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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杰
“欣杰什么都好,又懂事又勤奋。”
——这是我听得最多的,来自外界的评价。
但每说完这些,他们还会加上一句:
“......什么都还不错,就是没有特别突出的。”
不论是学习还是生活,我都是他们口中的“差一点”孩子,永远离那些被定义出的“优秀指标”差一点。
能考上一中是我超常发挥,看到这个成绩的爸爸固然欣喜,在表扬了我后,又遗憾地感叹:“还是太可惜,差一点就能上外校了。”
最初,我总会感到些许失落,明明都是努力过的结果,为什么会被区别对待。时间长了我又逐渐习惯,差多少又如何,我照样能吃喝能睡觉,也没比别人差哪嘛!
但深夜时,也会不自觉疑问:
这些标准究竟由谁来制定?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这种方式对比?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各有所长,各司其职呢。
优秀为何不能承载多种可能?世界上的人们到底要实现什么呢......
可惜,没有人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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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那天我得了重感冒。
看着我恹恹的样子,妈妈担心地提出先在家休息一天。但在爸爸期待的神情下,我还是选择了去学校报到。
站在新校园的门口,我直观地感受到——这就是我考上的学校。
光是大门就比初中的大了一圈,外边的道路也更加宽阔,正在外面就能想象出里面有多大多漂亮。
九月初的天气虽赶在夏天的尾巴,但在这座城市,温度只高不低。戴着口罩站在校门口,一阵头晕感袭来令我猝不及防。
靠在校门口的阴凉处,还是有点喘不上气,我试图摘下口罩呼吸。
没来得及抬手,我就听见了一道声音。
“你没事吧。”
声音透亮清爽,让我觉得有些舒服。
我勉强抬头,看见了一个女生——干净利落的短发紧贴在头上,脖颈处的发尾像新生的杂草,麦色的皮肤看着十分健康。
最有记忆点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关切地看着我。
平生第一次,我因为这样的看见而紧张。
看我不作声,她担心地抬手似乎想摸我的额头,但又马上放下,估计是觉得不太好。
“要我带你去医务室看看吗?”她问。
我缓慢摇头,感觉找回了些力量,“不用,马上就好了。”咳嗽导致我的嗓音沙哑,但还是努力道:“谢谢你。”
她的神情仍然写着担心,“真的不用吗?”
我又摇摇头。
“好吧,”被我的固执折服,她想了想又开始翻书包,从中拿出瓶水递给我,“这个给你,还没开过的,感觉你的状态要多喝点水。”
我一下联想到多喝热水。
但手上接过的水是冰凉的,应该是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
“谢谢你。”再次发自内心感谢,但沙哑的嗓子带着些破音,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眼前的热心人朝我招招手,道:“我走啦。”
手中的冰水让人清醒,我也朝她挥手笑,嘴咧到一半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戴着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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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这位热心人,是在班级自我介绍。
这次,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余音。
因为戴着口罩,她没有看见我的脸,所以也不记得我是她那匆匆一面的帮助过的人。
很可惜,但也没关系,这对她来说应该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总是时不时关注她。
她并不闹腾,下了课也只在位置上坐着,除去吃饭上厕所也没有其他需求,似乎......也没有什么社交欲。
有几次我想主动搭话,但又次次缩回手。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她知道我名字吗?
真奇怪,我并不抗拒和人打交道,但一想到和她聊天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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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聊天是她主动找我,原因是我成了她的组长。
“作业是交给你吧。”她坐在后排,等听见声音时,人已经站在我身后了。
她站在我桌边,阳光就这么洒在她的脸上,那针刺般的发尾也沾上了些色彩,看着一点都不扎手。
“是交给我!我叫......”接过作业,我趁着这机会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是郑欣杰。”她扬起眉头笑,“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心头一阵柔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是我妈妈取的。”我说。
她看着更开心了,“取得真好!”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交流。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虽然接触不算多,但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这样就很好。
.
某天放学时,一向不着家的爸爸也回来了,我们难得聚在一起吃饭。
他问我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我说有,叫余音。
他竟然知道余音。
“是个成绩很不错的女生啊,和成绩好的同学做朋友挺好的。”
不对,不对。
——才不是因为这个。
想说的话哽在喉间,在他的注视下被我生生吞了下去。
时间就这样悄然过去。
高中的日子永远都是平淡的,转眼间第二个学期都熬过了一半。
但也有不平淡的事。
余音被换了个麻烦的同桌。
我们的位置隔了几个人,但也能经常能听到后方传来的吵闹声,她的同桌是班上出了名能折腾的人,当然,余音也不是“忍一时风平浪静”的性格。
在某次吵闹过后,我装作收作业的样子路过她的位置,问她是否有事。
她愣了一下,笑着说:“怎么可能有事。”
我相信她,这个人一直这样,外表热情明媚,内里筑着坚硬的城墙,不容人侵犯。
她看着我的双眼一如初见时透亮,我感觉到体内再次涌出的力量。
那是过去未曾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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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晚饭时,爸爸问我分科的事。
我想了想,说应该会选文科。
“选文科也好,你理科不突出,也竞争不过那些男生,”他笑着,似乎在说什么至理名言,“女孩子嘛,学文挺好的......”
