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中午的面试很顺利。”任子木笑着在电话里对卜见说，“谢谢你，A小姐。”

　　因为面试结束得很快，任子木走出餐厅时，也才刚刚步入下午。她背着小提琴，在泰晤士河畔坐了一会，看着鸽子盘旋飞翔又落地，看见有好奇的游客掰下面包去投喂那些油光水亮的丝毫不怕人的鸽子。

　　即便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兼职，任子木仍然觉得自己与外界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她背对着太阳，面朝泰晤士河，静静地坐着，沉默着。

　　任子木原本分配了一个下午给面试，但快得太突然了。她脱离了计划后不知道干些什么，给母亲发了个已经找到兼职了的消息，然后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手机的通话界面已经亮着了，备注是“A”。

　　对，该把一切顺利的好消息分享给A小姐。

　　“很高兴可以帮到你。”卜见也笑。

　　在任子木记忆里，卜见笑起来的神色比阳光还明媚，她是上帝和女娲的宠儿，没有一处五官是不恰到好处的。她就那么想象着卜见笑起来的模样，又发起了呆，想到教授布置的课题……

　　卜见很早就发现了女孩喜欢发呆的性格，听到电话那头没了声响，她先是确认了一下没有挂断，然后又叫了一遍任子木的名字：“索菲亚？”

　　“嗯，嗯。”任子木回过神来回应道，“抱歉。我在听。”

　　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并不是所有的精神病都需要住院治疗，就像广泛意义上，如今社会上的大部分人都患有轻度抑郁，而妙思泉涌的创作者也会依靠划伤手臂来麻木自己的存在。

　　或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精神病，人们只是不愿意与和自己看似本质不同的思维共存。而非常不幸却又非常幸运的是，那部分“异端”往往有着一些痴性，不是破釜沉舟的果断，也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决绝，而是与生俱来的自我纠结和难以割舍的藕断丝连。

　　这样的人容易做出事业上的成就，也容易自掘坟墓。

　　“能帮你找到兼职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美丽的索菲亚小姐，请问您今天晚上有空吗？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庆祝一下。”

　　任子木被卜见调侃的语气说得微微有些发愣：“我没有问题，您方便吗？您是就住在这附近吗？”

　　“你回头看看？”

　　抱着手机的任子木有些茫然，但依然是顺着电话另一头那人的话行动了，甚至心中抱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与惊喜。转头时，一阵风起，原本在地面上跳跃行走的鸽子顺风盘旋而起，短而黑的发丝掠过洁白的脸庞，有一些痒。

　　直面阳光的一刹那，任子木被狠狠地晃到了眼睛，落下了一滴泪。

　　她突然惊觉，美丽的容貌似乎是一种恶毒的馈赠，仿若伊甸园里被蛇缠绕的苹果，或者将美好隐匿在灾难之后的潘多拉魔盒。无论对人对己，都是一把利器。

　　如果记忆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能够长大，也该会有这么一张天使般的脸庞吧？无论是文化课的成绩，还是音乐上的造诣，她一定会成长得比自己更加优秀，她会挣足够多的钱，去往她想去的地方，就像一只飞翔盘旋而上的白鸽沐浴在明媚下，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无数人仰慕爱恋的对象。

　　而不是死在百货大楼前，施暴的罪魁祸首苟活于世，受害者的生前身后用三言两语轻飘飘揭了过去。无人知晓，无人在意，无人关心，最终无人提及，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销声匿迹。她也曾活过啊，尽管她的名字那般普通。

　　“芸芸！”

　　再也不会有一个穿着碎花白裙的小女孩听到呼喊回头望来。

　　她已经死在了十岁的盛夏。

　　卜见竟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她看见转过身来的任子木，在与她目光对视的一瞬间，突然落泪了。身形瘦弱的女孩止不住地微微抖着，一只轻颤的左手落在了镭射亮白的小提琴包上。

　　她很清楚自己和任子木的交情也没有好到一见面就要落泪的地步，尤其是走近两步之后，卜见心中的疑惑被放大至极点。

　　明明对上了目光，但是卜见却觉得任子木没有在看自己，反而仿佛是透过自己的身体看见了另一个别的名字的灵魂。这种感觉太过糟糕与熟悉，卜见深吸一口气却郁结在了胸口，她突然没由来地感觉到害怕，又感觉到愤怒与不满。

　　卜见快步上前，弯腰狠狠抓过任子木颤抖着的左手，举高，直把坐着的女孩拽得踉跄几步站起身来。

　　“你哭什么？”

　　最完美的面具破裂了，卜见终于难以控制地露出来暴戾与不耐烦的神色。或许这些伪装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只差最后一击。

