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

　　哈里斯是在黄昏时五六点左右赶到的。列车到后面走得愈发迟缓，有几次甚至停在铁路上，仿佛衰老的马匹，站在大路中间喘息休息。
　　一整天滴水未进的哈里斯只感觉自己的胃部抽着疼，胃病也是战后开始上班才有的，伊蒂过去每天都催他按时吃饭，定期看着他服用汤剂，哈里斯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失去这一切的。
　　俄里恩爸爸开门时被眼前年轻人大大的黑眼圈，干裂的唇角和有些佝偻的身子吓了一跳，连带着对哈里斯的称呼都变了：“孩子你没事吧！”
　　哈里斯勉强抬了抬嘴角：“您好俄里恩先生，很高兴见到您。请问我能和伊蒂说两句——”
　　尾音断在了他的喉咙里，因为伊蒂听到了门响后便匆匆跑下楼梯，此刻悄悄出现在俄里恩爸爸的身后。
　　哈里斯闭上了嘴，只直直地凝视着伴侣，而伊蒂在看到哈里斯模样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几秒钟的沉默，俄里恩爸爸大声地咳嗽一下，随便找了个借口便飞快地退回屋内。
　　“你要不要——”“我有事想——”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打住。哈里斯呼了口气：“你先说。”
　　伊蒂两只胳膊紧紧地抱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掐着大臂的皮肤：“嗯，你要不要先进来休息一会儿，我是说，”她避了一下哈里斯的目光，“你看起来真的糟透了，其他的我们可以稍后再聊。”
　　哈里斯摇摇头，依旧把视线牢牢钉在伊蒂身上，好像一秒钟都不愿离开：“不了，我这么快赶过来就是想我们俩先把事情聊开，我知道你有多难受，也有多担心，以至于你都写出‘给彼此点时间’的话，”仿佛有些惊异，伊蒂抬起头，视线再次和哈里斯撞在一起，后者正认真而恳切地看着她，“我明白的，伊蒂，请和我聊聊，好吗？”
　　伊蒂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开了两只胳膊：“你先等一下。”哈里斯看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觉得自己有什么零件一定是出了故障，不然怎么会整个人如此僵硬，每做一个动作都仿佛摇摇欲坠。正这么想着，伊蒂又出现在门口，哈里斯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脸上，直到女孩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他才缓过神——那是一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先把汤剂喝了，”伊蒂小幅度扬了扬下巴，汤剂要熬制几个小时，她从花园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煎上了，如果哈里斯真的不来，那她就带回去给他。
　　男孩沉默地把汤剂喝完，全程一直盯着伊蒂的脸，仿佛挪开视线她就会消失似的。热气在冬日的下午在两人之间蒸腾，迷迷朦朦地化作带着触手的白雾，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把两个人牵在一起。伊蒂发觉哈里斯的视线带着她现在难以承受的重量，于是便转头看向海面。也许是因为午后有些许暖阳，今天的黄昏不太冷，她能看到几只黑嘴海鸥滑翔于海平面之上，时不时发出几声鸟类独有的咿呀，伊蒂着迷地听着，看着，感觉它们仿佛是来自湖边的魂灵。

　　待哈里斯喝完药剂，两人默契地往海岸那边走去。
　　所谓的海岸那边离房子大概有几十米远，仍在一块高高耸立的海崖之上。虽然依旧被苍白的岩石所主导，但在缝隙间肉眼可见地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小野花，努力地抽枝发叶把鹅黄色的内芯展露在稀薄的空气中，为这本来有些肃杀的景色添上几分暖意。
　　微咸而湿润的空气触上两人的皮肤。伊蒂停下脚步，转过身，海风拂起她披散着的长发，让它们波浪似的轻轻翻涌，一瞬间哈里斯恍惚看到了湖边那个笑着和纳德一起做水王冠的女孩，但现在的伊蒂眼神中有种从前没有的孤独，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但她的眉心时常微簇着。现在的伊蒂更像他们战时见过的戴着飘逸的头纱的吟游诗人，下一秒就要远去。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焦虑，惶恐，哈里斯短短的二十几年自认没有太多珍贵的东西，但现在他看着那剩下为数不多的也正在从指缝中溜走。