“不是的。”我喃喃道。
似乎是第一次被我打断说话,他怔怔地看着我,难得没有说教。
真奇怪,明明他在看我,但眼睛里却没有我。
这次我没有再咽下去,一字一句道:
“我选文,只是因为我想,没有其他原因。”
也是在那一天,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或许是对我缺少防备,路过书房时,我看见他放在柜子上的,还亮着屏的手机——
以及里面暧昧的聊天记录。
各种情绪交织在脑海里,不同的声音撕扯着我的大脑。
——“告诉妈妈,要告诉妈妈。”
——“可他对我们挺好的,平时也没什么大问题......”
你真的要打破现在拥有的一切吗?
说不清胸口为什么会疼痛,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脸上爬满泪痕。
妈妈在外面敲门,让我早点休息。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我知道呢?胸口的拉扯感越来越强烈,明明只是蹲在房间里,却觉得自己正被空气挤压。
“好。”我控制着不敢多说,生怕向妈妈暴露自己刚大哭一场过。
强烈的自责在心口蔓延。为什么呢——为什么感到愧疚的是没有犯错的人?
这一次,还是没有人给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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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
“向我道歉。”
余音的声音掷地有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我心上,发出阵阵回响。
隔得远远的,我看见她举着凳子,神情不大清晰,但摆出的姿势像是即将撕咬猎物的猛兽。
但她不是要伤害人,她只是在捍卫自己的利益。
课桌在地上拖拉着,我听见桌角拉过地面时的巨大摩擦声,但并不觉得刺耳。
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身体里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再次醒来。
那天晚上,我向妈妈说出了这个秘密。
脑海里曾预演过无数个可能,就像过去的我想象过主动去找那个人。我想,既然作出这个决定,就要做好接受任何可能的准备。
抬头看妈妈的瞬间,我却被温柔地抱住了。
她拍着我的背脊,像那很久之前的过去,我在她怀里撒娇时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她抚平了我的泪水。
“让你受委屈了。”
妈妈说,这不是我该承担的事。
明明已经擦过了,但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外掉。
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从她胯.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过去种种在眼前混乱地闪过,过往十六年所受的教育在此刻尽数失效。我看见余音在烈日下的微笑,看见妈妈对我“一生欣然”的期望,看见那个执着被认可的自己正挥手远去,彻底消失不见。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待了这么久,为什么生命现在才开始流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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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余音告别的那天,我第一次拥抱了这个人,并正式向她感谢。
我很喜欢拥抱,这个动作会让我想起妈妈。
——不要拥抱痛苦,要拥抱温暖,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明白。
她不必知道这份感谢的意义,我想,反正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在单方面汲取力量。
到家时,妈妈正在整理搬家的物品。那个人主动放弃了抚养权,现在,自己成了妈妈的女儿。
不对,一直都是如此。
帮她清点用具时,我随口提起道:“搬完家后,我们去派出所吧。”
“去做什么?”妈妈问。
“我想把我的姓氏改成你的,”声音里是令自己陌生的坚定,没关系,以后会越来越熟悉,“因为给我取名的是你。”第一个看见我的人也是你。
抬眼间我看见她眼里的泪光,看见瞳孔里清晰可见的自己,此刻突然想起余音给我写的祝福——
“祝你一生自由舒展,向上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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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差一点”孩子,没什么独特的天赋,平时的爱好只有阅读和写作,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写点长书评在讨论区,并求作者夸夸。
如果这段经历是一本小说的话,那余音一定是我故事的最浓墨重彩的角色——每次看见她,我都会想起先前写的某段书评:
“如果真心喜欢一个角色,一定不会允许任何风霜侵袭她们,不愿让任何无关之人打断她们的成长,不忍让任何规训影响她们的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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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强大自由也是长久以来盘踞在我心中的汹涌情感,即便我们不曾拥抱,不曾共享眼泪与笑容,但只要彼此存在于世,也能隔着时空相拥,共历风雨。
看清她们的那一瞬,我突然明白曾经在书中匆匆瞥过的一句话:“看见是相互的。”
透过那些身影,更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美好,成为自己的支点。
原来,这就是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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