双草鞋。一张大脸呈猪红色，鼓出来的肉紧绷着，一丝皱纹也看不见，远看像一颗肉球。

　　他抬起了头，用他几乎被肉挤得看不见的眼睛，看了看祭祀队的人，又看了看庙宇周围的村民，接着从黑礼服里拿出一张白纸，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挡着雨，声音洪亮地念了起来：“陈开，陈家杂货铺陈觅的大儿子，性情温良，知书达理，于今年七月二十七日死于杀人鬼的手里……江革，村南的木匠，于今年七月三十日，同样死于杀人鬼手里……总共十七人，十六男，一女。他们本该有着一个好大的前程，一个美好的未来，却惨遭毒手！”

　　副队说到这里激动起来了，那些死人的亲属也高高低低地哭泣了起来，人群开始骚动，副队扬手，又道：“杀人鬼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杀人无形，四奉婆婆苦觅方法而未果。可是是谁曾想，这鬼竟然如此猖狂，附身于人，公然行凶——”

　　“那还等什么啊，快杀了她，杀了她啊……我儿在天上有灵，想必也能瞑目了，呜呜呜……”陈母哭了起来，打断他的话，在外面痛声喊道。

　　村民情绪受到感染，也跟着喊了起来，将副队的声音压了下去，他们喊道：“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只恶鬼！”趴在父亲背上的小娃娃也淋着雨，笑嘻嘻的跟着喊：“杀了她，这只恶鬼，杀了她。”

　　四奉婆婆这时候站了出来，村民见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了。只见她脸色苍白，眼袋青黑，似乎得了一场大病，猛然消瘦了下去，站在高大的祭台前，显得十分矮小。

　　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摘下帽子，甩了甩上面的雨珠，戴上后，环顾一周，哽咽起来，语气悲痛道：“我理解乡亲们，我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不痛！杀人鬼作恶多端，早该千刀万剐！只怪我宋寒梅无能，不能早日抓到她，让她到处行凶作恶，害死了这么多人，辜负了乡亲们的厚爱……”

　　她说着说着啊啊啊哭了起来，泪如雨下，她哭了好一会儿，揩掉眼泪，沉下脸来，冷笑一声，又狠声道，“好在老天有眼！终于是抓到了她。”

　　她说完转过身去，走到了金卿树的边上，居高临下看着杨秋月，转头朝村民们看了一眼，然后弯下腰，盯着杨秋月，像是自言自语道：“她是我儿媳吗？是不是，你们说呢？”

　　村民们犹豫一会儿，接着有人大声喊起来：“不是！秋月嫂子已经死了，这个是杀人鬼！”

　　宋寒梅的嘴角神经质地抽了抽，眼睛里闪出精光，她狠狠地朝杨秋月的胸部踢了一脚，哭喊般大叫起来道：“她该死！她是杀人鬼！她杀了我儿媳，杀了我儿子，她杀了众多的村民，她该死！”她哭喊着踢了许多脚，在杨秋月的腹部、脸颊、下巴、眼睛上，随心所欲，癫狂了一般。

　　村民们看着从来和蔼可亲，笑面迎人的四奉婆婆竟然也这样失态，不再高高在上了，不禁更加可怜她，亲近她，那几脚仿佛瞬间拉近了她与村民之间的距离。对绑在树下的杨秋月更是痛恨起来，狠不得自己也去踢上两脚，以此来泄泄恨，过过瘾，毕竟他们因为杀人鬼，没少担惊受怕。

　　宋寒梅结束了她的暴行，理了理自己的黑礼服，她红着眼睛为自己刚才的失礼向周围的人表示了歉意，随后接过了祭祀队成员托举的红漆盘子，里面盛放着鸡鸭猪羊牛五种禽类的鲜血，由于下着雨，鲜血已经溢出来了，撒得满盘都是。

　　宋寒梅将盘子供奉在祭台上，念起了村里人不懂的言语，念完后，将血一一倒在了铜鼎里，她然后回过身，拿起了另一边托盘里的弯刀，杨秋月这时被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解开了绳子，拖到了铜鼎旁。

　　雨一直没有停过，甚至大了起来，豆子一样大，天上嗡嗡嗡开始打雷了。可是村民们全然不在意，站在后面的人甚至抢掉了前面人的伞，嫌它挡着视线，于是自觉收伞的也好，还是被抢掉了的也好，没有人打伞了，男女老少通通淋着雨，没人觉得不对，就算有也只是小声嘀咕，大家都觉得十分合理合人情。

　　杨秋月勉强睁开眼睛，可是她也只能睁开一只左眼，还有一只右眼被婆婆踢瞎了，眼珠子凹了进去，不断地流血出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婆婆，雨水马上糊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还是看得很清楚。她看见了婆婆眼里的凶光，眼里的报复，雨水淋淋，她那双小眼睛通红通红——是杀人的眼睛。