　　可是任子木并没有察觉到卜见的不对劲，又或者是被眼泪朦胧了双眼而难以看清眼前的人的神色，她只是无言地落泪，心中有无数愧疚，对芸芸的，对父母的，痴痴呆呆地丝毫看不出什么精干的理科天才模样。若非不是腕上传来被拉扯的痛感，颇有哭成泪人的架势。

　　“痛……”

　　听到这声低喃卜见突然也回过神来，察觉到任子木并没有发现什么，又戴回了那副好脾气的面具，扯了两三张纸替任子木擦了眼泪，拉着她坐下，又拥抱着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背：“好了，不哭了。面试不是很顺利吗？怎么哭了？被我感动的？”

　　而停下泪水的任子木只是沉默地坐着，没有抽噎，只有微红的鼻尖和眼眶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小的时候，任子木很少哭，大人们都夸她像一朵小太阳花一样可爱，但是任子木当时并不喜欢向日葵，她觉得花盘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果实看起来十分恶心。自芸芸死后，每次想到什么相关的事情，任子木的眼泪就会仿佛失禁一般地流个不停。

　　包括向日葵，那是芸芸最喜欢的花。

　　“你最喜欢什么花？”

　　卜见微怔，她不明白为什么任子木突然问她这个。想到刚刚任子木的眼神，卜见又意识到这句问话竟没有带上敬称，或许被任子木提问的并不是自己，而自己被错认成了什么人。

　　理智告诉卜见自己应该选择不回答，或者将任子木从这样意志不清的癔症状态中唤醒，但她鬼使神差地答了自己的喜好，仿佛要在任子木的记忆里打上自己的烙印：“玫瑰，红色的玫瑰。”

　　“不对，”任子木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着，她轻声说，“是向日葵。”

　　这番鸡同鸭讲的对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卜见只觉得手脚发凉。她过于失败了，无论是身为女儿，还是……朋友，仿佛从一出生开始，自己就只能被当成一个所谓别的人的替代品。

　　“你看清楚！”坐在长凳上，卜见再度扯过任子木的手腕，几乎要把人再度扯进怀里，她以一个十分居高临下的姿态问道，“你给我仔细看清楚，我是谁？”

　　任子木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小声：“你长得好漂亮，像太阳一样。”

　　卜见不理解漂亮和太阳有什么关联。平时她仿佛还能跟这个腼腆的东方女孩用理性的思维探讨，但现如今她发现这种状态下任子木的思维似乎更趋向于感性。

　　就像任子木最喜爱的巴赫，那位最接近上帝和宇宙的巴洛克音乐家。

　　抛开疑似被当作替身的不适，卜见突然有了浓烈的兴致。她被吸引住了，好像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她好奇这样一个不过十八岁的女孩，是用怎样的过往筑成如今矛盾的内里。像卜见本人一样，一栋岌岌可危的烂尾楼。

　　后来任子木接受了向日葵，因为她可悲地发现，自己仿佛也长成了一株向日葵，会被夺目绚烂的阳光吸引，趋光而活。

　　而她的人生，有这一份完美的学习简历，看似光鲜亮丽，伴随着的是糟糕的社交和永无休止的内耗。这导致任子木在生活上的记忆总是混乱，日记本上机器人一般规整的作息并不是禁锢和约束，而是一种整理。她强迫着自己必须四下张望，但往外看，是苍白的世界，往内看，一片荒芜。

　　痴傻！可笑！

　　卜见冷笑一声：“你把我当做了谁？”

　　被冰冷语气一激，早已止住眼泪的任子木突然大口地喘气，紧接着拉开提琴包的拉链，拿出药瓶往嘴里倒了两粒，动作娴熟到令人忽略了她的手一直在小幅度地颤抖。

　　坐在一边的卜见早已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冷眼旁观着任子木的所有动作。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刚才，是不是哭了？有没有说什么令您困扰的话？”

　　不多时，任子木好像缓过神来，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刚刚那般脆弱又意识不清的模样仿佛昙花落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你什么都没做。”像发现了很新奇的玩物，卜见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出口便是谎话，“你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哭，然后就……如你现在所作所为。你刚才吃的是什么药？方便告诉我吗？”

　　任子木沉默片刻，似乎在判断卜见话里的真假。

　　芸芸的死给任子木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彼时父母正好因为工作调动，便带她去了另一座城市上学，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陌生的氛围……妈妈告诉她，医生说自己没有生病，只是需要好好地休息。难以磨灭的记忆和经历，也导致任子木很难分辨一个人是真情还是假意。

　　与人打交道，是比与数字交流难上一百倍的事情。

　　卜见是任子木遇见的最好看的人，任子木几乎难以去质疑她别有动机。

　　于是任子木如实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那是急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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