　　伊蒂转过脸，许多天以来第一次仔细端详着哈里斯的面孔。眉眼相比学生时期长开了点，脸部线条更凌厉了，眼角和眉峰也新添了几分锐利，但又总在望向伊蒂时全部柔和下去。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又好像没变。伊蒂本抱着结束了的心态——这么多天她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铺垫——但现在又犹豫起来。在那片战后荒芜太久伊蒂本以为已经彻底被废弃的冻土上，有一股情绪不可抑制地涌出，竟让她一时有些哽咽，那是一种很强烈的不舍和……和什么呢？
　　伊蒂不想去探究，她看着哈里斯开口道：“哈里斯，我们都知道有些问题已经拖了太久了。也许在战时就有，也许是在战后才产生，我不知道……”伊蒂又看向海面，海鸥仍在徘徊，也许今天是毫无收获的一天，“我只知道，我们都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让这段关系走下去。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体谅对方，让彼此都更好，但是，”伊蒂的声音开始颤抖，“但是这不是一个好的感情应有的。一段好的关系不应该让我们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它不应该让我们很累。也许，哈里斯，也许……”伊蒂的声音断掉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合上，把所有的情感关在里面，带着粗糙质地独有的刺耳撞击与摩擦声。
　　哈里斯听出了伊蒂的潜台词，但他也听出了对方声音的颤抖与悲伤，他注意到了女孩紧扣着的手指和抑制的目光。一路揣摩的试探和委婉表达在这一刻全部被海风吹散，哈里斯想冲动一次，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下一秒就正视着伊蒂的眼睛，直率道：“我辞职了。”伊蒂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瞬间皱起的眉头，睁大的双眼，但哈里斯知道这还不够，这不是他们本质上的问题。他深吸了一口气：“别担心，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哈里斯也看向远处徘徊的海鸥，“伊蒂，我先把辞职说出来并不是要表现出自己的牺牲，我只是想让你看到我仍愿意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对待我们。”刚刚的药剂开始修补他残损的胃，哈里斯弯了一下身子，索性坐在了海崖白垩质的岩石上，伊蒂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挨着他坐下。哈里斯低头缓了一下，继续道：“你刚才说的我都明白，但伊蒂，”他转过脸，正与伊蒂的眼睛对上，“我们从战争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好好沟通过，这是我的错，我总是担心有些东西说出口就无法挽回，但实际上问题就在那。我们不沟通它只会无限堆积，”哈里斯凝视着伊蒂的眼睛，对方没有避开，“伊蒂，我真的真的不想放手。我做不到。”
　　伊蒂依然紧扣着双手，指甲掐进手背上的皮肤，留下一道道小小的白色月牙，她闭上眼睛，转头面朝大海：“自从战后生活在我眼前就分成了两个极端，有时我感觉眼前的都是虚构，是一个幻象。我还记得战后他们给我们几个‘湖边情报网’的孩子颁奖，当时我们真的只是孩子，但在金色奖章沉甸甸地落在我手里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一切都变了，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自我体内永远地离开，我环顾四周知道讲台上的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流失。我们漂浮在空中，却没有翅膀，只被动地等着坠落的瞬间。”哈里斯看着伊蒂的侧脸，胃部在药力下开始恢复正常，但他仍感觉内脏被什么攥住了似的。伊蒂依然闭着双眼，但能感受到冬日的风吹在眼皮上印下的斑痕形状，她继续道：“但在另一些时候，当我试图去靠近任何人或事物的时候，我又感觉一切都像浸透了海水般沉重，周围的颜色和光影随着声音一起回来了，但又有些不对劲。有时候我只想大笑，但图像和声音压迫着我的眼球和耳膜。我难以再相信任何东西可以经得住仔细的度量后仍让人快乐，可以……被信任。一切在这些时候变得过于真实，我脑海里会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尖叫：错了！全是错的！这两种感觉轮番出现，我不知道该选择哪一边……哈里斯，我不再是你选择的那个人了，永远能大笑，永远能冲在前面，现在的我很害怕，总是很害怕。”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流下，在海风的吹拂下蜿蜒至耳朵，黄昏的橙色不疾不徐地把颜色晕开，让伊蒂的脸上看起来凭空生出两道小小的金色翅膀。