　　杨秋月同样看见了她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弯刀，像一把杀猪刀，待会儿不知以那种方式刺入她的体内，或许会切割她，像切割案板上的猪肉。

　　她脑海里突然想起了那把沾血的柴刀，以及切开的皮肉，黑洞的嘴巴，满地的鲜血，那么恶心，她本能的恐惧起来，嘴里发出微不足道的声音：“救命，救命……我不是……”

　　只是雨太大了，近处只听得到滴在铜鼎上叮叮叮的声音，远处大家只看见她害怕似的张开了嘴，耳朵里只有刷刷刷的雨水。这有些可惜，因为远处的村民也想听到她的声音，不仅想要听到，而且她最好叫起来，喊一番冤枉，这样子才有趣。尽管他们不会承认自己这么阴暗，不过那也没关系，毕竟他们踮起的脚尖和伸长的脖子比他们本人要诚实很多。

　　“真是造孽啊！”老太婆混在人群里，又叹起气来，“真怕人，也亏了四奉婆婆，不然谁敢下手啊。真怕人啊。”

　　“那地上的杨秋月是死了吗？”

　　“哪死！我刚还看见她抬头呢，满脸是血，那样子真恐怖。”

　　“要不是个恶鬼呢！不恐怖才怪了。”

　　“快杀吧！怎么还不杀，我还要赶着回去做饭呢！”

　　“这雨真是没完！妈的，偏偏还不让人打伞，看不到不知道早点来，后面那帮贱人！”

　　“少说两句吧！”

　　“看！要动手了……乖乖，好吓人！……嘻嘻。”

　　宋寒梅听着儿媳嘴里的求救声，看着围在念宏庙的一圈一圈的人，握紧了手里的弯刀，指挥两个人将儿媳拖了起来，压在铜鼎的边上，让她的头垂在铜鼎里边。

　　这时候祭祀队的乐队们，奏起了乐，十分欢快的音乐，喇叭吹得嘟嘟响，鼓声敲得梆梆震动，鼓皮上的雨水像音符一样跳动了起来，落下又上升，不知道的村外人恐怕会以为谁家结婚了。

　　这音乐选得十分恰当，驱赶了人们心中的那点不知名的恐惧，他们大着胆子看了起来，看婆婆杀媳妇，祭师杀恶鬼，实在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难怪淌河过江也要来。

　　怎么会不来，就算是晴天，一个丰收年，白天做不完的事，难得的休息时，他们也不会好好休息，他们一定要弄清楚村北的张大婶是为什么抛家弃子走了，更别说这种连绵的雨水季了，除了雨还是雨，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面，整日和蜘蛛网打交道，这种时候怎么会不来，不来还过什么活儿。

　　他们于是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弯刀，狠不得凑到刀上去，看婆婆是如何将儿媳的皮肤割破，放出血来的，是不是还要割下她两块肉来……有些害怕的将手挡着眼睛，过一会儿却忍不住打开指缝，看一会儿又闭上眼睛，仿佛吓着了，然后又偷看，嘴里不断念叨着吓人。

　　看了半天，结果却大失所望，那只杀人鬼连叫也没叫一声，就被放了血，像一滩烂泥一样半个身子栽在铜鼎里，有的人甚至没有看见下刀，音乐就嘎然而止——祭祀结束了。

　　村民陆陆续续发出叹息和抱怨的声音，抱怨这个天气，害他浑身湿漉漉的，抱怨边上的人推搡他，害他没有看清楚。

　　抱怨了半天，看见四奉婆婆跪在祭台前，念起了经文，看见祭祀队的黑色礼服和礼帽，他们才倏然想起此行是来除鬼的，又联想起杀人鬼害他们恐慌得睡不着觉的情景，于是又欢呼起来。

　　大雨还在下着，他们抬头看天，脑子里想起自家淹掉的农田和菜地，又十分担忧起来。杀人鬼除掉了，那么现在该求雨停了，这才是正事啊，不然没粮食，没住处，还过什么活儿。

　　“老天爷啊，停下吧！不要再下啦！”人们呐喊起来，四奉婆婆也顺应人们的呼求，取出几张符纸，用儿媳的血当引子，虔诚地跪拜，默求雨停，一番念诵完后，她将符纸的一角在血里沾了沾，然后点火烧掉了。

　　宋寒梅明显感觉到金卿树回应她了，她欣喜起来，面朝众人激动道：“乡亲们！神树显灵了！已经向天示意了！相信过不了多久雨就会停下，或者是明天，甚至可能今天下午你们就能见到太阳了，大家可以放心了！如今杀人鬼已除，我们恶仇得报，金卿树又显下神灵，保佑我们村子。阿弥陀佛……”她说着眼中含泪，反身又跪到了祭祀台前，旁若无人的说起了感谢的话语。

　　村民们听到四奉婆婆这么说，心里也激动起来，恰恰这时候竟然停雨了，云开雾散，出了太阳，村民们看见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身上，像金子一样，一个个都欢呼跳跃了起来：“雨停了！雨真的停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