　　放在岩石上的手指边缘被轻轻地触碰，伊蒂睁开眼，哈里斯看着她，慢慢把手覆上伊蒂的手背，后者感受着他的温度，只感觉心脏某个凹下去的地方被悄悄地填上。哈里斯看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慢慢开口道：“我也害怕，伊蒂，一直以来我比你更害怕，害怕湖边只是一场梦，害怕自己永远追不上你们，害怕有一天你会真的离开。但你选择了我，一次又一次，在每个我沉默或害怕的时侯你总是给我一个拥抱，”哈里斯抬起头看着伊蒂泪痕满面的脸，积压了太久的单词终于一连串地被吐出，“我当然知道你在战争后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但我不是选择了哪个特定的，静止的人格，我选择了你，伊蒂·章。而你用之前一次次的选择告诉了我，我值得被爱，也应该去爱。我选择的是爱，伊蒂。”
　　伊蒂没说话，她看着哈里斯，恐惧一瞬间像即将土壤深层掩埋的强烈震源，在巨大而无声的轰鸣中开始蓄力。她知道这就是她刚刚选择不去想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们一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又一同经历战争，住在同一座府邸，深夜梦醒身边都是对方，但他们默契地规避了这个字节。“爱”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音节就像他们学过的单字诗文，仅仅让它缠绕于舌尖就能品味到它能导致的雪崩。但现在哈里斯念出了这个有魔力的诗文，随着这个音节的散播，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在一瞬间不复之前的干燥清冷，而变得微微粘稠起来，像一锅刚刚熬好的药剂，在沸腾的边缘试探。
　　哈里斯拉好像也对魔咒的打破有些慌乱，他躲避着伊蒂的眼睛，轻轻拉起伊蒂的手，把它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这个冬日的黄昏也许确实比往日温暖，两人的手都微微发潮。在伊蒂心中，蓄势待发的能量把即将开始的震颤，轰鸣与崩塌一遍又一遍地预演，但海风一吹，手上的汗渍又泛起丝丝凉意，于是与哈里斯贴得更近。仿佛因为这点贴近而受到鼓舞，哈里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不管这个世界在你眼中看起来是难以相信还是过于真实，你都不必选择，伊蒂。每个人眼中的世界本就不一样，往后它也会不断变化。我不和你说永远，因为我知道它并不可靠，但你可以相信，我就在你安放的那个角落，虚构也好，现实也罢，这一秒钟你只要看向那个角落，就能看到我。”
　　冬日白昼短暂，天色渐渐由镶着金边的橙色转为层层叠叠的蓝，海天相接处的淡淡蓝紫色，漫延到两人中间就已是毛玻璃般质地的克莱因蓝。远处的海鸥发出几声鸣叫，似乎在宣告一天的结束，不知是在最后一刻猎食成功还是毫无收获。哈里斯刚刚聚起的那点勇气在伊蒂的沉默前又迅速消散，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暗沉呆板的孤儿院，呼吸间甚至能闻到劣质洗衣液和食物残渣混在一起的油腻气味。哈里斯的头低了下去，不自觉喃喃念出了心里祷词般的话语：“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这句话的尾音断在了喉间，因为伊蒂靠过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哈里斯愣了片刻，随即反客为主，一只手不自觉用力摁住伊蒂的后腰。在渐暗的天色中，海边的空气突然变得炙热，脆弱的感官让植物和土壤的芬芳气息都变得像一种侵袭，空气中的水分仿佛都蒸腾起来化作细小的泪水或汗珠淌在两人的眼尾或额角。二月晚间的微风轻轻蹭过两人的面颊，在唇边带起小小的弧度，隐约的风声低语中带着对春日的承诺。
　　伊蒂终于听到了雪崩的声音，热烈而宏大，但她不是被掩埋的那个人，哈里斯也不是。雪粒顺着风的轨迹，沿着他们的翅膀斜斜地滑落，四周全是流动的空气，空气，空气，但伊蒂贴着哈里斯，她不再在乎这是坠落还是悬浮。
　　湖边的孩子终于学会了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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